缥缈碑内，一片星海之中，闪烁的星子不时从天边划过，云雾之间，一切如似幻梦。
这才是缥缈碑内真正的样子。
辛莲盘腿坐下，双手平放于膝上，那道完整的金色纹印飘到空中，而后冲入辛莲眉心，她合上眼，入目皆是黑暗。
或许只是一个呼吸，也或许过了很久，黑暗中出现一点光亮。那光越来越亮，她也看清了——
散落一地的白纸，窗下的书桌上，趴着个小女孩，女孩捏着笔，沾了墨汁，照着手边符书上的样子一笔又一笔勾画着。
那是辛莲幼年时第一次接触到符箓。
彼时她还没有符笔，只能照着符书在纸上画着。
女孩的笔力很稚嫩，纸上的符文有很多断续之处，可她却一脸认真。
辛莲看着，心里也不免有些动容。
小时候的她，并不知道日后自己不需要符笔就能画出令数人惊叹的符文。
日落又月升，在这张小小书桌上，数不清的白纸上，原本不连贯的符文越来越流畅，直到她有了第一支符笔。
辛莲的第一支符笔，并不普通，那是她在师尊的书房里找到的。
师尊曾说，他书房里的任意东西，都可随辛莲使用。
女孩第一次真正作为符修画符，她也是激动的，下笔的时候手有些颤抖。
第一张符是个半成品，女孩画的是个蝴蝶，只飞了一会儿就消失了。
但她却很开心。
自此，无数符箓都在这里诞生。
从低阶符箓开始，女孩一点点翻遍了书阁所有符书记载的符箓。
此时，她不过十三岁。
她开始自创符箓。
各种奇奇怪怪的符箓在别人看来或许难登大雅之堂，但对女孩来说，却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后来，她突然在书桌前坐了一天，这是以往没有的。女孩一向十分珍惜时间，在书阁里的每时每刻，她不是在看书就是在画符。
看着那张默然垂眸的脸，辛莲心下一滞。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起了这是哪一天！
辛莲下意识就想离开，那道符文是怎么回事？！竟能窥探她的记忆？！
缥缈碑由上元派宗主开启，那他是否也能知道这里发现的一切？也能看到她的记忆？！
可她的神识像是被死死禁锢在这里，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女孩终于动了。
辛莲无法离开，也不再挣扎，只淡淡看着那已经发生的过去。
女孩先是在自己手腕上割了道口子，殷红的血液冒出，很快流了一小碗。她平静地将伤口包好，这才提着一支普通符笔，沾了鲜血，落在符纸之上。
这是辛莲第一次以血画符。
笔下十分艰涩，女孩端坐桌前，似是一动不动，过了许久，符纸上才有了一点痕迹。
那道符，辛莲整整三天三夜才画好。
符道中，画符材料不少，最常用的是朱砂。而人血，乃是至腥之物，所画符箓多少带点阴邪。所以，很多血符如非必要，否则不会有符修去画。符修若好此道，长此以往，必成邪修。
这并不是女孩的一点好奇心。
从这天开始，她常常以血画符，复杂的、阴冷的、邪气森森的血符在她手下诞生，却又被一一毁去。
女孩有点暴躁。
她不满意，没有一张血符是她正需要的。
书阁中并没有任何血符的记载，她每一张血符都是自创的。很显然，她失败了很多次。
可她依然在画。
再后来，没有后来了。
十六岁的女孩离家了，书阁也关了。
辛莲的眼前再次陷入黑暗，而后，一道男声在她耳边响起。
“你杀心如此重，竟未堕入邪道？”
辛莲没有开口，心中却想，杀心重？她不过是多画了些血符，又没拿去害人，离家这四年来，也不过杀了个叶有道、大妖蛊雕、几个邪修、一条黑蛟而已，这算什么杀心重？
那声音似乎听见了她的心声，轻笑一声，又道：“你曾画了这么多血符，执念如此深重，日后必沾染无数人命。”
它太肯定，辛莲有些不悦：“与你何干。”
辛莲向来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也无所谓什么命运轮回，哪怕自己以后真会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那也是以后的事。
可它却偷窥她记忆，又凭这些血符就断定她的未来，辛莲觉得这有点像弥罗城城门处爱给人算命的瞎子。
它又是一笑。
辛莲感觉眼前有点光芒。
