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里这几日格外清净。蔓萝歪在暖榻上，看乳母带着瑾瑜和胤禛在厚厚的地毯上玩儿。胤禛已经能摇摇晃晃走几步了，此刻正努力想去抓妹妹手里那个五彩斑斓的布老虎，瑾瑜则紧紧抱着不撒手，小嘴抿着，一副我的就是我的的倔强模样。
“额娘！您看哥哥！”瑾瑜奶声奶气地告状，小身子还往旁边挪了挪，试图远离虎视眈眈的胤禛。
蔓萝忍不住笑，伸手把儿子捞进怀里：“胤禛乖，让着点妹妹，额娘这里还有个小鸭子呢。”她拿起另一个布偶递过去，胤禛接过小鸭子，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咯咯笑着捏来捏去。
春喜端着刚沏好的蜜枣茶进来，笑着禀报：“娘娘，各宫送来的节礼都登记造册入库了，如今呀，咱们永和宫库房都快堆不下啦。”
秋云在一旁整理着新送来的绸缎，接话道：“可不是嘛，连从前不怎么走动的几位太妃，都派人送了东西来问安呢。”
蔓萝吹了吹茶上的热气，语气淡然：“都是皇上的恩典，姐妹们客气罢了。”她心里明镜似的，佟佳家这棵大树一倒，猢狲们自然要寻新的荫蔽，如今这后宫，风向变得比翻书还快。
正说着，外头传来请安声，是康熙下朝过来了。
他今日脸色瞧着比前两日松快些，一进门就先弯腰抱起了冲过来的瑾瑜，又伸手摸了摸蔓萝怀里的胤禛的小脸蛋。
“今日这两个小魔星没闹你吧？”康熙在榻边坐下，很自然地将蔓萝揽近，低头嗅了嗅她发间的淡香，“嗯，还是你这儿舒坦。”
蔓萝顺势靠着他，把温热的蜜枣茶递到他手里：“孩子们乖着呢，皇上瞧着心情不错，可是前朝有什么好事？”
康熙喝了口茶，眉眼舒展：“漕运改制的事儿总算有了章程，几个老臣也没再闹腾。”他捏了捏她的手，“朕看你这几日清减了些，可是被那些来往的琐事烦着了？若是不耐烦应付，让容璧多帮衬些，你安心歇着就是。”
“臣妾不累，”蔓萝抬头看他，眼睛弯弯的，“安贵妃姐姐常来坐坐，帮臣妾分担了不少。倒是皇上，日日操劳，才该好生歇歇。”
康熙看着她灯下温婉的侧脸，心头那点因前朝杂事带来的疲惫顿时散了不少，他正想再说些什么，梁九功却轻手轻脚地进来，面色有些为难。
“皇上，仁寿宫的孙嬷嬷来了，说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尝尝新进贡的菊花茶。”
殿内安静了一瞬，康熙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拍了拍蔓萝的手背：“皇额娘相召，朕去去就回。”他起身，又回头嘱咐，“晚膳等朕回来再用。”
“好，”蔓萝起身替他理了理衣领，柔声道，“臣妾让小厨房备着皇上爱吃的金丝卷。”
看着康熙带着梁九功离去，春喜才小声开口：“娘娘，太后娘娘这会儿请皇上过去，会不会是……”
蔓萝重新坐回榻上，拿起那个被胤禛丢开的小鸭子布偶，轻轻拍了拍灰：“太后娘娘是皇上的嫡母，母子间说说话，再正常不过了。”
她语气平静，心里却清楚，太后此番相召，恐怕不只是喝茶那么简单，前朝后宫这一连串的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这位深居简出的老人家。
仁寿宫里，菊花淡淡的苦香弥漫，康熙恭敬地给太后行了礼，在下首坐下，孙嬷嬷奉上两盏清澈的菊花茶，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殿内只余母子二人。
太后慢悠悠地拨着茶盏，看着里面舒展的菊瓣，半晌才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缓慢：“皇帝近日，很是忙碌。”
康熙端起茶盏：“劳皇额娘挂心，前朝事务是繁杂了些。”
“哀家听说，”太后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带着重量，“佟佳氏，倒了？纳兰氏，也彻底沉寂了？”
康熙面色不变，吹了吹茶沫：“他们结党营私，构陷妃嫔，证据确凿，依法论处。”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在安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依法论处，自然是应当的，雷霆手段，震慑宵小，皇帝做得也没错。”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忧虑，“只是皇帝啊，这前朝后宫，牵连甚广，你这接连动作，手段酷烈，哀家瞧着，底下的人如今是战战兢兢，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康熙放下茶盏，声音沉稳：“额娘，乱世需用重典，若非如此，不足以肃清寰宇，有些人，不给足教训，是不会长记性的。”
“哀家明白你的心思。”太后看着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儿子，眼神复杂，“你是天子，乾坤独断，哀家不该多言，只是皇帝，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治理天下，平衡朝局，有时候，恩威并施，过刚易折啊。”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尤其是这后宫，如今更是安静得让人心慌。皇贵妃协理六宫，能力是有的，恩宠也盛，这是她的福气，可皇帝，独木难支，众擎易举，有时候，雨露均沾，并非是坏事，反而能平息许多无谓的纷争和怨气。”
