黑鞑的阴影如同北境永不消散的寒雾,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北疆人的心头。前线失利的战报、边境日益惨重的损失、以及军中那股难以言说的挫败与迷茫,都清晰地传回了蓟州。朱宸瑄深知,北疆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这危机不仅考验着疆土的坚固,更考验着权力核心的智慧与韧性。在书房中对着舆图沉思一夜后,他做出了一个重大而艰难的决定——这不仅是一场军事策略的调整,更是一次关乎北疆未来的权力与责任的主动传承。
晨光熹微中,朱宸瑄召集了苏雪凝、韩振云、阿尔斯楞及几位核心幕僚。他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和坚定。
“诸君,”他的声音打破了议事堂内的沉寂,“黑鞑之患,非比寻常。彼以飘忽之姿,行雷霆之击,专攻我旧有战法之短。本王坐镇蓟州,虽能总揽全局,然军情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若事事需蓟州决断,前方将士必束手束脚,如笼中困兽。”
他目光扫过韩振云与阿尔斯楞,最终落在韩振云身上:“振云,你随本王多年,沉稳干练,屡经战阵,更于定北堡历练,熟悉草原事务,深知黑鞑战法之诡谲。阿尔斯楞勇锐敢战,于胡骑中威望日着。此诚危难之际,正是你等年轻一辈挺身而出,砥柱中流之时。”
韩振云闻言,身躯一震,眼中闪过激动、惶恐与无比沉重的责任感。他单膝跪地,抱拳道:“王爷!末将……恐有负王爷重托!黑鞑凶悍,前线局势……”
“起来!”朱宸瑄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世上岂有常胜之将?鹰坠峡之败,非你一人之过,乃我北疆对此敌认知不足之故。本王并非要你立时扭转乾坤,一战定鼎。而是要你亲临前线,总揽北部边防军务,赋予你临机决断之权,不必事事请示!如何稳固防线,如何捕捉战机,如何消耗敌军,如何……找到他们的弱点,皆由你在前线,与将士们一同摸索、决断!”
这是一种莫大的信任,也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朱宸瑄此举,意味着将北疆近半的军事指挥权,实质性地交给了年仅三十余岁的韩振云。他自己则退居后方,扮演更重要的角色——总揽全局,协调内政外交,保障后勤,并为前线的尝试兜底。
“阿尔斯楞,”朱宸瑄又看向一旁的年轻将领,“你为副帅,辅佐振云。你之勇悍,对草原之熟悉,乃我军利器。更要利用你的身份,安抚归附部落,组织胡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末将遵命!”阿尔斯楞声音洪亮,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率与被信任的激昂。
苏雪凝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知道,丈夫这是在为北疆的未来布局。若他们这一代人不幸倒下,必须有人能立刻接过旗帜。而实战,是培养帅才唯一的熔炉。
带着朱宸瑄的殷殷重托与“许败不许莽,许退不许溃,务求摸清敌性,保全元气”的密令,韩振云与阿尔斯楞再次奔赴定北堡。这一次,他们的心境与以往截然不同。肩上的担子重若千钧,但心中那股被信任、被赋予重任的使命感,也化为了无穷的动力。
抵达定北堡后,韩振云并未急于发动反击。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底扭转前线军队因连败而滋生的急躁与颓丧之气。他召集所有千总以上将领,坦诚布公:“王爷授我专断之权,非为求速胜,而为求‘知敌’!从今日起,各部行动,首重侦查与情报,次重协同与应变。每一支巡逻队都是眼睛,每一次接触都是试探。败,可以;但必须败得明白,必须带回有价值的情报!”
