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之内，空气仿佛凝固。
牛皋砸碎桌案的巨响余音未散，飞溅的木屑还未完全落定。
他跪在那里，如同一尊愤怒的石雕，唯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昭示着他内心的狂怒风暴。
郭子仪走到帐门口，掀开帘子的手，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关外那连绵十数里，看似平静的北玄大营，一股无形的、比帐外春寒更刺骨的杀意，缓缓升腾。
片刻之后，他放下帐帘，将外界的一切隔绝。帐内，再次恢复了压抑的寂静。
他转过身，走到牛皋面前，亲自伸出双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元帅……”牛皋的声音依旧嘶哑，充满了不甘与杀意。
“坐下。”郭子仪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他将牛皋按回到仅剩的一张椅子上，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他的眼睛：“牛将军，我与你一样愤怒。死去的是我南境的百姓，是我们的百姓。这笔血债，我们必须用百倍的血来偿还。”
他话锋一转，语气却变得理智：“但越是此刻，我们越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郭子仪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指着被胡马关牢牢卡住的北玄大营。
“你且看，闫真有六万大军，为何不敢倾力攻关？为何要行此下作之事？”
不等牛皋回答，郭子仪便自问自答，声音里充满了洞察一切的冷酷：“因为他怕了！他怕胡马关是他啃不动的一块硬骨头，更怕他麾下这支大军，被活活耗死在这里！他耗不起了，再这么对峙下去，不用我们打，他自己的军心士气就会先一步崩溃。所以，他只能用这种最无耻、最恶毒的手段。”
郭子仪的手指，在地图上胡马关以南的几个村镇上重重一点。
“这里，就是我们的软肋。他攻击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是要激怒我们，让我们方寸大乱，让我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分兵出关，去追，去救！”
“而只要我们一出关，进入这片开阔地，就正中他的下怀。他可以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像狼群一样，不断地骚扰、撕咬我们的小股部队，让我们疲于奔命，最终被他活活耗死。”
听完这番话，牛皋眼中的狂怒渐渐被惊愕和后怕所取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请战，正是敌人最希望看到的反应。
“那……那我们该如何是好？”牛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急切，“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些畜生，在我们的地盘上为所欲为？”
郭子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不。他想看我们乱，我们就乱给他看。”
他转身，对着帐外肃立的亲兵，沉声下令：“传我军令！”
“命神定军偏将邓岳，即刻点三千步卒，携带十日干粮，自东侧小门出关！”
此令一出，牛皋猛地抬起头，以为元帅终于改变主意，要派兵清剿，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喜色。
然而，郭子仪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遭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命邓岳所部，沿南下各处小路，分兵百人为一哨，设立关卡。首要任务，是搜寻并救助失散百姓，将其带回关内。其次，才是构筑防御，严防敌军再次袭扰。”
郭子仪加重了语气：“传令邓岳，遇小股敌军可战，遇大股敌骑，不可恋战，以驱赶袭扰为主，保存自身实力为上！”
“元帅！”牛皋再也忍不住，霍然起身，不敢置信地看着郭子仪，“三千步卒，分兵成三十个小哨？这如何能挡得住敌军七百精锐骑兵的冲杀？一旦被发现，他们连求援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瞬间吞掉！您……您这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吗？”
这几乎是一个外行都看得出的、违背兵法常理的命令。用分散的步兵去对抗集中的、高机动性的骑兵，无异于以卵击石。
面对牛皋的质疑，郭子仪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说得没错，这正是闫真想看到的。”
他在地图上，从胡马关向南，划出了数条蜿蜒的红色细线，代表着那些通往各个村镇的小路。
“他希望我们派出小股部队，疲于奔命地去防守这些村镇。然后，他就可以用他引以为傲的骑兵，像猎人戏耍猎物一般，一口一口，轻松写意地吃掉我们的有生力量，慢慢地，在享受中耗死我们。”
