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九章
许是他的演绎太过浮夸，公主笑倒在了他身上，眼角溢出的泪水尽数往他的衣襟上抹着。他也不作搀扶，手肘倚在桌缘边，支着身子略微颤抖地一个劲儿陪着她同笑。
“你怎能演得如此惟妙惟肖…”她无理由地脱口而出，似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有辱斯文，以袖边替他擦拭衣襟上的湿润，却仍沉浸在欢笑中不可自拔：“你太适合去畅音阁扮大面了。”
“奴才还未将唱念做打全加上，譬如说…”今夜这座他坦内漆黑如墨，净可使他恣意妄为，他将公主死死盯住，如梦中反复经历了无数遍的场面那般借着孙财发挥，厉声怒喝道：“他只会让奴才作呕！奴才与他之间彼此利用便罢了，他敢对奴才痴心妄想，那就是死有余辜！”
自己竟已能将她前世所言倒背如流，即使近几月内未再梦见炩主儿。他倏然间格外想笑，但指尖的颤抖出卖了他内心深处的本能，他犹如挣着最后一口气抱住浮木的溺水者，紧紧地将公主的指节牵住，以指腹轻柔地描摹，感受这香培玉琢的美好。
“大彘他…”笑作一团的嬿婉忽地意识到了不对，回想起孙财也对自己言辞轻浮地骚扰过，她惊得连声叫起来：“他不会对你行过什么不伦之事吧！”
“没有没有，奴才是顺口编排的。”这下他醒了神，真正惶恐起来了，但神情上绝不能让公主觉察出什么，他只得摆着手嬉皮笑脸地搪塞道。
“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别不识抬举。”确实，他若受到猥亵早该在第一时间就向自己倾诉了，何至于等到现在。嬿婉如此想着，稍稍放宽了心，但面上还是幽怨地向他一睨，又倾身将他揽在怀里。
“虽然你一提到大彘就笑得七荤八素，但我还是很厌恶他，恨不得将他烹制成炙猪肉才好。”她絮絮地说着，隐约觉得怀中的他欲言又止。她松开手，将他推得稍远，以便自己能更仔细地观得他的神情。
“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怎么反复纠缠在一口彘身上。”他竭力正色道，结果一提到彘，公主就自然而然地嗤笑起来，他腹诽着也不知是谁总揪着大彘不放，但嘴角的勾起很快就让公主笑得更欢了。
其实她的内心相当焦灼，在明确知晓他不喜孙财的前提下，扯出孙财总能使他发笑，不扯孙财便少了闲聊时于他而言最大的一样乐趣，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抉择了。
或许他当真是把孙财当顶破天的笑话来看待的，虽厌烦但也是他枯燥生活里的一道歪邪点缀。那自己也不必设法去铲除此彘了，就当为他保留点儿不太能诉之于口的乐趣。
她笑叹一口气，附和道：“好，横竖离腊月还早，不必总想着屠豕，膳房又不是供不出例肉。”
二人依偎着闲谈了许久，渐闻梆子声拨开长夜的幽寂。一点一点的叩击遥遥入耳，似连成了一串忽明忽灭的微小烛灯，划破了星灭光离的安适。
“承炩，五更天了。”公主困倦地斜倚着，这回不再像佯装，他略微凑近她的耳畔轻语提醒。
“嗯…”嬿婉呢喃着，捻起早已风干的宣纸，阖着眼皮半梦半醒地出言：“你平日里下了差，其实日子真的很无趣吧，读书、习字…没什么其他能做的了。”
“想着承炩就有趣，旁的再有趣也不如…”其实他也困顿欲眠，但还好在信口胡说之前及时反应过来噤了声。
什么都不如公主有趣，这要是说出口指不定就有了戏谑公主之嫌。他垂首一笑，侧目温柔地望去，公主仍昏昏沉沉，应是没转过弯来。
“你伏在书桌上凝神观书，当个白衣秀士，我就在旁边研墨、斟茶，一直陪着你，多好。”听得她极认真的絮絮诉说，他禁不住咬了咬下唇。
若有她陪着，为扮得更真切而多读些黉门腐儒的大作也不会那么难捱了，至少减免了频频如坐针毡的时刻。他幻想着她幻想出的画面，到底还是由衷地喜笑颜开了。
“不喜欢？”因他只笑不答，嬿婉多少有些不满，睁开眼眸在他衣襟上一拂，晏然道：“我还会弹月琴。”
“奴才知道，您弹得甚好。”他猜出公主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接了口。
“谁要你捧哏了？”她稍微有了几分精神，眼睛朝他一瞥，又故意俯低身子躲进他的怀里。
“我是说我可以在你身畔为你弹几首曲子解解闷，你只听着便好。”她蹙眉抬眼，眸中闪过霁彩瑶光。
许是因公主与他相处总没个正形，又许是因她的渴盼在他心目中莫名错解成了戏谑。也是，她怎会突然对自己这样“好”，他哆嗦着嘴唇，终是难掩地大笑着伏趴于桌。
