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前进握着柄竹扫帚，帚柄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泛着温润的浅褐色。他正弯腰扫院角的梧桐叶，金黄的叶子被秋风卷得满院打转，有的粘在青石板上，得用扫帚尖轻轻挑、慢慢刮才能动。刚把落叶归拢成一小堆，就听见大门口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混着七嘴八舌的议论，像群麻雀围着屋檐吵，吵得院角的秋虫都停了声。
他直起身，手背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手搭在额前挡着光往门口望——铁栅栏门外挤着五六个人，蓝布褂子蹭着灰布衫，粗布鞋踩得地面“沙沙”响，连门板都被撞得“吱呀”晃，像是要被这群人挤破。“挤什么挤啊？”许前进把扫帚往墙根一靠，帚梢的竹叶还颤了颤，声音里带着点扫叶被打断的不耐烦，“我说你们这是干嘛？大白天的不侍弄地里的白菜，不喂圈里的猪仔，不经营你们的店铺，往我家院里凑什么热闹？”
人群往前挪了挪，最前头的东子先从栅栏缝里钻了进来。他穿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领口沾着圈油亮的污渍，像是早饭时溅的菜汤，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顺着颧骨往下淌，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一边陪着笑，眼角的皱纹都挤成了褶：“前进书记，您别生气，是这么回事——我本来拦着不让他们来的，可他们非缠着我，说啥都要找您唠唠，我实在拗不过，这才带过来的。”
许前进皱了皱眉，往台阶上的竹椅坐了，椅面被晒得暖烘烘的。他指了指院角的石凳，石凳上还沾着片梧桐叶：“有话坐下说，别堵在门口，像要抄家似的。到底啥事？你们一个个的，平时在村里见了我，不是躲着走就是绕着道，今天怎么这么齐整，还学会组团上门了？”
东子搓了搓手，指节上的老茧磨得发白，眼神往身后瞟了瞟，像怕被人揪着似的，突然往后退了半步，伸手把身后的老周推了出来：“老周，还是你说吧，这事本来就是你牵头的，我就是个陪衬，啥也不管。”
老周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撞在栅栏上，手忙脚乱扶住栏杆才稳住。他脸上堆着笑，比哭还难看，嘴角僵得像挂了铅。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烟盒边角都卷了边，手指捏得发白，指节都泛了青，像是怕烟盒飞了：“前进书记，我们……我们是想跟您求个情，能不能……能不能让我们也入股温泉村？”
“入股温泉村？”许前进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出了声，笑声在院子里荡开，惊飞了院墙上的麻雀。他往后靠在竹椅背上，椅子腿蹭着青石板，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看着眼前这几个人，眼神里满是调侃，连语气都带了点笑：“天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当初温泉村因为疫情你们放弃了，是东子软磨硬泡让我们合作社接手了下来，当时让东子给你们两个选择，你们一个个的，不是说‘怕赔本，钱揣兜里才踏实’，就是说‘家里要盖房，没闲钱投这虚头巴脑的’。现在倒好，眼看着温泉村的游客一天比一天多，附近的的饭馆、小卖部都赚得盆满钵满，你们倒想着来吃后悔药了？”
他顿了顿，身子往前倾了倾，目光落在老周脸上，语气里多了几分较真，连院子里的风都像是停了：“咋了老周？你跟我说说，这世上还有卖后悔药的铺子吗？当时东子没跟你们讲清楚？他拿着账本上门，一页页翻给你们看，说‘要是愿意接着干，不退钱，直接算成入股本金，以后温泉村盈利了，按股分红’。可你们呢？老周你拉着王二，在东子家门口哭了半宿，说‘孩子要上学，得留着钱交学费’，死活要东子把钱退给你们。现在怎么又想入股了？”
许前进往前探了探身子，声音提高了些，院里的梧桐叶都像是被震得晃了晃，簌簌往下落：“有那么好的事吗？好事都让你们占了？就算有，也轮不到你们吧？你说是吧，东子？”
东子从人群里钻了出来，他是葫芦弯村的书记，胸前别着支旧钢笔，笔帽都磨掉了漆，平时最清楚这些账目的事。他连连点头，脑袋点得像拨浪鼓，语气里带着点委屈，像是受了天大的冤枉：“是啊前进书记，当时我跟他们说得明明白白的，连账本都给他们翻着看，一笔一笔算收益，我说‘这钱留着入股，不出半年就能回本’，可他们不听啊！老周说‘钱在自己手里才放心，揣别人那睡不着觉’，王二还拉着我胳膊说‘怕你们把钱卷跑了，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哭’，非要我把钱退给他们。现在知道后悔了，晚了啊！”
老周的脸涨得通红，像被太阳晒透的西红柿，连耳朵尖都红了。他往前凑了一步，腰弯得快成九十度，几乎要给许前进鞠躬，声音都带着点颤：“前进书记，我们知道错了！您大人不计小人过，我们那时候是眼光短浅，没看透这温泉村的好行情，是我们糊涂！您就拉我们一把，让我们再入股行不行？以后温泉村有啥活，挑水、扫地、招呼游客，哪怕是半夜守着温泉池，我们都随叫随到，绝不偷懒，也绝不提额外要求！”
