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是《社会学概论》。
教室在文学院三楼,一间能容纳近百人的阶梯教室。王蓉提前二十分钟到,选了靠后、靠窗的位置。这个位置能看到整个教室,又不至于太引人注目。她把笔记本和钢笔整整齐齐放在桌面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像小学时老师要求的那样。
学生陆续进来。大部分人都带着轻松的表情,三两结伴,说说笑笑地找座位。前排很快坐满了,后排也逐渐被填满。王蓉注意到,很多人的穿着和陈露她们类似:干净、时尚,带着城市生活特有的随意感。有个女生甚至涂着亮晶晶的眼影,在日光灯下闪着细碎的光。
上课铃响前两分钟,教授进来了。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戴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和灰色西裤。他走上讲台,把公文包放下,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没有敲桌子,没有喊安静,但教室里的嘈杂声自然而然低了下去。
同学们好。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准,是标准的普通话,带着一点京腔,我是张明远,这学期负责你们的《社会学概论》。
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板书刚劲有力,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清脆的响声。王蓉赶紧低头抄写,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社会学是什么?张教授转过身,摘下眼镜擦了擦,简单说,是研究社会如何运作、人如何在社会中生活的学问。但这个问题,我们用一个学期的时间来回答,恐怕也只是管中窥豹。
他讲得并不快,但信息量很大。从孔德讲到马克思,从涂尔干讲到韦伯,一个个名字,一个个概念,像流水一样倾泻出来。王蓉埋着头,拼命地记。她的手心开始出汗,钢笔在有些粗糙的信纸上打滑,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
她发现自己很多地方听不懂。
不是词语不懂——每个字都认识——而是那些概念背后的逻辑,那些理论之间的关联。张教授说到社会结构时,她脑子里浮现的是村里的辈分关系、邻里网络;说到社会化时,她想起的是母亲教她做针线、父亲教她认庄稼。但这些朴素的联想,似乎和教授讲的不是一回事。
我们来看一个具体的例子。张教授在讲台上踱步,农村的宗族关系,在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变迁?有同学了解吗?
教室里安静了片刻。
前排一个男生举手。张教授点点头。
我觉得,男生站起来,声音自信,随着城市化,宗族关系会弱化。年轻人外出打工,传统的地缘、血缘纽带就会被业缘关系取代。
很好。张教授示意他坐下,但这只是宏观趋势。如果我们深入到一个具体的村庄,会发现情况复杂得多。宗族可能以新的形式存在,比如同乡会、微信群……
王蓉听着,笔尖顿住了。她想起村里的王家祠堂,过年时所有姓王的都要去祭祖;想起堂叔在县城打工,每年清明还是坚持回来扫墓;想起家族微信群——王家人,里面有五十多个人,从七叔公到刚出生的重孙,每天都在发各种链接、红包、孩子的照片……
她想举手。想说,不是那样的,宗族没有消失,只是变了样子。
但她的喉咙发干。她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不知道那些土得掉渣的例子,在这个讲着标准普通话、讨论着现代化业缘关系的教室里,说出来会不会很可笑。
手在膝盖上攥成拳头,又松开。
张教授继续讲课。讲到社会分层时,他提了个问题:我们每个人在社会中的位置,是由什么决定的?先天的因素多,还是后天的努力多?
这次举手的人多了。一个女生说家庭背景很重要,一个男生说个人努力可以改变命运,还有个学生引用了《了不起的盖茨比》里的句子。
王蓉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纸页。纸是粗糙的,是报到时领的那种最便宜的笔记本。她想,如果姐姐王玲坐在这里,会怎么回答?姐姐甚至连社会分层这个词都没听过。但姐姐知道,村里的女孩比男孩早辍学,知道嫁人要看对方家里有几间房、几亩地,知道生了儿子和生了女儿在婆家的待遇不一样。
这些算不算社会分层?
后排靠窗的那位女同学。张教授的声音忽然响起。
王蓉猛地抬头,发现教授正看着她。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转过来,像聚光灯一样打在她身上。
她的心嘣嘣跳。
你来谈谈你的看法?张教授温和地说,不用紧张,随便说说。
王蓉站起来。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感到血液涌上脸颊,耳朵嗡嗡作响。她张开嘴,想说点什么——
但第一个字出口的瞬间,她就知道完了。
我……觉得……
声音干涩,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乡音。我字说成了带鼻音的喔,觉得两个字黏在一起,变成jio得。更糟的是,因为紧张,尾音不自觉地往上扬,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接近疑问的语气。
教室里响起几声很轻的、压抑不住的笑声。
不是恶意的哄笑,而是那种听到什么有趣口音时,本能发出的、带着点好奇的笑声。但在王蓉听来,这笑声像针一样扎在皮肤上。
她的脸彻底烧起来了。能感觉到热度从脖子一直蔓延到额头,连头皮都在发麻。她垂下眼睛,盯着桌面上的笔记本,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
没关系,慢慢说。张教授的声音依然温和,你觉得什么?
王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努力想让发音标准一些:我觉得……家庭很重要……但……但也有别的……
她又卡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些关于姐姐、关于村里女孩的例子,此刻一个都想不起来。她能想到的只有教室里这些目光,那些细微的笑声,还有自己这口洗不掉的乡音。
比如?张教授引导她。
比如……地域。她终于挤出一个词,城里和乡下……不一样。
这句话说出口时,她自己都听出了那种笨拙。不是学术讨论的笨拙,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来自生活经验的笨拙。就像把一件沾着泥土的农具,直接摆在了光洁的玻璃桌面上。
教室里更安静了。那几声轻笑也消失了。
很好。张教授点点头,示意她坐下,地域确实是重要的维度。我们下节课会专门讲城乡差异。
王蓉坐下来的动作僵硬得像木偶。椅子又发出一声轻响。她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手指紧紧攥着钢笔,指节都泛白了。
接下来的半节课,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耳朵里反复回响着自己刚才的声音——那种土气的、笨拙的、与这个教室格格不入的声音。她能想象其他同学会怎么想:哦,那个乡下来的,连普通话都说不好。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斑随着时间缓慢移动,爬过她的笔记本,爬过她紧攥的手。她看着那光斑,忽然想起家乡的太阳。同样的太阳,照在稻田里是金黄的,照在溪水里是碎银般的,照在母亲晒被子的竹竿上是暖洋洋的。
而在这里,阳光被玻璃过滤,被窗帘切割,变成规整的、几何形状的光块,落在整齐排列的课桌上。
张教授还在讲课,声音平稳,逻辑清晰。前排的学生认真记着笔记,偶尔点头。一切都那么正常,那么有序。只有她,被困在自己那口乡音带来的羞耻里,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罩子中,看得见外面,却融不进去。
下课铃响的时候,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
走廊里挤满了换教室的学生。她低着头,快步走着,背包在肩上一颠一颠的。那袋土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隔着帆布,她能感觉到那细微的沙沙声。
那声音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但在满耳朵的标准普通话、年轻的笑声、背包拉链的摩擦声中,这沙沙声成了唯一熟悉的东西,像一根细得看不见的线,牵着她,不让她彻底迷失在这个明亮而陌生的世界里。
她走到楼梯拐角的窗前,停下脚步。
窗外是校园的主干道,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泛黄。学生们来来往往,自行车铃铛叮叮作响。远处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阳光,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
王蓉把手伸进背包侧兜,摸到那个碎布袋。土是干燥的,温热的,像还在家乡的太阳底下晒着。
她轻轻捏了捏。
沙沙。沙沙。
那声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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