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鞑”之名，如同北境荒原上骤然腾起的阴冷雾瘴，迅速弥漫在边境军民的心头。然而，对于久经沙场、见惯了草原弯刀与部落骑兵的北疆边军而言，最初的警讯虽令人震动，却并未立刻引发深切的恐慌。毕竟，北疆铁骑纵横万里，火器之利冠绝边陲，十余年来未逢敌手。一种源于辉煌胜利的自信，甚至可说是轻敌之意，仍在许多中下层将领心中盘桓。直到接二连三、一次比一次更残酷、更诡异的战报，如同冰锥般刺穿这份自信，北疆上下才悚然惊觉，此次叩关之敌，绝非以往任何对手可比。
韩振云与阿尔斯楞日夜兼程，抵达定北堡督师。他们抵达后的第三日，便接到了第一份有关黑鞑主力活动的确切情报——一支约五百人的黑鞑骑兵，出现在定北堡西北方向一百五十里外的“鹰坠峡”附近，正在攻击一个依附于“白鹿部”的中等部落。
机会难得。韩振云决心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一来挫敌锐气，二来获取更多敌军情报。他精心布置了一个围歼计划：命阿尔斯楞率一千五百北疆精锐骑兵（其中包含五百“锐士营”骑兵）为前锋，正面接敌并缠住对方；同时派出两支各一千人的步兵，携带轻型火炮和强弩，预先埋伏在鹰坠峡两侧的制高点，待敌军被前锋缠住，便以火力覆盖峡谷出口，断其归路，一举围歼。
计划看似完美。阿尔斯楞求战心切，率部疾驰，果然在鹰坠峡外的一片开阔地追上了那支正在劫掠后撤离的黑鞑骑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阿尔斯楞一声令下，北疆骑兵如同利箭般射向敌阵。
然而，接战之初，情况便急转直下。黑鞑骑兵的反应快得惊人，他们并未像寻常部落骑兵那样散开对射或发起反冲锋，而是以一种令人瞠目的默契与速度，迅速收缩，形成了一个极其紧密的、如同刺猬般的圆阵。阵中飞出的箭矢，力道之大，穿透力之强，远超北疆骑兵的制式弓箭。首轮对冲，北疆骑兵竟未占到丝毫便宜，反而因对方精准狠辣的箭雨吃了小亏。
阿尔斯楞不甘示弱，指挥部队试图分割包围。但黑鞑的圆阵移动迅速，防御坚韧，其骑士在马背上的格斗技巧更是凶悍绝伦，他们使用一种带有弯钩的短矛和沉重的战斧，往往三两下便能将北疆骑兵劈落马下。更令人心悸的是他们的战斗意志，沉默，冷酷，仿佛没有痛觉，即使身中数箭，只要还能挥动武器，便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就在阿尔斯楞部与敌僵持不下，等待预定信号，期盼两侧伏兵发力之时，异变再生！那两支奉命埋伏的步兵，竟迟迟未能抵达预设阵地！后来才知，他们在行军途中，分别遭到了小股黑鞑骑兵的骚扰和迟滞。这些黑鞑骑兵如同幽灵，利用复杂地形不断偷袭，射杀斥候，破坏道路，虽未造成巨大伤亡，却成功地拖延了步兵抵达战场的时间。
眼见战机将逝，阿尔斯捶胸顿足，却无可奈何。而那支黑鞑骑兵，在察觉北疆伏兵动向受阻后，竟果断无比，丝毫不恋战，圆阵瞬间化为数支利箭，以惊人的速度脱离接触，向北方的群山险壑中遁去，临走前，还不忘将掳掠的部落妇孺尽数屠杀，抛尸荒野，其行径之酷烈，令人发指。
此战，北疆出动近四千精锐，竟未能留下对方五百人，自身反而折损了三百余骑，其中大半是阿尔斯楞麾下的百战老兵。消息传回定北堡，韩振云脸色铁青，一拳砸在城垛之上。自信，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鹰坠峡之战，仅仅是个开始。随后数月，从西部杀虎口到东部辽泽边缘，黑鞑的袭击愈发频繁，其战术之诡谲多变，让北疆边防军吃尽了苦头。
他们似乎完全不受传统军事逻辑的束缚。从不与北疆主力硬碰硬，专挑防御链条上最薄弱的环节下手。有时是深夜突袭孤立的烽燧，守军往往在睡梦中便被精准的箭矢夺去性命；有时是伏击运输粮草的小队，手段干净利落，劫掠焚烧后便迅速消失；有时甚至敢在白天，于北疆游骑的眼皮底下，猎杀落单的斥候或小股巡逻队。
他们的机动能力堪称恐怖。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是标配，马匹耐力极佳，能在恶劣地形和严寒天气下长途奔袭。更令人头痛的是他们对地形的利用，仿佛天生就属于那片苦寒之地，能在北疆地图上标注为“绝地”、“险隘”的地方如履平地，神出鬼没。