她随心而动，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年轻的男子。
它应是没有肉身，周身接近透明，还散发着淡淡的金光。一个很年轻的男子，看着二十来岁，五官俊秀，长眉深眼，高鼻朱唇。
它随意地坐在辛莲面前，身下是一团云雾，一条腿支起，托着腮，眼眸弯弯，看着辛莲。
缥缈碑内只有当年上元派祖师爷留下的一道符意，这“人”，是那道符意所化？
按理说，辛莲应该行礼问好，可她方才还对它不客气……
不过想想师兄师姐们，辛莲还是弯了腰。
“见过前辈！晚辈无礼，多有得罪，还请前辈见谅。”
小孩神色冷淡，明显还有点生气。
符宁也不拆穿，轻轻摆手：“什么前辈不前辈的，不来这套虚的，我叫符宁。”
它又挪近几步，十分好奇地盯着辛莲。
“以你的性子，更适合走剑道才是，怎会如此擅长符道，真是怪哉！”
辛莲：……
这种事，谁说得准呢。
符宁上下左右看了数遍，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这还是它第一次对来到这里的人如此好奇。之前来的，哪一个不是心怀符道，正气凛然的？可这个小丫头，却亦正亦邪，而它还看不出太多，好像有什么笼罩在她身上一样。
它看着这小孩冷淡的眉眼，点了点头。
倒是很沉稳，不过那些血符……
符宁想了想，又道：“你参加符甲争典，过五关斩六将才走到这里，心性、天赋、修为都不必我再考验了，我只问你一句。”
它顿了顿，直到辛莲看过来，这才道：“你之前画了那么多血符，都没用在任何人身上，可见你并未想过祸及他人。可日后，等你不得不用的时候，可会住手？”
住手，就是不用。
可它也说，“不得不用”。
就像邪修，许多人堕入邪道或许是因为道心不正，但也有情非得已的。
等到那一天的时候，辛莲会如何做？
符宁的眼神很包容，辛莲有一种被自家长辈注视的感觉。
她偏过头，没思考太久，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到了那种地步了，停手也不能由她自己控制了，但她能决定杀多少。在她的规则内，是生是死都由她决定。
闻言，符宁有些怔然。
这小孩很坦然，她并不介意在它面前露出真正的自己。
顺着她的回答想了又想，符宁终是叹了口气。
然后它抬起头，冲辛莲一笑。
“那么，我们的小魁首，你做好接受符意传承的准备了吗？”
它虽是在问，但也没有等辛莲回答，说完后就抬指一点，一道金光落入辛莲眉心。
沉入黑暗的那一刻，辛莲有些无语。
真把别人的气海当自己家了？？？
辛莲内视气海，宽阔的气海中，一个小小的辛莲正闭眼盘坐着，而上空，一道金色符文正闪烁微光。
辛莲抬手触之，刹那间，无数符文从眼前划过，最终化为一道大门。
她伸手推开，浩瀚的符意如潮水般涌来……
入定的小孩少了些冷淡，多了丝乖巧。
灵力化作的假面骗不过它的眼睛，符宁左看右看，有些愉悦地笑了笑。
也不知是谁家的崽。
——
缥缈碑外，符甲争典已经结束，但广场上还有许多人。
众多弟子围在缥缈碑下打坐，他们观看比试，也有许多领悟。
阁台上，齐改之翘着腿，“病弱”地躺在美人榻上，耳边是长老们争抢心仪弟子的声音。
他惬意地转头，指挥邵木给自己剥掉灵果的果皮。邵木非常好脾气地照做，季朝雨拍开他去拿灵果的手，瞪了齐改之一眼。
“你手断了吗？没断就自己动手！”
真是的！看邵木老实就欺负他！
齐改之这病患的嘘寒问暖没体验两天，只好委屈巴巴自己动手。
沈珏偷笑，又指着齐改之受伤的腹部道：“改之，你别想折腾人了，还是快养好伤吧，小心宋师伯揍你！”
耳尖的宋行扫过来一眼，见不是弟子再说自己坏话，又笑眯眯转头看戏。
诸位长老吵得分外激烈，个个脸红脖子粗，唯有主座上的褚峥十分无聊，眼皮都没抬一下，角落里的锦烨倒是在安静看符书。
褚峥扫了他一眼，心中暗笑。
嘴上说着无意，腿倒是诚实，动都不带动的。
眼看这群人马上就要动手了，褚峥咳嗽几声。
阁台内立时安静下来，长老们都看向他。
牧雨眠抢先道：“宗主，您可不能仗着身份压人！”
上元派宗门氛围好，长老们和宗主私底下说话也不客气。
褚峥门下已有叶晓诗和季朝雨，说什么都不能再让他把齐明星抢去了！
面对如出一辙的数个防备眼神，褚峥嘴角一抽：“你们搁这儿吵有什么用，万一人家不愿来上元派呢？！”
