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八章
他果然更偏喜温柔仁爱的女子，她心下有了数，虽难免升腾出几分慨叹、失落、乃至惴惴不安，但还是轻巧地附和道：“你说过你心悦本宫，自然觉得本宫为人很好。”
这相当难答了，他意识到公主或许想要自己论证一番“若不心悦她，是否仍认为她良善”。很显然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发言权，因为他从未设想过自己哪时会不再心悦她。
他思虑片刻，原想作答的是“若奴才不心悦承炩，那也不会再心悦旁人”，但他忽然怕公主被自己一言困缚住，待到出降的年岁仍对他念念不忘，所以怔目了一会儿，还是将此话咽下了。
“品性是客观的，就算一时未能察出，天长日久也是瞒不过奴才的。”公主翘首企盼他的应答，他违心地道了一句并不是太恰当的辩证之言。
嬿婉的手指悄悄攥紧了衣摆，抹去了掌心沁出的汗水。
她无法再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了，强装若无其事地倚向进忠的身侧，郑重对他相诉：“本宫关怀你是因为本宫喜欢你，本宫不会平白无故对旁人这样的。”
“奴才…奴才也一样。”他抚向壶把的手一滞，明知公主对他的喜爱是错误的，但他分毫做不到推拒，勉强能做到的也只有在欣然接受的基础上让自己日益喷薄的浓烈情感尽可能地含蓄一些。
“承炩，您能饮凉水么？”除去公主的肠胃能否承受，他又想到了另一存疑的点，但到底怯于直言询问，故声音低若蚊蚋。
原来他抚摩着水壶迟迟未有下一步动作是在忧心这桩事，嬿婉霎时悟出了他的考量，尽管有些羞涩，但心底更多的是对他心细如发的动容。
“能，你倒给本宫喝吧。”她同样也轻声作答。
凝神思量，竟有男子会主动询问这样几乎能算得上私密的问题，她并非觉着不妥，可到底未曾料想过。眼见他拎壶倾倒，茶水潺潺而下时，她蓦然想起自己再如何自我蒙蔽，他在某种意义上也算不得完全的男子了。
再发散去想，他日常接触的妃嫔宫眷颇多，因此会将此事暗自记在心上也是符合常理的。但记得与关切到底是两码事，她抬眸对上他那双卧蚕极深的含情朗目，忙乱地低首去取茶杯。
她触到了他修长的指节，他竟没有及时躲避，任由她捻了一小会儿。
她松了他的手，仰头将茶水饮下。味道很是清淡，但她仍隐约品得出这是蜜兰香。
公主所用的那只杯子究竟是那日自己用过的还是孙财用过的，他此时此刻已满心焦灼。两只杯子几乎一模一样，他完全分辨不清，但愈想愈难以接受公主使用大彘的口涎侵染过的茶具。
“你给自己泡的茶水也是蜜兰香？”她以手肘碰了碰进忠问道。
“是，奴才喝得省，放的茶叶很少。”他被那个念头缠踞着，随口作了答。
嬿婉抿嘴莞尔，因他亲手放入的茶叶，再淡若无味的茶水仿佛都成了甘汁蜜露，她甚至禁不住地幻想他纤指一捻，将茶叶置入壶中时雅人深致的美丰仪。
“你在想什么心事？”她已将一杯茶水饮尽，进忠仍错愕地举着壶，既不为她续盏，也不往自己的空杯里倒水，她疑虑地抚着他的手腕问起。
“奴才在想…”相当难以启齿，他内心异常犹豫要不要对公主和盘托出，但嘴到底比心快了半分。
“想什么？哥哥快说啊。”嬿婉因他的嗫嚅而越发惑然不解，又不愿对他威逼利诱，只好贴近他的身畔，凑在他的耳边勾唇一言。
公主这么唤他，他比被她恭维为“仙君”、“伞仙”都更加万倍地受不住，他的理智一崩塌就尽数交代了：“奴才想起您这茶杯被奴才和大彘饮酒时用过，但奴才不确定您这一只是奴才用的还是大彘用的。”
一阵反酸急遽地上涌，嬿婉险些哕噫出来，她将杯子往桌上一撂，咬着嘴唇以手背挡口掩饰。
她本以为他这儿的茶杯总该是他自己用的，谁知还掺和上了一个无处不在的孙大彘。她闭上眼睛，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忽然又想起照他的意思距大彘“猪突猛进”已过去了一段时间，这杯子哪怕被染了彘味也该散干净了。
“无妨，本宫又不嫌。”将脑中的肥彘赶走，她竭力冷静地向进忠道出。
他仍是未动另一只杯子，她电光石火间盘算出难不成他其实知道那只才是大彘使过的，由此难免猜忌自己若非渴极了否则绝不情愿用他的茶杯碰唇。
