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七章
慈文与皇上到底不亲近，进忠直到目送她出了养心殿，心中仍在盘算。
她身为嫔妃，要是得宠，能带给公主的助力应是远比自己强。若能将她说通了，请她为了公主的前程多搏一搏就好了，他胡思乱想着。
但对比从前和现今，慈文已在缓步向上行了，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她都不再一味地龟缩在永寿宫内，这一点他还是不得不认可的。
再快些就好了，她既然早已豁出了这一步，那何必再畏缩不前，以至今日与皇上的相处又向着曾经倒退。慈文走后不久，敦妃就带了牛乳甜糕入内觐见，进忠对比她们二人表现的情状，内心不由得慨叹不已。
下了值回到他坦，进忠无心去做任何事，连闲书都刚一翻开便迅疾收好了。他坐至窗前，紧盯着夜色中偶现的过路宫人，随着分秒的推移而愈来愈诚惶诚恐。
他在心底祈求无需值夜的宫人们尽早归至屋内歇息，最好在一两刻钟内就呼呼入眠。正当他蹙额颦眉时，一面凝露海棠般的笑靥悄然飘至窗外，又轻敲他的窗棂。
“承炩？”他被唬得瞬间立起身，拔腿去开门迎她进来。
“进忠，你又不欢迎本宫？”嬿婉被他的魂飞魄散逗得直乐，掩门将其锁好后，一手叉着腰肢一手向他一指，阴阳怪气地问道。
所有的紧张无措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干脆牵住公主的袖子，轻拽着她将指着自己的那只手垂下，却没有立马松开，而是勾唇笑言：“奴才可太欢迎承炩了，而且床褥都未更换过，承炩再踩踏一遍刚好就能物尽其用，让奴才省一趟搓洗的水和皂荚，赶明儿两回并作一回好好洗个干净。”
他不是素来喜洁么，怎会连被褥都不换，嬿婉脸上登时彤红了一大片，揪开他的手甩袖道：“你什么意思？戏谑本宫还是…”
他若是嫌弃自己，那合该当日就彻彻底底换个遍，嬿婉跨步上前查看他的床铺，确如他所言，她忽又反应过来，及时地噤了声。
“奴才并无此意，只是近日差事繁忙，匀不出间隙洗被褥。”眼见公主此状，他禁不住窃笑起来，又信口胡言道。
“你撒谎，你洗‘裹彘被’就洗得很及时，”嬿婉羞愤地以鞋尖儿轻踹他，他也不躲，只笑得越加灿烂，她咬牙道：“那好，就算你没有闲工夫折腾被褥，为何不让本宫帮忙清洗？”
“您上回离开时，奴才也不知自个儿的活计会这般繁重，今日起才得了空，原准备洗它呢。”他立马灵机一动，委屈道。
他眼波里透着潋滟的水光，嬿婉明知他是笑出的，但也不忍心踹他个不休，收了脚睥睨着他道：“依本宫看，你就是在候本宫再度登堂入室时取笑本宫。”
“承炩说得极是，而且奴才方才也说了，这脏被褥就是备着给您再踩踏一回的，您在奴才的床铺上活蹦乱跳着撒欢儿都成。”自己似乎上了他的套，嬿婉错愕地望着眼前这位在不经意间大肆显露坏心的仙君，终是忍不下去，抓握着他心口的衣襟，龇牙咧嘴道：“本宫是真的很…”
“恶心奴才了。”他收了笑，相当自然地接了口，目光却似一汪轻柔的涧水。
她有种错觉，进忠像是强忍着不安，又想要从她这儿获得抚慰。笑闹中的情绪波动让她一时收不住，虽手上动作柔缓了许多，但嘴上还是不饶人：“打断本宫的话做什么？又想当没规矩的三色堇了？”
“奴才不敢，但奴才就想当三色堇。”他垂眸望着她抚在自己衣襟上的手，公主给他取的花名早已铸进了他内心深处，一旦被谈及，他就喜得手脚发颤几乎要立不稳。
她被进忠的“理直气壮”气得哭笑不得，误以为他言表的是非不守规矩不可。但仅是片刻后她就回过神来，乍然想起自己想要的就是他永远别再倒回墨守陈规之时。
“我真的没有拿你当奴才对待，如果你不喜欢，那我和哥哥之间就不要再论什么‘本宫’和‘奴才’了。”她从前觉着进忠像是就喜欢这样的双方自称，所以才遂了他的意。但现如今再看，她忽然有些疑心他其实并不喜欢，只是因为逐渐倾心自己才顺理成章地接受。
“不，奴才喜欢，特别喜欢。”公主又唤自己“哥哥”，他脸上一热，脱口辩驳道。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许是前世的习惯使然，又许是想用此生与她两心相悦却仍持有这一份隐秘的小情趣来弥补曾经的遗憾。