“您真会见缝插针地骂奴才，这不，奴才当之无愧成了承炩意欲侧目对其弹琴的一头大牛。”虽说是对公主的一腔控诉，但他是发自内心地高兴，仍是笑得见眉不见眼。
成为她的牛又如何，求之不得。他紧贴着公主的衣褂，如青梅嗅蕊般体味她带给自己的这一晌桃羞杏让的美好。
嬿婉心头窜出火来，振袖拨开碗盖，掳来一枚全寿所赠的月饼，本想对着他的面颊或鼻子掷下去，但又觉那月饼颇大，可别伤了他的脸面和自尊。
她将那月饼掰出一个小角，又把他的巧士冠揭开少许。趁他睁眼前的那一瞬，说时迟那时快，月饼角当即被她抛掷在了他的额角，发出了极轻的一声响动。
一样东西拂过他的额头，立马落了下去，公主的手还保持着原姿势杵在他眼前。他低首一望，发觉是小块的月饼，连忙从衣襟上拾起塞入口中。
“谢承炩赏草料给大牛吃。”他大言不惭，说罢后观得公主的巧笑倩兮才有些不好意思。
他不像牛，倒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幼犬，嬿婉忍笑思忖，伸手将他的帽檐扶正，犹豫了片刻后鼓起勇气勾捻袖边为他擦拭了几下被月饼沾到酥油的额角。
公主的罗袖温黁醉骨，使他的心都被拭去了蓬尘，只余一阵温澜潮生。
他既这么想当大牛，那只能由着他了。嬿婉并无意见，唯有各式各样趣意盎然的联想萦绕脑中。
“你嘲笑我是二彘，我嘲笑你是大牛，皆为家畜，岂不是扯平了？”她眼波一转，得意洋洋地为他寻好因由。
他实在好奇她这一世经历了什么才会生出这般风趣到骨子里的性子，几乎每一言每一语都能全方位地令他捧腹大笑。他深呼吸着，晃了晃脑袋，终是说不出话。
“你别光顾着否认呐，”嬿婉见他不解风情，怨念地瞅着他，又夸张道：“你的他坦不正是猪圈么？如今咱俩一猪一牛一对家畜，由偌大的猪圈容纳于其内，岂不是恰如其分？”
五体投地、自愧不如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他内心甚至已开始胡扯八道地“埋怨”慈文、春婵、承淇三人共同带坏了公主，叫她满口浑话不着边际。透过滂沱的泪眼向她观望，他犹见得她满面一丝不苟的郑重，与她的言辞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他不由得抹着笑泪几欲栽倒。
“自然是，不过别把大彘邀进来就成。”他总觉得公主提到孙财便会无由地振奋，至少此彘在她眼中的观感比前世的他好上少许。他虽有一丝微末的吃味，但还是不管不顾地故意引她发笑。
她就知道，进忠左右是离不开大彘的，遂掩面一瞬，复而顿足没好气地说着：“大彘进来，咱俩谁也跑不了。”
这样她还犹嫌不够，先低声向他预告“若大彘拱来了，我就这么责骂他”，后学着进忠方才的演绎，一掌半是抓握半是按压地覆在他的左胸前，一如前世地目眦欲裂怒叱道：“本宫恶心你！”
她是存了揩油的私心去做这步动作的，进忠的心脏跳动得极其剧烈，一挣一挣急促地搏动不止，像痛苦又像欢愉，或是二者对半交错。她在恍神间甚至能感受到他经自己一抓后通身绵软得好似糟烂的菽乳?，软塌塌地瘫倒，失魂落魄。
她生怕他被自己的暴行吓坏，连忙将手松开少许，柔柔地触在他心脏的位置上不住地安抚，只是为了扮好自己当前的角色，神情仍旧外显着十足的狰狞。
在公主将他的记忆拉拽回前世存活的最后一日时，他本能地惊恐万状，软下身躯任凭她的处置。
但仅是半瞬的功夫，他就感受到了她滚烫的手心正将自己支离破碎的心腔极紧地裹覆。他眼前赤红一片、又徐徐渗出火树琪花般的光彩，原本似在汩汩流出污血的伤处被她温柔的良药完全填满。他仿若躺在最安适的襁褓中，尽情地享受这一段也许本不该属于自己的幸福。
他大笑不止，泪水蜿蜒了整张面孔，久久不能雨歇云收。他身子一歪，将要从椅上跌跪下去，却既下意识也是孤注一掷地试图去抱公主抚在他心间的那只手。
公主将手迅疾地收回，眼前一晃而过的变成了她喷薄而出的恨意，他辨不清是佯装或是真切。他几乎要哭出声来，不顾一切地展袖平举双手欲待她自行攥自己的衣襟，使自己逃脱噬人的沼泽。
进忠怎会笑得往地上杵去，自己对孙财的辱骂竟这么对他的口味，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她本想揪住他心口的那片衣襟，但转念一想自己岂能拉得住他，可别与他双双跌在地上惹他笑话。
她只好收回手臂，改为将他的身躯一把环抱住，将他扯回椅面上之后，也不忘腾出一只手揉他的心口，回忆着他先前的即兴发挥，冷眼向他斥道：“你只会让本宫作呕！你敢对本宫痴心妄想，那就是…”