康熙静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直到太后说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皇额娘的教诲，儿子记下了，只是……”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而清明：“有些人，有些事，儿子心里有数。蔓萝她并非恃宠而骄之人，她打理宫务，抚育皇嗣，从未行差踏错，前朝那些攻讦，纯属无稽之谈，儿子若因几句流言便冷待有功之人，岂非让忠心办事的人寒心？”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后宫平衡，额娘，正因儿子看重社稷安稳，才更不能纵容结党营私、构陷皇嗣之事。蔓萝母族微弱，其子更无外戚干政之忧，儿子宠她，于皇权集中，并无坏处。”
太后看着他坚决的神情，知道这个儿子主意已定，再难劝动。她沉默片刻，终究只是又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如今是皇帝，乾坤独断。哀家老了，只盼着这宫里能安安生生的，别再起什么风波就好，你心中有数便好。”
“儿子明白，让皇额娘忧心了。”康熙起身，恭敬行礼，“儿子前头还有折子要批，改日再来看望皇额娘。”
看着康熙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太后靠在引枕上，揉了揉眉心，孙嬷嬷悄声进来。
“太后娘娘，您喝口参茶润润喉。”孙嬷嬷担忧地看着她，太后摇摇头，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喃喃道：“皇帝这是铁了心了，只盼着那位董鄂氏，真如皇帝所说，是个知道分寸的，否则……”
否则，这专宠之势，究竟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啊。
康熙回到永和宫时，晚膳已经摆好了，蔓萝正抱着咿咿呀呀的胤禛，指着桌上的菜教他认：“鱼，蛋羹。”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脸上立刻绽开笑容：“皇上回来了？正好，汤还热着。”她将孩子交给乳母，起身迎上前。
康熙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一起走到膳桌旁坐下，他瞥了眼桌上，除了他爱吃的几样，还多了两道清爽的小菜，一看就是蔓萝特意吩咐的。
“太后留你说这么久，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蔓萝一边替他盛汤，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康熙接过汤碗，舀了一勺吹了吹：“没什么，就是寻常问问安，喝了盏茶。”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后那些劝诫的话，平白给她添堵。
蔓萝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如常，便也不再多问，夹了块剔好刺的鱼肉放到他碟子里：“皇上快尝尝，这鱼是今早才送进的，鲜得很。”
瑾瑜也在一旁学着自己用吃饭，小脸上满是认真。康熙看着眼前温馨的场面，心中因太后那番话而起的一丝沉闷也消散了，他给蔓萝也夹了块樱桃肉：“你也多吃点，朕瞧着你最近都瘦了。”
“哪有，”蔓萝嗔怪地看他一眼，心里却甜丝丝的，“臣妾这是衣裳做合身了。”
用过晚膳，康熙照例考较了瑾瑜的功课，又抱着胤禛逗弄了一会儿，直到两个孩子都被乳母带下去安置，殿内才安静下来。
蔓萝拿着美人锤，轻轻替他捶着腿，烛光下，康熙闭着眼，眉宇间却仍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蔓萝手下力道放得更柔，轻声说：“皇上，若是朝事太忙，也别太熬着了，臣妾瞧着，您这几日都没睡好。”
康熙睁开眼，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有你在，朕就觉得松快。”他看着她，忽然问，“蔓萝，若是朕不是皇帝，你还会留在朕身边吗？”
蔓萝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皇上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说起傻话了？您就是皇上啊。”
康熙也笑了，将她搂紧，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对，朕是皇帝，所以，朕想护着的人，就一定能护住。”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蔓萝靠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的心跳，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心中一片安宁，太后说了什么，她大概能猜到，可那又如何呢？
只要这个男人此刻的心意是真的，只要他还愿意护着她和孩子们，那前朝后宫的些许风浪，又算得了什么？
“皇上，”她轻轻回抱住他，声音软糯，“臣妾信您。”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康熙心头一热，手臂收得更紧。
殿外秋风渐起，吹动着廊下的宫灯摇晃，而永和宫内，烛火温馨，将相拥的身影投在窗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纷扰与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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