广场门口，文定和林钦已经准备离开。
文定最后看了一眼缥缈碑。
本来前几日他们就要走的，可他不知为何想再等等。
他和师兄在角落里，看到齐明星赢了一人又一人。
她是那么厉害，符道仿佛为她而生似的。
文定转过头，对师兄道：“我们回去吧。”
同样要走的还有苏消尘与李幼希。
他们已经离开广场，马上要走出城门。
李幼希抬头，有些踌躇。
苏消尘注意到，奇怪：“有什么就说。”
李幼希抿唇：“师尊，您不同辛……那位告别吗？”
苏消尘脚步微顿，然后摸了摸徒弟的头。
“已经道别过了。”
白发男子带着黑袍少女走出万符城城门，东门的霞光披在他们身上，拖出了一点长长的尾巴。
城楼上，手持折扇的红衣少年静静看着他们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
念七壬站了许久，月上枝头，今夜无星，月光也有些暗淡。
念七壬索性坐下，两腿在城墙上晃悠着，他心念一动，一个朱红葫芦便出现在手中。
念七壬拔了木塞，仰头一口。
酒水顺着下巴流入颈下，青色的血管隐隐而现。
畅快一饮，他随意用袖子擦了擦嘴，痛快道：“还是玉盐酒好喝！”
他转头笑看来人：“可惜你不好酒。”
念七壬嘴上说着可惜，面上却笑开了花。
木三岐扯了扯嘴角，心道他才不稀罕喝，嘴上却还是顺着他说：“哦？那我试试。”
说着他就去夺念七壬手中的酒葫芦，少年笑着躲开：“你想得美！这可是我徒弟给的！你想喝，让你家崽子去给你买！”
少年的笑如同冬日暖阳，分外耀眼。
木三岐也笑：“这点酒也舍不得！小气鬼！”
两人笑着打闹，最后安静坐着，一同看着天边的残月。
少年一条腿悠闲晃着，嘴里哼着什么，木三岐听得不太清楚，只觉有点熟悉。
他从前，也在自己面前哼过许多次。
一直到天边翻起鱼肚白，木三岐道：“走吧。”
念七壬点头。木三岐先起身，伸手来拉他，念七壬还没搭上他的手，另一只手像被人突然拉住似的，整个人不可控制地朝前一扑。
念七壬：！
他要跌下城楼了！
木三岐也是一惊，立马将他往回扯。
紧随而来的是手腕处一阵钻心的疼。
念七壬靠在木三岐身上，而另一边却像是有个人正死死拉着他的右手。
“啊！”
那股撕裂的疼令他忍不住叫出声。
木三岐着急不已。
“阿瑜！阿瑜！是不是身体出问题了？阿瑜？！”
被拉住的右手上，手腕处的血肉突然掉落，一点点落在地上，露出金色的神木。
两人俱是惊骇。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而此时，念七壬又感觉手一松，那牢牢抓着自己手腕的力量，似是死都不肯放手的力量突然消失了。
他惊疑不定，眼中闪过缕缕金色，盯着身侧。
那里，到底有什么？
木三岐念了一道法诀，两人周身布下一道结界。
念七壬的金瞳显现，他盯着那方，脸色突然煞白。
他整个人像是雷劈了一样，愣在原地。
木三岐知道，他一定看见了什么。
念七壬嘴唇蠕动，他张开双臂，却扑了个空。
“阿瑜？”
木三岐绕到他面前，看见少年眼中含着深深的悲痛。
绝望、痛苦。
念七壬看着空空如也的双手，怔然无比。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
某天太阳初升时，缥缈碑终于有了动静。
天边第一缕日光打在正从碑中走出的青色身影上，身后的缥缈碑缓缓回到地下，日光照出她一半的眉眼，风姿独绝。
辛莲一步步走来，她还是她，众人却觉得有些不一样了。
明明是在碑中待了半个月，修为也没有变化，却感觉她……更不可及了？
寂静中，陡然发出一声欢呼。
辛莲也是一愣，就见齐改之几人飞快冲到自己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托起，往天上一抛。
“启明星！魁首启明星！”
她是魁首，是启明星，是他们的引领者。
无数人都围过来，伸长了手，加入其中。
懵懵的辛莲就这样陷入魔爪之中。
辛莲：……？
眼前是广阔的天空，她不用担心会摔到，身下有无数人的手托举。
这一瞬间，辛莲竟也有了些欢欣和感动。
她偏过头，看到看台一角笑眯眯的念七壬等人。洛南枝朝她招手，楼煜欢乐鼓掌，雁来月、曲云昭和花非也笑。
