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祥宫内，暮色微沉，金玉妍扶着腰肢缓步踱于锦毡之上。永珹在侧搀扶，低声劝道：“额娘临盆在即，合当好生将养。儿臣已非稚子，诸事自当料理周全，岂敢再劳额娘挂心。”
金玉妍斜睨他一眼，丹蔻指尖轻叩其额，朱唇畔漾起一抹浅笑：“好个‘非稚子’！我素来嘱咐你，少来启祥宫走动，免得碍了令皇贵妃的眼，你倒阳奉阴违。若非我再度有孕，圣眷复浓，这宫门岂容你随意往来？”她忽压低嗓音，珠翠轻颤，“如今借着胎气作屏障，她方才不好发作。你当真以为是自己羽翼丰满了？”
言毕，柔荑轻覆微隆的腹地，云锦宫裳上，寓意瓜瓞绵绵的缠枝莲纹，于宫灯映照下流转着雍容的辉光，流金熠熠，华彩灼然。
“待你位登九五，额娘始得无忧矣。”
正说间，忽闻帘栊轻响，一宫娥踏过金砖地，悄步趋入殿中，垂首低禀：“启禀娘娘，进忠公公自养心殿过来了。”
话音未落，烛影微摇，殿门处人影一晃，进忠已躬身趋入。
金玉妍闻声，莲步轻移，倏然驻足，抬手轻抚云鬓，理了理摇曳的步摇。眸中流光一转，唇边已漾开笑意，如春月破云般明亮殷切：“更深露重，公公何事前来？”
进忠急趋数步，袍角无声，恭敬屈膝行了个千儿礼，沉稳恭谨：“奴才进忠，恭请嘉妃娘娘金安。今夜奉皇上口谕特来传旨，请娘娘接旨。”
“接旨？”金玉妍蓦然一怔，袖中纤指不自觉收紧银鼠暖炉，指节隐隐透出玉白。眼波与永珹一触即分，唇边笑意再难束缚，那一点矜持的得意，终是自眼角眉梢悄悄流泻而出。
殿内鎏金铜灯流转着昏黄光晕，悄然漫上她鬓边东珠，映得那珠色愈加莹润生辉。金玉妍只觉心头怦然，思绪如潮：永琪重伤，肢残骨碎，生死难料；储位久虚，人心浮动。而今夜半传旨，天心莫不是属意永珹，欲正储位？
进忠敛容正色，朗声宣道：“奉皇上口谕：四阿哥永珹，既已及冠成年，着即日出宫别居，非召不得入禁！”
金玉妍本跪听圣谕，猝闻此言，如遭雷击，肝胆俱摧，竟不顾礼法遽然仰面，挣身欲起：“进忠公公！口谕岂可有讹！历来皇子皆须成婚册封，开府建牙，方得离宫别居。永珹既未成家亦未受爵，何故仓促逐出宫闱！”
进忠躬身微俯，恭谨如仪：“娘娘明鉴，天心独运，圣意昭然。此等大事关乎天家体制，岂奴才能窥测万一？奴才不过是御前奔走一介微末，惟知谨奉纶音，如实传谕。只略知，此旨乃愉妃娘娘自养心殿回宫后，皇上即刻颁下。如今殿中气氛肃杀，圣心正为五阿哥之事震悼，雷霆未息。奴才斗胆，恳请娘娘慎言，暂避天威。”
金玉妍骤觉天旋地转，一口郁气堵在胸间，身形摇颤如风中残荷，蓦然委顿于地。永珹见状目眦欲裂，失声惊呼：“额娘！”当即踉跄扑跪，方欲搀扶，却见一抹刺目殷红已自母亲绯色宫装下泅染开来，如残霞骤散，血色惊心。
进忠陡见变故，面色凛然，急向左右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还愣着做什么！速传太医、稳婆！若延误半分，仔细你们的皮！”
一时之间，宫娥、太监乱作一团，履声杂沓，珠帘剧响，启祥宫陷入死生顷刻的惶乱之中。
魏嬿婉急急趋入内殿，只见金玉妍卧于榻上，呻吟渐微，气息奄奄，竟如游丝一般。满室宫人皆屏息垂首，冷汗涔涔，湿透重衣。太医伏跪于地，浑身战栗不已，声带呜咽道：“启禀皇贵妃娘娘！嘉妃娘娘此刻气血衰微，胞宫凝滞不下！若再延宕，只恐……只恐有血崩之危啊！”
魏嬿婉凤目陡凝，寒光潋滟，厉声斥道：“太医院奉旨当差，原为平决疑难险症！当此危急之时，岂容尔等推诿塞责！”
永珹早已双目尽赤，泪汗交流，嘶声吼道：“若救我额娘不得，我定教太医院满门抵命！尔等听见没有？统统提头来见！”
忽见稳婆掀帘疾出，遍身浴血，哭声嘶哑道：“不好了！不好了！嘉妃娘娘血如山崩，百药罔效，止不住了啊！”
太医连跌带撞扑入内室，指尖方触腕脉，顿时面若枯灰，魂魄俱散，伏地叩首，哀声切切：“皇贵妃娘娘开恩！娘娘开恩啊！嘉妃娘娘昔年生产，一遭横胎、一遇血崩，早已是气血两亏，如油尽之灯。兼以当年困守永巷，寒暑交侵，根基本已损毁，实非宜再度怀妊之体。今能延胎近十月，实乃上天垂怜……然此番……纵是扁鹊再生、华佗转世，亦难挽此倾天之危矣！伏乞娘娘恕臣死罪！”
魏嬿婉掀帘疾入，永珹踉跄紧随。他“扑通”一声跪于榻前，双手颤颤，紧攥帷帐，声如杜鹃，泣血悲鸣：“额娘！额娘！您不要……您撑住，撑住好不好？求您不要离开儿臣！儿臣什么都答应您，只要您不走，儿臣什么都愿意做！额娘……求您再看儿臣一眼啊……”
