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六章
盘点完小厨房中余下的佐料后，嬿婉微蹙着眉头边思量边缓步走出。
永寿宫中可用于烹制膳食的佐料并不多，但相对最缺的应是酱油。她自然无意真正精习厨艺，连四哥给的香油也全然未用上，只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去趟内务府，装模作样对孙财提出小厨房中所缺，以此让旁人都知晓她要在厨艺上下一番深功夫。
如此过后，她再向进忠索要菜油就顺理成章了。进忠哪怕去寻孙财打听，也会得出她确实想要做些吃食讨好皇阿玛的结论。
寻孙财不知何时起已从一桩苦差事演变成了最大的笑话，她一想起孙财，脑中就在不觉间浮现出进忠屡屡难以言喻的崩溃状。实在忍不住，她噗嗤一声笑了。
她怕节外生枝，所以也未与春婵言明，只说自己打算遛个弯儿，就这样施施然地出了门。
进忠比她先一步到达内务府，正遇上孙财在里间撸着袖子吃茶点。小太监殷勤地跑去向孙财汇报“忠爷来了”，孙财喜不自胜，立时从太师椅上挣身站起来，端着一大碗混杂着龟苓膏、藕粉、绿豆等物的冰镇糖水，迈着一双藕节似的肥腿赶来。
进忠想长话短说，但无奈他刚开口招呼了一声，孙财就格外热切地来挽他的胳膊，直唤道：“忠爷，天这么热，快进屋喝一碗糖水润润嗓子。”
“不了不了孙爷，万岁爷还等着我回去研墨端茶呢。”腕上擦过一阵猪皮冻似的触感，原是大彘被袖口勒得节节鼓胀的小臂肉，进忠浑身一激灵，连眼睛都直愣了，忙不迭赶在彘再度开口前将皇上的意思尽数向他转达。
“那吃点儿猪油糖总成吧，不耽误忠爷你回去上差。”孙财刚巧一瞥眼，见得桌上还有一捧糯米纸包着的糖，想起这是徒弟孝敬自己的，而自己方才忘了拿。
大彘请自己吃猪油糖，他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几乎要笑得跪趴下去。这片刻功夫就被大彘盯上了，大彘对他好奇道：“忠爷，你咋突然咧嘴？难不成是恰好喜欢这种糖？其实咱家并不太爱吃猪油糖…”
的确，大彘不爱吃自个儿的肥油制成的糖才合理，他如此一串联，越发屏不住笑了，自然丝毫没听见大彘的下一句：“不如都转送给忠爷吧。”
他回过神来，见大彘满面莫名其妙，此刻才发觉出不对劲。再一思忖可别给大彘发现了自己笑的正是他，赶紧补救道：“是啊，我就喜欢猪油糖的味儿。”
“都送你都送你，咱家还正愁找不着合你心意的东西呢。”大彘松开了他的臂弯，蠕动着去取来猪油糖，还贴心地替他寻了油纸包裹好。
一个勤杂的小太监跑来，告知孙财已舀好了给忠爷的那碗冰镇糖水，孙财直夸他机灵。进忠却是眼前一暗，知道自己挣扎了许久都未能躲掉。
为了不拂孙财的面子，他待其再出言邀请时，只能硬着头皮去了。所幸小太监替他舀得少，也只以绿豆为主，他埋头避过孙财流着口涎拱食的笑颜对付着吃。
嬿婉一路都想着自己要见丑态毕露的大彘，进了内务府后太监询问她有何事，她竟一时卡了壳。
进忠从里间走出来，孙财执意要相送，遂随在他身后几步之遥。他一出门就见公主背对着他正与一名太监说话，那太监又问了她一遍欲寻谁。他知必是寻孙财，登时心料不好。
他试图冲上去设法截住她，可不等他靠近，公主已开口道：“本宫来寻朱公公。”
这不能怪她，她一直想着“彘公公”一定是不对的，除此以外她又一时想不起大彘姓孙，鬼使神差间就嘴瓢给其改了姓氏。关键是还说得一本正经，分毫没觉着异样。
他止步于公主的侧后方，被她的语出惊人瞬时骇住。回想起自己曾与她调侃过“猪”进来或是哪位名“朱进”者来了，他既顾不得纠正，也实在不便纠正，光是因意外坑害公主而憋笑就憋得一度满面红涨、抿唇咬牙。
“是哪一位朱公公？或许是…”那太监根本不知她说的是孙财，谨慎起见推敲着说出了内务府几位朱姓的太监之名。
嬿婉渐渐细品出了微妙，下意识地慌乱四顾，余光顿时瞥见了侧过半个身子的进忠。
自己居然真把孙财当猪唤了，她追悔莫及又羞愤交加，恨不得上前搡进忠一把，怒斥他几句怎的被彘拱完偏生还要接二连三地误导自己。
对面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候自己的下文，她面子相当挂不住，且有预感自己的脸颊在迅疾地泛起绯红。她轻轻一顿足，颇有些就义之态，可还是尽可能地假装起了绝无调笑的意味，正色道：“本宫想岔了，是要寻彘公…不，寻孙财公公。”