其实他不情愿在她以外的任何人面前自认为奴才，即使他笃信自己是身子残缺的阉人。但太监是他安身立命之职，奴才是对他人格的侮辱，这二者在他心里从来都不等同。
唯独在她跟前，他由衷地万般甘愿俯身为奴，阉奴也好，家犬也罢，能为她效力就是自己的福分了。他见公主小心翼翼地觑着自己的面色，立刻想明白了她是生怕自己说反话，于是又郑重道：“奴才就喜欢这么自称，但是只愿意做承炩一个人的奴才。”
“那…本宫也只当你一个人的主子。”他蓦然而起的真挚告白让嬿婉招架不住，又急欲让他安心，便顺着他的意思结结巴巴地道出。
“那可不行，春婵怎么办？”眼见他轻笑起来，嬿婉的平鞋底在地上碾了碾，低声道：“这能一样么？”
他笑而不语，嬿婉试图再去摩挲他的心口，结果正对上他亮如锟铻的双眸，她佯装没好气道：“本宫还没说完呢，方才本宫想说的是真的很想踏烂你的床铺，叫你再也睡不得觉。”
“那奴才只能出去四处游荡了，这间他坦权当送给承炩了吧。”他不曾想到公主竟是想调侃自己，不由得哑然失笑，又作愁眉苦脸状哀叹。
“不许送猪圈给本宫，”公主一巴掌拍打在他肩上，他一壁乱笑一壁颔首，又闻她语重心长道：“你也不可以四海为家，要住就来永寿宫住，床铺管够。”
他只当公主是在肆无忌惮地与自己说笑，他连连应着，又想起还未请她上座，连忙牵起她的手，将她引去桌前。
他将窗掩紧又拉好帘子，回头见公主盯视着桌案上那仅有的一支白烛，正望得出神。
窗缝间钻入了细碎微末的晚风，纤细的火苗翕颤不止，似焦灼又似怃然。火光映在她的瞳仁里，她想起了幻梦中的烛台，也想起了自己以近火端捅向贞淑眉眼那一刻的癫狂。
她是来向他求菜油的，她想纵火烧宫，她不想让澜翠走自己的老路。可这么做是否是错的，她迷茫地摇首。
“承炩，今日您来找奴才是…”他看出了公主目中稍纵即逝的犹豫，故抚着她的手背耐心地询问。
公主依旧惘然若失，似未听清自己的话语，他有意调动她的情绪，遂笑着改问道：“承炩突发奇想前来，是仅为了骚扰奴才一番，还是实有要事相求？”
“最首要的当然是可劲儿骚扰你，本宫比大彘难缠多了，你为鱼肉而本宫为刀俎，怎到现今还没有拎清情势？太笨了。”她如梦方醒，当即大言不惭道。
“拎清了拎清了，那次要的呢？”简直是个无赖，与前世的自己一模一样。他正坐于公主身旁，闻此伏案闷声大笑，后又循循善诱地问她。
“次要的是求你办件小事。”嬿婉仅剩的些许含蓄都散尽了，她拢了拢他散漫的袍袖，展臂搭在他的脊背上，倾身凑向他，欲将唇贴近他的耳畔。
“奴才十分肯定，您这绝对不是求人的姿态。”他感到耳廓略痒，当即猜到公主此刻大约正以何种姿态盘踞于侧。他缓缓抬首向她转去，确保了并未一头撞在她的下颌或是脑门上，这才放心地向她谑语。
“是啊，不过这是专属于本宫求进仙君的姿态，足够强词夺理就成，他定会帮本宫的，”她刚说半句就见进忠忍笑忍得抿不紧嘴唇，她变本加厉地开玩笑道：“若是这样都不帮，本宫还有奇招。”
“什么奇招？”他明知是更猛烈的戏弄，却忍不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再拜一拜，要是手边有雨伞就以伞当线香?夹在二掌之间拜，要是没有，也只能徒手拜了。”她瞬时环顾一圈，轻轻摇首，紧接着便盯视着愕然的他，双手合十摆动，口中念念有词。
“又送瘟神了？”他屏着笑竭力去听她在念叨什么，却未能听出，只能故意悻悻问道，试图施以激将法。
“不不不，”她对进忠的好奇相当满意，而且她本就是带着不怀好意的私心引他发问的，她诚恳道：“本宫念的是求伞仙疼我、求进仙君疼我，求进忠…”
他的双目越瞪越大，虽然公主下一刻作出的口型分明是“哥哥”，但他仍旧被唬得通身一个激灵，手足无措地出言制止：“别这么说，奴才…”
“那就算了，你就当本宫是说着玩儿的吧。”自己的信口胡言确实过于露骨，嬿婉抚去自己额角的汗丝，目光向别处瞥去。
气氛一时凝滞住了，他探身朝公主一窥，却见她鬼鬼祟祟地咬唇偷乐。
她一副好似占足了便宜的坏心眼模样，殊不知自己才是真正的占便宜者。他回想起从前她满面雨水哀求自己的场景，只觉如今这般才是尊卑合宜的。
说真的，似乎谁也没压过谁，又好似他被公主死死地压在了五指山下。突感一阵莫名其妙，他噗嗤一声扶额笑起来。
“快说说，您想差奴才去做什么小事？”二人相视而笑的场面过于滑稽，他随意地将手一挥出言道。