他语无伦次，涕泪纵横，整个人萎顿于榻前，一遍又一遍地哀唤，仿佛如此便能唤回母亲渐逝的生命一般。
金玉妍目色枯槁，眸光涣散，徐徐掠过永珹之面，终是凝于魏嬿婉一身。她唇齿微颤，勉力轻唤：“嬿婉……”
魏嬿婉急趋俯身，附耳贴近。
但闻其声断续，似风中残烛：“此生此世……你我二人，永无……相善之期。然若轮回有信，来生可期……我愿……一睹你所创之女子盛世……彼时相争……或更……价值非常……”
言未尽意，而气已竭。
永珹怔立榻前，凝望母亲寂然无息之容，其腹中未诞之婴犹滞形骸。忽而灵台骤明，似有决断，又似此念早已久蕴，夙夜萦怀。遂遽转身，拂袖疾出，径往养心殿奔去。
小顺子闻此噩耗，不敢遽阻，任其直闯殿中。时皇上眇目独伫钟前，正以指轻拨钟上指针。自失明以来，万籁之声已成其天地全部。
“皇阿玛，”永珹未行礼，直视着眼前这薄恩之人，沉声道：“儿臣的额娘——儿臣的亲额娘，方才血崩薨逝了……”
皇上身形凝然未动，指腹犹在自鸣钟廓间往复循抚。片刻，惟闻其喉间沉沉一响，漫应一声“唔”，声气淡薄，恍若秋风过耳，未惊起半分波澜：“朕知道了。她为宗庙延嗣，尽责宫闱，温良恭俭，死得其所。朕心虽恻，亦念其德。着即追封为皇贵妃，一切丧仪，依制从优。谥号……‘淑嘉’罢。”
“淑嘉，淑嘉……”永珹唇齿间反复碾磨着那二字，忽地迸出一声冷笑：“淑者端柔，嘉者美好……皇阿玛，您眼中所见，从来就只有她这副皮囊么？”
“呵呵……儿臣宁愿信您是目不能视，才未见她鬓间为您熬出的霜痕、眼角为您刻下的细皱……可如今想来，您何须以目盲作辞？这六宫三千，您又何曾真正‘看见’过一人！”
皇上闻之，勃然暴怒，厉声喝道：“放肆！”广袖挟风骤扬，将案头那座金漆自鸣钟轰然掀翻在地。鎏金钟壳撞击玉砖，发出铿然巨响，齿轮枢机迸散四溅，犹似帝王雷霆之威，震彻殿宇。
永珹怆然一笑：“儿臣知罪。此生惟此最后一回放肆……从今往后，再不会了。”话音未落，忽从袖中掣出一柄短匕，寒光凛冽如秋水横波，直向君心刺去！刀光连闪之间，如癫如狂，将万千怨愤尽付此一击。
皇上惊觉风声有异，急欲转身趋避，怎奈双目已盲，步履踉跄，竟又被那倒地自鸣钟绊住足跟，一时龙体失衡，跌撞欲倒。刃锋破体之声与“护驾”之嘶鸣交错迸发。侍御之人闻声破门而入，御座之下已是血污漫溢、狼藉不堪，自鸣钟碎作金屑纷然洒落。永珹犹握刃僵立，目若墟井，空茫不见一物。
“四阿哥行刺！快护驾！护驾！”
永珹瞬息间被侍卫死死擒住，双臂反剪，仍挣扎抬头，凝望着血泊中微微颤抖的皇上——那记忆中亦曾慈爱温存，亦曾被他全心倚仗、深信不渝的皇阿玛。
“儿臣早已一无所有……死，又有何可惧？皇阿玛，儿臣的今日，皆拜您所赐啊！是您，亲自下旨诛尽金氏九族；是您，亲手将方才诞育皇嗣的女子打入永巷；是您，活活冻死了儿臣那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啊！”
“您于他的丧仪之上，倒是极尽哀荣，不惜牺牲另一个女子，与大哥、三哥的前程，以证您对先妻用情至深、对幼子怜爱至切。是何等荒谬！何等讽刺！儿臣早就受够了！早已忍无可忍！”
“杀……杀了他……”皇上浑身战栗，勉力抬起颤抖的手，直指声来之处，“即刻将这……不忠不孝的孽障……拖出斩首……示众！”
永珹被侍卫曳出殿外，身形狼狈，嘶声复吟起那首绝命之诗：“桑梓地，骨肉戕，九重恩义薄如霜！何如黎庶蓬门里，天家父子作寇雠？！呵，呵呵呵……”
直至他与魏嬿婉、永璇交错之际，忽止步回望。见永璇满面惶惧，扑上前欲扯其袖，泣呼：“四哥！四哥你欲往何处啊！”
永珹泪倏然坠下，抬手欲抚幼弟之发，却身不由己，被强拽而行。惟奋力嘶声：“永璇勿怕！四哥此行乃戍守边疆耳！四哥，四哥今后就要永驻边疆了……勿念、勿怕，四哥会在边疆……永远……佑你长安！永璇——”
刀光一闪，血溅五步。顷刻间，人头落地，滚入尘埃。那双目犹自圆睁，唇齿微张，似仍有未绝之语凝于喉间。四下里鸦雀无声，唯闻血滴淅沥，渗入黄土之中。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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