他紧闭双目浑身抖得厉害，喉间发出近乎岔了气的响动，可谓半刻也撑不住了。他甚至怀疑公主是见他难抑狂笑而在故意整治他，硬生生说出这句小太监很难从字音断出其义的话来引他当众出糗。
他手持的裹覆猪油糖的纸包许是被他不小心抠着了，霎时间撕开一道大口子，里头的糖块纷纷坠落于地。
他狼狈地蹲地去捡拾，瞟得公主幽怨的一眼，他还是屏不住地想笑，蓦地又想起自己与她熟稔得都丢了行礼的意识了。
自己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一个“朱公公”才蒙混过去，紧接着便脱口往“彘公公”上栽。她既想咬自己的舌头，又想警告进忠下回别一直在大彘的事上寻话题打转儿了，结果冷不丁想到连这外号都是自己先提的，也只好偃旗息鼓。
他总算是出了一回洋相，见他满地滚爬地捡糖块，嬿婉心里说不出的快意，也并未意识到孙财不紧不慢地走向了自己身后。
“奴才给十公主请安。”大彘出声吓得嬿婉一颤，她本能地转身望向他，嘴角挤出些许微笑。
她本想尽快将求酱油一事说出，可孙财见她与进忠隔着两三丈，进忠不向她施礼，她也毫无侧首与他客套一两句的意思，只当是他们仍旧积怨已久，遂出言缓和气氛：“十公主您瞧，进忠公公他见了您学乖了，知道小心谨慎了。只可惜手滑，将奴才赠他的一包猪油糖都摔了一地呢。”
她终于彻底明了进忠究竟在笑些什么，真是无巧不成书，他除去笑自己的口误外，定是拿这包糖当作孙财自产自销之物了。她面色一变，遮口咳嗽以掩饰奔涌的笑意，却见进忠直接背过身去面向墙角不看自己了。
他颤动的腮帮毫不留情地将他此刻的神色出卖了，为了避免他被旁人察觉出异样，嬿婉假装不愿理睬他，面向孙财道：“孙公公，本宫此次前来是想请求增一些永寿宫酱油的份例的，皇阿玛要求本宫学习烹饪，但日常佐料总给得不足。”
不远处有个别办差的太监经过，她确信自己嗓音响亮，他们该是听到了，若传去皇阿玛耳中总该是好事。而且进忠也在场，她过两日寻他求菜油时都无需揣测他是否心中有数自己要物的用途了。
“这点儿小事还劳烦您跑一趟，奴才一定替您办得妥当极了，今明两日就将酱油和其他佐料一同给您送去。”孙财也不是拎不清情况的人，皇上既然发了话，他超额完成给全了种类岂不是更好。
要是他多送了油就完了，嬿婉内心多少有些发慌。她指望着伺机去与进忠独处一会儿，可要是被孙财误打误撞多送了，她就没理由去寻进忠了，毕竟她很怕被进忠对质出菜油的足斤足两。
公主怎会要酱油，他回想起那两盘乌漆麻黑的鸡鸭肉，暗暗寻思着以他最粗浅的认知来看，酱油也该是洒多了而非少了，浇些水洗涮一下都好过现状。
那大抵是她今日脱手把酱油全倒光了，他忽然茅塞顿开，缺了才会求，若不缺到了极致，她都不会急匆匆来寻彘了。
逻辑既被他歪打歪着地理顺，又见孙财未有出格的举止，公主像是不一会儿就要回宫了，他便开始缓步往外行。
稍有些可惜没能委婉向她提出菜品过咸的问题，他正思虑着，乍然听见孙财叫住了她并问起：“十公主，除了酱油，您大致还需要烹制哪类食材的佐料？八角、香叶、川椒这些您看可以么？”
她哪知自己要制什么菜色，对各样佐料的名称更是一头雾水。她本能地斜眼一瞥正远去的那道仙君背影，干脆在不经意间以最端方的语气道出最谐谑的言辞：“本宫想炙烤些肉食，也不知该用什么香料才能烤得最佳。”
“公主是想烤鹿肉？鹿肉应在秋冬时节享用更为适宜，万岁爷历年都会分发猎来的鹿给阖宫上下的，御膳房也会送上以鹿血、鹿肉制成的酒菜。”孙财的絮絮叨叨全然成了进忠的耳旁风，他转身飞快地回望了公主一眼，见得她隐秘地窃笑着。他相当了解她口中所谓的炙肉根本不是鹿肉，而是明明白白地向自己调侃“炙孙财”。
公主顾左右而言他地胡乱提及旁的羊肉、牛肉，他恍惚着想起从前自己与她一同绞尽脑汁讨好乾隆的时候，却被她一声俏皮的笑言打断了思绪。
“看来这个时节最适宜烤着吃还是猪胾，本宫就要些制作‘炙猪肉’的佐料吧，烦请孙公公差人问一问御膳房的宫人了。”公主将“炙”字咬得极重，这分明是在一语双关。他想通了这一层，实在不得不佩服她夹带私货的巧妙和反应的迅速。
她格外诚挚地在给大彘递银子，他已被她这一连串的逗趣惹得全然笑懵了。鹿血酒自然被他丢在了脑后，他挪步出去，脑中显映的尽是那张虽屡屡冲击他的底线但也给他和公主偶尔平淡的相处增添了不少“佐料”的胖彘脸。