“死有余辜！”尽管是逗他开心，嬿婉都不愿意对他说出这种字眼，可没想到他居然兴致勃勃地抢答了。她白了他一眼，只见他笑得地崩山塌，又像是怕被隔墙之耳窃听，拼了命地掩口试图把笑声压下去。
公主很喜欢他，至少在这一刻他确信她不掺一丝杂质地视他为爱侣。他无法告诉她自己因什么而感动，只好用失了智的笑掩尽己身迸溅出的诞罔不经。
“仙君提前对我痴心妄想，那得是我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她仍理解不了进忠为何能笑成这副轻狂样儿，但单是他欣喜若狂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令她由衷地快乐了。她喃喃低语，嗤地一笑，起身去掀帘了看外景。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她静立了片刻，回眸对他相顾。他不知何时已收起了狂悖的笑容，正襟端坐着向她凝神盯视。
丝缕的霞色将他的面容映得清晰分明了不少，与屋内黢黑时截然不同，她不再敢肆意地去拥抱他，只悄然坐下，牵起他细滑的指节，探身向他凑近，以至与他面面相觑又相视而笑。
“我真得回宫了，若宿整夜直至晨起众内侍上值经过的话，他们就要编排你娶对食了。”她盈盈转睛，见得进忠的面颊丹染，似浅淡的天际照华在不经意间蔓延。
“我…”他刚说出一字，就觉不对，结果又见公主垂睫勾唇，遂直言相告：“我本想说送你回宫，但当即反应过来不可，万一被赶早洒扫的宫人看见了，那就是百口莫辩。”
“我知道，我自己回去，”她一掸进忠的袖子，扶着他的臂膀起身，也不忘瞥眼一笑：“哥哥稍微眯一会儿吧，不多久就要上值了。”
“你都不向我致歉么？”完全没预料到，进忠站到她的身侧，向她一昂首狡黠道。
“这有什么好致歉的，你不也很乐意，”她挽着他的袖子，示意他牵引自己到门边。
进忠不语，只一个劲儿地窃笑，她将他挽得更紧，刚行几步忽然见得他一塌糊涂的床铺，“呀”地轻呼一声，另一手扶在了自己脑门上。
“无事，你无需致歉。”她能感觉到进忠也惊诧了一瞬，紧接着便大喇喇地出言“饶恕”她。
“你的床褥…我想替你洗，但是没办法…”于门边道别时，她忍不住还是羞赧地向他说出。
“真的无事，让你亲自洗被褥也太过分了。”他不用尊称，但嬿婉仍觉得他认为自己金尊玉贵不可做此事，不假思索就回言：“你不了解我，我很会浣洗衣物的，隔三差五就要干一遍这个差事。”
“你很会洗也不必，我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这不大合适，”永寿宫只有春婵一个宫女，因此他丝毫没有把公主的话往别处联想，摆手婉拒着，见她面色似有露出些许不快，干脆胡言乱语道：“你这‘很会浣洗’颇让我惶恐，万一是反向的‘会’可怎么是好？我拢共只有两床夏褥，都不够你糟蹋的，我可不想睡硬床板。”
“你…”敢情他是怕了自己了，嬿婉以食指点着他的脑门，暗想着自己别的干不了，单一个洗被褥好歹还是功底扎实的，可碍于没法告知他自己究竟何以洗得好，她忿忿地一甩袖子，哼了一声又道：“若有机会定让哥哥见识见识我在搓洗衣被方面多有天赋，怕是四执库的宫女都比不过我。”
“好，待我买够了被褥再好好见识吧。”结果他愈笑愈欢，显然是越发不信了。
“边儿去，本宫要回宫了。”她松开手，在进忠胸前轻轻一搡，顺势去推门。
“是，奴才恭送承炩公主。”余光瞥见他低眉顺眼毕恭毕敬地打千儿，她知道这是他取悦自己的小把戏，但还是蓦地想到自己从这他坦出去，便又要回到因见不到他而悲喜都不那么分明的牢笼里去了。
甚至还要在梦中面对她实在不愿再见的一众疯癫、反复纠缠她的侍卫、对莲心为非作歹的王钦…她光是想象都觉暗无天日。
她刚行几步，又实在苦闷难抑，急切地转身向进忠跑去。
他正紧蹙眉头小心谨慎地向四周观望，似在替自己规避风险。且分毫没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举，面色霎时惊异。
她到底未敢扑入他的怀抱，只揽过他的脊背又感受了一瞬他给自己带来的柔情和温度，抬眸向他略微笑了笑，紧接着便撤手旋身飞快地离开。
一直到了宫道的拐角，她才渐渐缓下步子，抹了一把脸颊，吁吁的喘了几口气。
若再慢一点，怕是要被他看出光是暂时的分别就已让自己目下水湿漫出两行小径了。她仰头望天，见旭日不紧不慢地初升，好似梦醒，却又好似坠入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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