郭子仪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狸般的狡黠与寒光。
“既然他想看，我们就演给他看。他想要饵，我们就给他饵。”
“我要让闫真相信，他的计策已经成功了。我要让他相信，我已经因为愤怒和压力而方寸大乱，做出了最愚蠢的应对。只有让他足够骄傲，足够轻敌，他才会将越来越多的兵力，投入到这场‘猫捉老鼠’的狩猎游戏中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合，仿佛捏住了一条毒蛇的七寸。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暗中张开一张大网，等他这条自作聪明的大鱼，自己奋不顾身地游进来。”
牛皋呆呆地看着地图，看着郭子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终于明白了这道看似荒唐的军令背后，所隐藏的惊天杀机。
这哪里是分兵拒敌，这分明是……以身为饵，诱敌深入！
与胡马关帅帐内冰冷而压抑的杀机截然不同，三十里外的北玄大军中军帅帐内，此刻正是一片欢声笑语，暖意融融。
数十名高级将领团团围坐在主位上的征南将军闫真身旁，酒肉飘香，觥筹交错。
一名满脸虬髯的大将，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满是谄媚地高声笑道：“将军此计，实在是高！实在是妙啊！南境贼将如今还不是被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他空有十万大军，却只能像个乌龟一样龟缩在关内，眼睁睁看着我们的人，在他的地盘上进出自如！哈哈，痛快，真是痛快！”
“张将军说的是！”另一名瘦高将领立刻附和，“我军铁骑来去如风，他南安军多是步卒，如何能防？只要我们每日派出几支小队，今天烧他一个村，明天抢他一个镇，不用两个月，他南境后方必定大乱！到那时，此消彼长，破关便如探囊取物！”
“将军用兵如神，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吹捧之声此起彼伏。
主位上的闫真，身披金甲，面带微笑，矜持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但眼角眉梢那股抑制不住的得意之色，却早已出卖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对身旁的心腹副将说道：“郭子仪此人，本将研究过，其用兵极其稳重，爱惜羽毛，更重名声。此等人，必不能容忍治下百姓被屠戮而坐视不理，否则他那‘仁义之师’的伪装，岂不是要被自己撕得粉碎？”
闫真端起酒杯，轻酌一口，智珠在握地断言：“所以，他一定会分兵！只要他敢分兵出来，本将就让他知道，什么叫零敲碎打，什么叫积少成多！本将要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剥光他的兵力！”
就在帐内众人再度举杯，预祝“狩猎”一帆风顺之时。
“报——”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旋风般冲了进来。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格外洪亮：“启禀将军！胡马关……胡马关有动静了！”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在这名斥候身上。
闫真精神一振，身体猛地微微前倾，沉声问道：“哦？说！郭子仪有何动作？”
斥候高声道：“回将军！就在半个时辰之前，一股约三千人的南安步卒，自胡马关东侧小门而出，正沿着山间小路，向南边各处分散行去！看他们的旗号和阵型，不像是要主动进攻，倒像是……倒像是要去分兵驻防那些村镇！”
“哈哈……哈哈哈哈！”
闫真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猛地站起身，仰天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轻蔑和快意。
“好！好一个郭子仪！果然不出本将所料！到底还是个沽名钓誉之辈，沉不住气了！”
帐内众将也是一片哗然，随之爆发出雷鸣般的恭贺之声。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
“郭子仪中计了！”
闫真在众人的吹捧中，只觉得通体舒泰，连日来被压制在关外的郁闷一扫而空。
他猛地一拍桌案，厉声下令：
“传我将令！”
“命我军前锋大将陈边，亲率五千铁骑，即刻备战！”
“猎物已经出笼了，让将士们磨快刀子，备好弓箭！告诉他们，本将要的不是硬拼，是狩猎！用最快的速度，吃掉他们一两支小队，然后立刻撤回来！不要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是！”
传令官领命，飞奔而去。
闫真重新坐下，端起酒杯，对着帐内众将朗声道：“诸位，好戏开场了！且随本将，安坐于此，静候我军勇士的捷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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