不仅是这一世的她给自己留下了足够深刻的印象，就连任意与她相关的人或物也让他永远铭刻在心，甚至再难堪窘迫的闲事最终都会变得趣味盎然。
往后自己要如何适应她不在身边的日子，他止步于隐蔽处，目送着公主出内务府的大门又含带笑意地回宫，扬起的唇角平垂下去，心间笼起迷空步障?的薄雾。
自偷下头油被余常在发现那日起，澜翠再也没能近身伺候其用膳。余常在待她时而宛若仇敌，时而又亲近异常。她虽摸不清余常在的用意，但光是应付就已令她终日战战兢兢、心慌惴惴。
她不敢再忘记进忠指点过的装咳疾，尽管此次他没有再提，她也绝不懈怠。她先在洒扫时装作被灰尘呛口的样子咳嗽了几声，后而演变到无论做何事时都间或地轻咳。
她的病弱遭到了余常在的责打，且余常在最常于她显现出一副咳喘难耐状之时猛然抄起趁手的物件向她投掷。
她生生扛着，竭力忍到有机会凑近余常在的茶杯时，抠了小片的巴豆荚伸入杯口浸泡了一会儿，再及时撤去。
毕竟不是煮出的汁水，这点微末的剂量根本药不倒余常在。她观察许久，也只见余常在自己捂着揉了一刻钟小腹，往后便一切如常。
酱油及各色调料直接由御膳房的散差太监送来了，没再与孙财接触使嬿婉欣慰不已，打开提盒后未见任何除酱油外的液状物更是让她如释重负，又越发期待入了夜潜去他坦寻进忠求油。
“额娘再替你去养心殿瞅一瞅他今日上的是否为日差。”她想入非非，额娘在一旁出声才将她的思绪唤回。
“您怎么又猜到我的心思了？”嬿婉羞赧地低首又将赤红的面庞捂住。
“春婵都与我说过了，你这两日又想去与他私会一会儿。”好在春婵没讲出她的具体目的，她小心翼翼地盯视了额娘片刻，并不见额娘神色有异。
春婵若说出她想求菜油火烧寿康宫，额娘绝不可能是这般反应。嬿婉心下了然，却无由地慌张了一瞬，以额娘经受的礼义教化推断，她可能有率真、童趣甚至略显狡黠的一面，但真正到了欲置人于死地的份儿上，她怕是不会轻易允许，还是不让她知晓为妙。
“是，我确实想见他了，想和他单独待一会儿。”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两害相权取其轻，嬿婉应下了相思，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吐露自己于进忠、于额娘两头诓骗的毒辣行径。
“行，额娘去去就来。”慈文确实不知情，见她扭扭捏捏，只当作这是小女儿家的含羞带怯。
嬿婉内心对额娘需忍着烦郁见皇阿玛而感到万分的歉意，稍一权衡，不由得改口道：“额娘，还是我自个儿去见皇阿玛吧。”
“罢了，这会子你来不及做吃食，别空着手去反倒惹他戏谑，我平常就没有给他送食的习惯，他就算挑刺也只能让我下回再做些东西送给他。”额娘所说也有理，嬿婉并未细想就应下了。
若让女儿前去，她既已相当思念，见了进忠保不齐会在无意识下作出眼瞥甚至挪步凑近的举动，尽可能少让她与进忠一同出现在皇上跟前才是上策。其实慈文真正的考量是在此处，只不过她不想向嬿婉明说而已。
慈文竟主动跑来陪侍皇上，立在一旁的进忠霎时清醒，施礼后退至更远处。
皇上斜倚在软榻上走马观花地翻书，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慈文闲聊，几乎连头都没有转。他默默地观望着，隐约见慈文虽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几度转睛瞟自己。
上回她见了皇上的当夜，公主就偷溜来他坦寻自己了。而且慈文明显就不是看不惯他，那只能是有意而为之，试图向自己暗示些什么。他忽然琢磨出了这就是个规律，公主今夜大抵是要来见自己的。
公主要见他，他自然是喜不自胜，但经上次的侥幸，他无端地越发不敢赌没有太监登门了。除去孙财，其实还有数个住得离他较近的同僚，任意一人都有可能行经或是寻他唠闲话。
慈文又在伺机瞧他，感受到她的灼灼目光，他硬着头皮抬眸正对上她的眼神，无可奈何地想着拒绝公主来访也非他能自说自话做决定的，否则就是应验了公主所言的自己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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