许前进看了看东子，又扫了眼老周身后那几个低着头的人——有的盯着自己的鞋尖，鞋尖沾着泥；有的抠着手指，指甲缝里还嵌着土；还有的攥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奏慢悠悠的，像是在琢磨事：“东子，你的意思呢？他们现在要入股，你觉得合适吗？”
东子连忙摆手，像是要撇清关系，手摆得飞快，连袖子都晃了起来：“我没意见，前进书记，这事跟我没关系！当初我把话都说透了，账本也给他们看了，连以后的分红计划都跟他们讲了，是他们自己不珍惜。到手的香饽饽，自己扔在地上踩，现在又想捡起来擦干净吃，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许前进站起身，伸手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动作慢悠悠的，像是在拍掉不存在的尘土：“既然如此，那你们也别找我。想入股，就去找二懒叔、美丽姐，还有大喇叭三嫂、小吴、钢蛋和小虎子。他们都是合作社最早跟着入股的老股东，温泉村能有今天，全靠他们当初信任我，把家底都拿出来支持。合作社的事，得听他们的意见。要是他们点头同意你们加入，我没意见；要是他们不同意，我就是想帮你们，也没辙。”
“找他们？”老周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比院墙上的石灰还白，嘴唇都没了血色。他往后退了半步，脚底下差点拌到石子，声音都发颤，带着点哭腔：“前进书记，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二懒叔当初因为我退股的事，跟我在村口吵了半宿，说我‘鼠目寸光，耽误大家的事’，差点要跟我断了来往；美丽姐更是指着我的鼻子说‘以后别后悔，后悔了也别来找我’，我现在去找他们，他们还不得劈头盖脸骂我一顿，甚至打我啊？您一句话的事，您就帮我们说说情呗，就当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条活路！”
“帮你们说情？”屋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香玲端着个印着红牡丹的搪瓷盆走了出来，盆沿还沾着点泥土，盆里泡着刚从菜园摘的青菜，绿油油的，水珠顺着盆沿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水花，“咚嗒咚嗒”的。她把盆往石桌上一放，“咚”的一声，语气里带着点冷意，眼神也沉了下来：“老周啊，我倒是想问问你，既然你怕二懒叔他们骂你、打你，那我们家前进就是好惹的主了？我们两口子好说话，不跟你们计较以前的事，你们就能上门来逼我们？真当我们脾气好，没脾气是吧？”
她指了指院门口，手指尖都带着劲，连声音都提高了些：“赶紧忙你们的去吧，我们可没时间跟你们捯饬这事。当初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哭着喊着要退钱，说啥都不信温泉村能成；现在看到别人赚钱了又眼红，后悔了怨谁？怪自己呗！自己拿皮锤捣自己的眼窝，疼了也得自己受着，别想着找别人替你们揉，我们没那闲工夫！”
老周张了张嘴，还想再说点什么，可看着香玲绷得紧紧的脸，那眼神像是能扎人，又看了看许前进没什么表情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喉咙动了动，像吞了口苦水，连嘴角都耷拉了下来。他往后退了退，拉了拉身边王二的胳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连自己都快听不清：“那……那我们再去问问二懒叔他们？”
许前进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摆了摆，算是回应。几个人见状，也不敢再停留，蔫头耷脑地往门口挪，脚步都没了劲，走的时候，连刚才挤着进门的冲劲都没了，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院子里静得尴尬，连秋风都像是停了，梧桐叶也不飘了，只有院墙上的麻雀偶尔叫两声，又飞快地飞走了。
香玲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忍不住对许前进说：“你也是，跟他们费那多话干嘛？当初他们怎么对咱们的，怎么对温泉村的，现在倒好，看到好处就想凑过来，想捡现成的，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许前进拿起扫帚，又弯腰扫起了落叶，扫帚尖挑着叶子往堆里归，动作慢悠悠的：“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能把话说死，把路堵绝了。给他们指条路，愿不愿意走，走不走得通，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再说了，温泉村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大伙的，得让老股东们说了算，我不能一个人拍板，坏了规矩。”
风吹过院子，又有几片梧桐叶落下来，轻轻飘在许前进脚边。他弯腰把叶子扫进簸箕里，心里却清楚——这几个人想入股，怕是没那么容易。当初他们退股时的决绝，老股东们都记着呢，二懒叔的暴脾气、美丽姐的直爽，哪能容得下他们说反悔就反悔？这“后悔药”，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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