耳边是齐改之他们的欢呼。
他们都在笑，都在祝贺她。
……
热闹之后，众人便散了。
辛莲被齐改之几人拉到阁台上，刚进来，她就迎上无数视线，仿佛掉进狼群的小羊。
褚峥笑眯眯地示意她坐，然后夸赞了一番辛莲在符甲争典中的表现。
辛莲不擅长交际，耐着性子听她说完，这才道：“不知褚宗主唤晚辈，有何要事？”
褚峥笑：“听闻齐小友是位散修？”
辛莲唇瓣微抿：“……是。”
“齐道友天赋异禀，我们上元派很是欣赏，不知齐道友是否考虑拜入我派择师问道？”
这是很明显地伸橄榄枝了。
换做别的散修，恐怕是高兴地搭上去了。
辛莲却有几分犹豫。
她虽然想去上元派，可也不想再拜一个师尊啊！
边晚那边还欠了一笔债，难道她走到哪儿就要拜一人为师？
众人都关注她，自然看出她的犹豫。
牧雨眠等不及了，迈出一步急问：“齐小友可是有什么顾虑？尽可说来！”
辛莲装作有点吞吐，瞥了眼牧雨眠，在她温柔的目光下道：“我……我敬仰贵派，只是……只是我不拜师！”
众人一愣。
？
不拜师？
“为何？”牧雨眠追问。
辛莲闭紧了嘴，再不发一言。
那样子，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这可怎么行啊？多好一个苗子啊！不来他们上元派能去哪儿呢？！
众长老急得团团转。
正此时，一道声音越过人群，传过来。
“不用拜师，只要你愿意和我回上元派，我愿意将毕生所学，尽授予你。”
阁台一静，众长老都脸色扭曲地转过头，看着那人从角落缓缓走出。
好你个锦烨！
不是说没看中齐明星吗！现在倒贴又是怎么回事？！
辛莲也转头，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叫锦烨的符修长老。
他穿着一身云水蓝长衫，腰间佩戴禁步，长发束在玉冠中，肤色极白，一双墨绿眼瞳如幽幽湖水，唇珠微抿。
杨禹风差点吐血。
这老古板，打扮得这么俊美干嘛！
辛莲前几日听雁来月说过，上元派最年轻的长老——锦烨，不过六百多岁，已是合体期修士。而且这人，还有一副好相貌。
辛莲想起雁来月意味深长的两声啧啧，现在也有了点赞同。
倒确实是一副好皮相。
看戏的褚峥和宋行对视一眼，无奈摇头。
他们早就使眼色给长老们了，管齐明星拜不拜师呢！先把她拐回宗门再说啊！
奈何一众长老都没发现他俩的意思……
角落里，季朝雨蹙眉，不确定道：“你们觉不觉得……锦烨长老今日格外好看？”
沈珏赞同地点头。
叶晓诗打了个哈欠：“孔雀开屏。”
走到辛莲面前，锦烨朝她伸手，淡声道：“我是上元派的长老，修为合体后期，门下尚无弟子。你若愿意随我回去，殿中可由你做主，我也愿将所有都教给你。”
顿了顿，他又道：“不拘你自由，你若有事，随时可走。”
倒贴！
这是绝对的倒贴！
你咋不说愿意跟着齐明星走呢！
长老们都在心中把锦烨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人平日看着最是知礼，原来也是个不要脸的！
锦烨开出了如此慷慨的条件，在座长老最少的也已经有了一位弟子，哪里好意思跳出来。
辛莲看着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搭了上去。
符甲争典彻底结束，众人也都一一离开。
辛莲没有立刻就跟锦烨走，她说自己还有事要处理，处理完了会去上元派。
之后，她护送念七壬和云行舟几人回了降香小筑，又送雁来月、曲云昭和洛南枝回西海，这才化作连心的样子去了玄陵府。
玄陵府，四方协会总部。
水榭前的翟秋声伸了个懒腰，笑道：“早上左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原来今日是有贵客上门啊！”
他转头对着辛莲一笑：“你来了。”
辛莲扯了扯唇角，道：“我来，赴约。”
两年前，她曾说，会来玄陵府完成交易。
现下，她来完成承诺了。
————第十卷：符甲争典，启明星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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