一种新的战术模式被边军将士恐惧地称为“群狼撕咬”。数支数十人到百人不等的黑鞑小队，会在广阔区域内协同行动，如同狼群狩猎。一支小队负责佯动吸引注意，另一支则趁机偷袭侧翼或后勤；当北疆军队被调动得疲于奔命时，真正的致命一击才会从最意想不到的方向袭来。他们情报异常灵通，似乎总能提前知晓北疆军队的调动和布防情况。
北疆依仗的火器，在对付这些高机动、分散、且极其擅长利用地形隐蔽的敌人时，威力大打折扣。火炮笨重，难以追击；火铳射程和精度在对付高速移动的骑兵时，优势并不明显。往往炮声未响，敌已远遁。边军将士开始意识到，他们面对的，是一种全新的战争形态。
持续的袭扰与残酷的杀戮，给北疆边境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损失和恐慌。
军事上，伤亡数字持续攀升。损失的不仅仅是士兵，更有大量经验丰富的基层军官和精锐斥候。新建的哨卡、烽燧被摧毁多处，边防体系的运转开始出现滞涩。更严重的是士气受挫，以往面对任何敌人都敢亮剑的北疆边军，首次在部分部队中出现了畏战、避战的情绪。黑鞑的凶名，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
经济上，边境贸易受到严重打击。商路变得极不安全，许多商队被迫暂停或绕行，互市税收锐减。靠近边境的屯田卫所和牧民部落损失惨重，大量牲畜被掠夺，田地被践踏，许多边民被迫内迁，边境地带出现了人口流失和土地荒芜的迹象。
心理上，恐慌如同无形的寒气，渗透到边境的每一个角落。昔日“北疆盛世”下的安宁与自信被击得粉碎。无论是汉人军户还是归附的胡人部落，夜间都不敢安然入睡，生怕那沉默的黑色骑兵会突然出现在帐篷之外。定北堡内，以往熙熙攘攘的互市也变得冷清了许多，人们脸上多了几分惊惧与警惕。
“王爷，”韩振云从定北堡发回的军报，字里行间充满了沉重，“此敌……非比寻常。我军以往战法，几近失效。将士虽勇，然拳拳打在空处，反被其不断消耗。若长此以往，边防有崩坏之虞！”
蓟州王府内，气氛压抑。朱宸瑄面前的地图上，代表敌踪和损失的黑点与区域越来越多，几乎连成一片不祥的阴影。他召见了所有核心文武，包括被紧急从前线召回述职的韩振云与阿尔斯楞。
阿尔斯楞身上带着几处新伤，眼神中充满了愤懑与不甘：“王爷！那些黑鞑，根本不是人！是冰原里钻出来的恶鬼！他们不怕死，不怕冷，在山地里跑得比羚羊还快！我们的骑兵追不上，火炮打不着！”
一位老成持重的将领叹息：“我军长处，在于结阵而战，火器攻坚。然此敌飘忽不定，避实击虚，专攻我之短处。这……这如同壮汉与影子搏斗，空有一身力气啊。”
苏雪凝汇总了“蛛网”所能搜集到的所有信息，眉头深锁：“目前可知，黑鞑来自极北苦寒之地，社会结构似以部落为基础，但组织极其严密，等级森严，对首领（情报中模糊提及被称为‘汗’或‘大酋长’）绝对服从。其生存环境恶劣，造就了其惊人的耐力、武力以及对严寒地形的适应力。他们似乎将南下劫掠视为生存之道与荣耀所在。但关于其具体人口、兵力总数、最终战略目标，依旧成谜。”
朱宸瑄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他知道，北疆正面临着自他就藩以来最严峻的考验。这考验并非来自内部的分裂或帝都的猜忌，而是来自一个完全陌生的、强大的、且战术体系迥异的外部敌人。北疆的根基，正在被这柄来自暗处的冰冷利刃，一点点地削割。
“诸位，”良久，朱宸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诚我北疆存亡危急之秋也。以往之功，以往之法，皆不足恃。若不能尽快找到克制此敌之策，十载心血，恐将毁于一旦。”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韩振云和阿尔斯楞身上：“前线将士之苦，本王深知。然，仗，必须打下去！而且要打赢！传令各军，暂改战略，以稳固防御、保全实力、收集情报为主，非有绝对把握，不得浪战。同时，将所有与黑鞑交战之细节，无论胜败，悉数汇总分析，本王不信，此敌就毫无破绽！”
北辰之光，依旧在蓟州城头闪耀，但其照耀下的北疆大地，已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与沉重的压力。一场关乎生存的、更为残酷的战争，已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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