公主欠身凑到他的耳边，虚拢着他的脖颈，向他低语：“进忠，本宫想要菜油。”
“啊？”他下意识地发出惊异声，暗想着怎么一出头油唱完了接着唱菜油。公主所要之物越来越奇，真是完全不能以常人的心思去揣测了。
“你答不答应？”嬿婉将他的领子一掸，又轻轻捏住，颇有些威逼利诱的架势。
他会先笑还是先应下，她蓦然想起那片梦境，登时有了十足的好奇心，故盯视着他不放。
“奴才答应。”公主瞪他都快瞪成了斗睛，他一壁应着一壁大笑。
居然是二者同时，嬿婉松开了他的领口，故作正经地替他整理着，忍着笑道：“这还差不多。”
“不过…承炩又要菜油做什么？您不是才向大彘讨过酱油么？”他着实很想向公主讨教缘由，但稍一寻思就觉着自己是明知故问，她摆明了是要给皇上投食。
“本宫上回只发现小厨房的酱油不足，忽略了菜油也所剩无几，要烤肉必是不够。其实也未必非要菜油，芝麻油、豆油、花生油这些都是可以的，不拘哪一种，能用就行。”嬿婉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出言忽悠。既有前因后果，又符合常理，她暗想着他也不至于立马能发觉出不对劲。
“好，奴才去给您采买最好的。”公主的眼神澄澈得像一泊清泉，加之她此生的为人处世迷惑性太强，他着实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
“也不必买太上乘的，本宫不过是练练手，能不能做得成还两说呢。”她舍不得进忠破费太狠，尤其是这压根儿不是进嘴的，那就更没必要太考究了。
“有可能要献给皇上享用的吃食，不管成不成都得仔细着点儿，奴才有分寸的。”他仍以为公主只是对自个儿的手艺缺了点信心。
他被自己蒙在鼓里钻都钻不出来，嬿婉相当满意，故没有再推脱。
“对了，您怎么突发奇想要制烤肉呢？做些寻常的菜品不好么？”进忠到底担忧她不小心烫着，虽见她意气风发，但还是没忍住含蓄地劝说道。
“寻常的本宫做过了，这不得另辟蹊径再试一试。”想起那“二进宫”的鸡鸭肉，她到底也有些心虚，眼神飘忽着眨了几下。
“您若想再做，或许可以少下些酱油。”他的笑言使嬿婉一惊，当即懊恼自己送的时机不对，还是让皇阿玛见识到了她“手艺”的拙劣。
说白了，皇阿玛赏看品鉴还罢，偏偏他也瞧了个仔细，嬿婉越想越牢骚满腹。
“都与你说过了，本宫极不擅长烹饪，若非皇阿玛督促，本宫必是不会动手的。”于是，她骄矜地哼了一声以掩饰内心的不快。
“要不您换些别的花样，为皇上弹弹月琴，或是切一两回鲜果盘也好，皇上大抵也不会牢牢盯着您的庖厨技艺不放的。”他还是怕天长日久下来她总有一趟会无意间烫到或是伤到手指，所以一个劲儿地迂回劝告。
“不成，本宫都已向大彘要过酱油和佐料了，岂能做不出成果？”她生怕进忠会好心办坏事，给自己寻些其他讨巧玩意儿而忽略了她最急需的菜油。
“奴才怎么觉着您很喜欢去寻大彘呢？”他忽然反应过来公主有可能是经前两日去内务府刚巧被自己遇上一事，这才转而向自己索求。他难免有些失落，语气也不自觉地卑屈了几分。
“那你的意思是本宫喜爱大彘？本宫在你心目中为何会有这般癖好！”嬿婉错愕了一瞬，紧接着便又好气又好笑，双手搭他的肩上，与他对视着咬牙笑骂道。
偏偏她不能直说，大彘只是她计谋里的一个铺垫而已。而进忠被她这么一盯，眼神竟生出一丝可怜巴巴，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丰神俊逸的仙君怎会吃醋吃到一头痴肥大彘身上。
毫无可比性，她觉着进忠莫不是借题发挥想求得她的怜惜。这回自己还偏不想让他如愿了，她抢在他开口前轻蔑一笑：“怕是你自个儿喜欢，恨不得隔三差五就与彘共处、同吃同宿，这才以己度人污蔑本宫。你爱而不得就申请调入内务府嘛，本宫又不会拦着你。”
“你…”他瞠目结舌，回想起大彘皮冻般的胳膊，又联想到其碗中的藕粉，顿感一阵哕噫欲呕。
进忠垂首噤声，想必是相当难堪，她奸计得逞似的笑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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