“进忠，本宫不是嫌你，是实在受不了那头彘。”她破罐破摔地从进忠手里抢下水壶为自己续上，又一饮而尽。
“您若嫌弃奴才就不会问奴才要水喝了，”他见公主一副生怕自己误解的急促样儿，终是忍不住绽出了笑，又欲向她逗趣，作诉苦状道：“至于那彘么，岂是常人堪受的？您说得好似奴才能与他和平共处一般，您太抬举奴才了。”
其实很显然，他这一屋子都被大彘席卷过了，小到连杯子都遭了殃，更遑论其他处和他自个儿身上。嬿婉再度百感交集，复而难掩奔涌而出的苦笑，又无可奈何地摇首道：“进忠，本宫实是心疼你了。”
“不至于不至于，这本就是奴才权衡利弊后自愿的，臭就臭点儿吧，把他想象成浑身遍布炙猪肉的香气，习惯就得了。”进忠与她插科打诨道，为自己倒了点茶水喝下。
“不知为什么，本宫特别能感同身受，”一股无由的情绪萦绕心间，她毫无保留地向进忠坦白道：“长久地厌恶着、愤恨着一个人，却不得不倚靠着他，日日对他虚与委蛇，以悖驳本心的谄媚讨好去换取他为自己带来的好处，本宫光是想象都痛苦万分，而你却要亲自去实行…其实本宫讥笑你特别不道德，你可不可以不要生气？”
他的笑容僵滞在了脸上，心犹坠坠，如无巢可归的惊鸟。公主虽不记得，但仍意外地将他前世的卑劣行径掷到了明面上，给了他一记最沉闷的当头棒喝。他再美化和洗刷自己的罪行，也只堪堪骗得了他自己罢了。
这一世他遇到过无数与往昔似是而非却巧合到了极处的细枝末节，本该早就料想到遇上孙财是于他前生恶行的严惩的，再嘴硬自己与孙财不同也是无济于事。他如此想着，面上虽还保持着微笑，但心已似斡流随风飘的蓬尘。
恶人自有恶人磨，前世他对炩主儿的垂涎实在是罄竹难书，今生就有一个孙财隔三差五地使他倍受折磨以至屡屡崩溃。甚至上苍还稍稍宽恕他了，如今他可与公主哄笑着共同探讨大彘的滑稽，且大彘到底也未涎着脸摸弄他，炩主儿却硬生生咬牙忍下了无数个点滴日月。
仅是骚臭与言辞轻佻他就受不起，前世的她所受的屈辱至少是他的数十倍，他怎还有脸嘲讽孙财？
合该感谢才是，风水轮流转的报应使他得了一定的切肤体会，到底比先前越发懂得了她从前最真实的感受。
“奴才没有生气，也没有觉得承炩不道德。”浓重的夜色掩尽了他面容的苍白，他温和地笑着，顿感千古昨梦虽已如风流霭散，但也似幻化成了无数微小而锐利的沙砾，在看不见处骤然出现，扑入他的眼底，叫他被刺得泪落而又揉捻不出，只得独自承受苦痛。
自己为何会突如其来地起了这般念头，嬿婉反复思量着，她虽不知进忠此刻所想，但以他的反应来看，她也隐约猜得到他兴致缺缺，顷刻间就被抽去了精气神，这叫她如何不后悔自己的冲动之言。
她无法了，想破釜沉舟，又怕弄巧成拙地触怒他。闭目片刻后，她还是有了决断。
“哥哥。”公主的轻唤牵回了他云游天外的思绪，他茫然地望着她，浑浑噩噩地听得她语笑嫣然：“还有一桩更抱歉之事，不知哥哥可否原谅我？”
“什么…更抱歉那是有多抱歉？”他本能地想问是何事，可见了她眉眼间极尽的妍丽娇俏，他又不忍让自己的忧思影响到她了，遂改口无厘头地反问。
“特别抱歉，可能是我最对不起哥哥的念头了，请哥哥先容我拜一拜。”她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拜法，双手合十手心稍稍蜷起，像竖了一炷香似的，弓腰闭目摇晃着身子可劲儿颠簸，口中念念有词，像拜佛又像在恭送着什么。
“你这是在送瘟神吧？”他甚至想祈求公主不要再如此对他好了，但愁绪仍是立时就被扫去。半真半虚的，他咬牙切齿地笑着，伸手扶住公主的身躯，以免越凑越近的她撞至自己的下颌。
“我这不是怕拜的幅度小了哥哥看不清么，”她大喇喇地一抚鬓，捉着进忠的手迫使他垂下，撇着嘴道：“哪儿有这么醉玉颓山的瘟神，不送了，我得抢一尊供奉在床前。”
她有意暗示进忠他就算酒醉卧倒也如玉山倾崩，在进忠耳中却成了善意的调侃。他愣了一瞬，红着脸辩解道：“奴才没醉，醉得不省人事的是孙财。”
“别管什么醉不醉的，哥哥怎么净打岔。”嬿婉被他的诚挚逗笑了，伸手将他的手腕松松握住，又缓慢地下滑，直至与他紧密相牵。