他重新调整了防御部署。将以往被动固守堡垒、依赖固定路线巡逻的模式,改为“堡垒群支撑,机动兵力区域游弋”的弹性防御。他将精锐骑兵分成更多、更灵活的小型猎杀队,由阿尔斯楞及几位同样勇悍的胡汉将领率领,配以最好的马匹和向导,赋予其极大的自主权,在黑鞑可能活动的广阔区域内进行武装侦察和反袭扰。同时,严令各堡垒、哨卡之间,建立更快捷、更多样的通讯方式,确保一旦发现敌情,信息能迅速传递,邻近机动兵力能快速响应。
阿尔斯楞彻底发挥了他在草原上的优势。他不仅率领猎杀队神出鬼没,更是利用自己苍狼部王子的身份,深入各个归附部落,一方面安抚其因黑鞑屠杀而产生的恐慌,另一方面从这些世代生活在北地的牧民口中,搜集关于更北方、关于苦寒之地、关于任何可能与黑鞑相关的传说和信息。他甚至组织起了一支完全由牧民组成的辅助侦察队,这些人对当地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成为了北疆军队在茫茫草原上的“活地图”。
在韩振云的沉稳调度与阿尔斯楞的锐意进取下,北疆前线虽然依旧承受着压力,偶尔仍有小股部队遭袭,但那种完全被动挨打的局面开始扭转。军队的士气在一次次小规模的反击和成功防御中,逐渐回升。更重要的是,关于黑鞑的情报,开始变得细致和系统化。
就在韩振云于前线苦苦支撑、摸索破敌之策时,蓟州宁安堂内,一场关乎战略层面的更深思考也在进行。
沈清漪虽深居简出,但北疆的风吹草动,无不在她心中。朱宸瑄将在前线遭遇的困境、韩振云传回的各种情报摘要,都拿来与母亲商议。
这一日,朱宸瑄又将一份关于黑鞑劫掠习性的分析记录带给沈清漪。记录中提到,黑鞑对粮食、铁器、布匹等常规物资兴趣一般,反而对人口(尤其是青壮年和工匠)的掳掠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对战利品的分配也似乎遵循着某种极其严格的等级秩序。
沈清漪倚在暖榻上,静静地听着儿子的叙述,手中缓缓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些古老而模糊的记载上。
“瑄儿,”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你可知,昔日强汉面对匈奴,盛唐应对突厥,其初时,亦觉其来去如风,难以捕捉,其民悍勇,不可力敌?”
朱宸瑄恭敬答道:“孩儿知晓。皆赖卫霍、李靖等名将,终能犁庭扫穴。”
“然也。”沈清漪微微颔首,“然名将之功,在于临阵制胜。然欲从根本上瓦解此类强敌,往往需洞悉其‘社会根基’之弱点。匈奴、突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何也?因其社会组织,多以血缘部落为基,依赖强力首领维系,其经济根基脆弱,极度依赖对外劫掠以补充自身之不足。一旦劫掠受阻,或内部利益分配不均,或首领更迭,其庞大的联盟便可能从内部产生裂痕。”
她的话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照亮了朱宸瑄纷乱的思绪。
“母亲的意思是……这黑鞑……”
“观其行径,”沈清漪继续分析,语速缓慢而清晰,“其掳掠人口,非仅为奴,恐亦为补充其部族劳力,甚至……吞并以壮自身。其严苛的分配秩序,意味着其内部等级森严,上位者对下位者拥有绝对支配权。这样的部族,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其维系,极度依赖持续不断的胜利与掠夺所带来的利益。一旦攻势受挫,劫掠无获,其内部下层对上层的不满,被征服部族对统治部族的仇恨,便会如同暗火般滋生。”
她顿了顿,给出了最关键的建议:“故而,应对此敌,军事上固需坚守,然更需辅以他策。或可效仿古人‘坚壁清野’,削弱其劫掠所得;或可设法离间其内部,使其自生纷乱;甚至……可寻其周边其他敌对部族,暗中联络,共抗此强敌。攻其社稷之基,远比损其一时之兵卒,更为致命。”
沈清漪的分析,没有给出具体的战术,却指明了更高层次的战略方向——将目光从单纯的军事对抗,延伸到对黑鞑整个社会结构和生存模式的剖析与打击上。
朱宸瑄将母亲的见解,结合韩振云从前线发回的最新情报,迅速整合,形成了一套更为全面的应对策略,以密令形式发往前线。
命令中,他要求韩振云:
1. 在军事上,继续执行弹性防御与主动侦察,但目标不仅是杀伤敌人,更要刻意营造一种“劫掠成本高昂,收获甚微”的环境。
2. 尝试接触被黑鞑侵袭过的更北方的小部落残部,或与喀尔喀部等势力进行有限度的情报共享,从侧面了解黑鞑的内部结构、矛盾以及可能的盟友或敌人。
3. 研究在关键路径上,进行有限度的“坚壁清野”的可行性,尤其是在预测黑鞑可能大规模南下的路线上。
韩振云接到这份蕴含着后方智慧与前线实践相结合的指令,心中豁然开朗。他不再仅仅着眼于一场战斗的胜负,而是开始从更宏观的层面去思考这场战争。
在北疆风雨飘摇之际,权力的接力棒在朱宸瑄与韩振云之间悄然传递,战略的智慧在沈清漪与前线将领之间隔空交融。老一辈的沉稳与远见,与年轻一辈的勇毅与执行力,在这危难时刻,凝聚成了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雏鹰在暴风雨的洗礼中,开始真正展翅,试图搏击那笼罩北境的黑暗。北辰之光,虽被阴云遮蔽,但其传承有序的火种,却在内外交困中,燃烧得更加炽烈而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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