“我得把哥哥牵紧了，因为…”她卖了个关子，当进忠的眼神流露出羞赧时，她适时地让气氛转向了另一个极端：“因为我怕我一松手，哥哥当即犹如挣断了嚼子的烈马，挥袖振臂对我掌掴不止。”
“你…我…”他瞪圆了眼睛，震惊到无法用任何言辞去接公主的“暴论”，公主又恰好将手松开，他干脆避开她的玩味笑容，旋身举杯灌自己凉水去了。
“哥哥原是想预备着用茶杯砸我啊，那可得看准了，俗话说投鼠忌器，你别砸破了铺地的石砖…”他连凉水都喝不安稳，公主恍然大悟般地一言，又将脑门儿凑向他。
她显然是存心的，他险些把满口的茶水立时喷出，一壁掩口咳嗽一壁去搁下茶杯，手一颤杯子倒落在桌缘，又骨碌碌地滚走了。
她是懂如何让自己再也忘不了她的，他咽尽了茶水，笑得不能自抑，抬眸透过霡霂微雨的视线，恍惚见她昏眩地半阖双目，漾着一抹堪破春冰的浅笑，枕在自己身侧暂栖。
“看来我与孙财有一个共同点，嗓子浅者不可与我俩共处，否则水也喝不进，像铜缸水戏?似的一股一股全给吐光了。”这下他有防备了，当公主喃喃道出此言时他只当作耳旁风，甚至将目光移开以避她的媚眼随羞合。
他的“不乐”并未让嬿婉心生挫败感，她相当了解他此刻的兴致已再度被自己拎高，她喟叹一声，终是诉出了踌躇已久之言：“进忠，我曾经真的有一段时日误会了你的品性，想扒你一层皮，从你这儿尽数搜刮出好处来。而且并非常人理解中的那种合作共谋，就是纯粹的一丁点儿也不想付出，只从你身上获利，甚至有想过靠你相助在皇阿玛跟前得了脸，就伺机把你解决掉。”
“我说完了，哥哥想如何泄愤都可以尽快动手了。”倾箱倒箧地对他坦白后，嬿婉反倒是松了一口气，虽难免有些惶恐于他即将异变的面色，但还是乖巧地执起他倒下的杯子，为他添满了水，递向他的指尖。
公主的坦诚让他心惊肉跳，这于他而言压根儿算不上事，而且也并不意外，他唯独骇然的是她竟会把心底最见不得光的一面毫无顾忌地向自己展现。
他将茶杯举起，作略微前倾状，佯装要向公主的发顶泼倒。她像是丝毫不怕，垂睫含哂地凑近他，轻轻环抱住了他的身子。
他将茶杯移至公主唇畔，假意要喂她饮茶，待她迟疑着即将以口覆杯边缘且仅差半寸之时，他猝然将手一缩，大口大口地将茶水饮干，还将杯底示与她看。
“你干什么？”她颊边的温度升高，似相当羞怯于方才冒昧的错想，一掌轻轻拍打在他的肩上，忿忿地斥责道：“怎能如此戏耍我？哥哥的端恭自矜去了何处？”
“是公主您要求奴才泄愤的，为何奴才奉旨行事反倒丢了好品德，奴才怕挨板子…”“端恭自矜”的好品格应是在他身上黏不住，已拔腿跑了。他的眼神伪装得委屈又可怜，身子缩作一团嗫嚅着泫泫欲泣。
嬿婉见他如此，一壁气不打一处来，一壁笑出了眼泪：“你放心，本宫若揍你也必定轻如掸灰，不叫你这细皮嫩肉受一丁点罪。”
看到她如此畅快地大笑，他心里的石头就悄悄落地了。反复绕不过的那个话题他丝毫不愿再探讨，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初始的宿怨，都该一并掩埋在滚滚的湫隘嚣尘?之下。
“进忠，你真的不怪我？”笑闹散尽，嬿婉抚着伪装之下笑得泛酸的面颊，低低朝他一问。
“这没什么好怪的，人之常情，”他已想出了最合理的答法，手臂虚掩着公主的身躯，露出两分尴尬回应道：“我从前还觉得你特别不好对付呢，现如今却是满心满眼的喜欢。”
“现在就很好对付了？”公主双眸盈盈，他先颔首又摇首不止，却听得她郑重道：“那么当初我们都很片面，险些被积聚的偏见和同样满身倒刺的彼此所误伤了，还好我们还有机遇可以重新来过。”
他眼神发怔了一瞬，复而笑意幽幽，似要抚触她的脸颊，却又克制地垂手，只蜻蜓点水地摩挲了几下她肩臂的衣料。
他的神情到底有些奇怪，叫她禁不住地多思。心下忽起一念，她忙不迭讪然道：“我没有硬要让哥哥与大彘相处成好同僚的意思，大彘他不值得，和我不一样。”
“奴才当然知道，您急什么？”他到底忍俊不禁，眼见公主又开始窃笑，他不知是坏心作祟还是试图求得几分心理补偿，竟拧眉切齿道：“奴才恶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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