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西安城,闷得像个烧透的砖窑膛子,热气从青石板缝里丝丝缕缕地往上钻,裹着人,黏糊糊地裹住每一寸皮肉。
秦朵蔫蔫地靠在窗边的竹椅上,眼泡还肿着,下午学校练歌的事,自然是黄了。
二表姐宁颖鹤挨着她坐着,手里摇着蒲扇,心思也不在风上。
她原想着陪这苦闷的表妹去城隍庙散散心,谁成想,老天爷变脸比娃翻书还快!
西安城一声惊雷炸开瓢泼白雨,浇透了秦朵练歌的念头,却浇不醒她哭红的眼。
刚走到院门口,天就猛地沉了脸,黑压压的云头从城墙垛子后面翻滚着涌上来,墨汁泼了满天。
狂风平地卷起,带着土腥味,吹得院里那棵老槐树哗啦啦乱响,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往人身上扑。
豆大的雨点子,又急又密,紧跟着风脚就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砸在瓦檐上、青石板上,溅起一片白蒙蒙的水烟。
“回!快回!”宁颖鹤一把拉住还有点发懵的秦朵,两人抱着头,慌不迭地缩回檐下,鞋底裤脚早已打得透湿。
秦朵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珠,看着表姐同样狼狈的样子,憋了一晌午的委屈和难过,倒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白雨冲开了个口子,忍不住“噗嗤”一下,嘴角弯了弯,露出点今天头一遭的笑意。
正屋里,宁颖雁放下手里做针线的绷子,凝神听了听外面骤然喧腾的雨声风响,猛地一拍额头:
“呀!糟了!豆角干!”
话音未落,人已像离弦的箭冲了出去。
舅母比她反应更快,抄起两个大竹簸箕,顶着雨就往院子里跑。
天井当院,两根长长的麻绳上,密密匝匝挂满了翠绿转褐的豆角干,那是舅母一整个夏天的心血
——晒足了,冬日里切一段,炖上五花肉,香气能飘半条街,是全家老少心头一口念想。
冰凉的雨水凶狠地鞭打在上面,舅母心疼得直跺脚:
“老天爷!早不下晚不下,偏挑这时候!这几十斤豆角,可是咱一家人冬里的嚼谷啊!”
两人手忙脚乱,扯着麻绳就往廊下抢收。
雨水顺着舅母绾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流进脖颈,她也顾不上擦,嘴里絮叨着:
“不行不行,光靠白菜南瓜洋芋蛋子咋熬冬?
少一口这豆角干,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
宁颖雁手脚麻利,把抢收下来的豆角干拢进簸箕,看着母亲湿透的半边身子和那不容有失的郑重,心底也温温地泛起敬意。
日子,可不就是这一粥一饭、一干一菜攒出来的指望?
雨势未歇,院门外却传来汽车喇叭短促的鸣声。
一辆沾满泥点的黑色小车,停在了街角的槐树荫下。
司机先下车,撑开一把黑布伞,绕到另一侧,恭敬地拉开车门。
省府参议宁木若迈步下车,公文包挟在腋下,神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
他没有立即进院,而是对那四十出头、面相敦厚的司机低声交代了几句。
司机点点头,收了伞,紧随宁木若身后,两人一前一后踩着积水,快步穿过雨帘,径直走进了书房。
书房里光线有些暗,只有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亮着,映着摊开的书页和袅袅茶烟。
秦云正坐在靠窗的藤椅里,望着玻璃上蜿蜒流淌的雨水出神。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
“云儿,”宁木若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特殊的正式感。他指了指身后垂手肃立、看起来老实得甚至有些木讷的中年司机:
“这位,翟乡风,翟师傅。省府车队的老人。”
翟乡风微微躬身,脸上挤出一点局促的笑意,双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在裤缝边蹭了蹭:
“秦…秦少爷好。” 一口地道的关中腔。
秦云起身还礼,目光却不由得多停留了几秒。
眼前这人,身材不高,相貌极其普通,穿着半旧的司机制服,手掌粗大,指节上带着长期握方向盘的茧子,眉眼间透着一股子近乎怯懦的温顺。
这就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司机师傅,扔人堆里眨眼就找不见的那种。
可舅舅带他来书房相见,郑重其事地介绍……
秦云心底泛起一丝疑惑的涟漪。
似乎看穿了秦云眼中的探寻,宁木若嘴角掠过一丝近乎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藏着刀锋般的过往:
“咋?看翟师傅面善,不像个耍刀弄枪的?”
他踱到书桌后,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娃啊,你老子秦大川,当年被东府道上唤作‘盐客阎罗’,那也是一等一的俊朗后生!
书卷气浓得很!要不是……”
他语气骤然一滞,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喉咙,眼底深处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痛悔与怀念。
半晌,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压着千钧巨石,目光转向翟乡风,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
“喏,老翟,这就是你念叨了小二十年的‘罗老大’的儿子。
当年瓦渣滩那一场血火,十三太保……你给娃好好说说吧。”
“罗老大……”
翟乡风喃喃地重复着这个久违的称呼,浑浊的眼珠死死盯住秦云的脸庞,试图从那年轻英挺的五官里,努力拼凑出记忆中那个伟岸不羁的身影。
他那敦厚木讷的面具瞬间碎裂瓦解,嘴角剧烈地抽搐起来,沟壑纵横的脸庞猛地扭曲,豆大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混浊而滚烫,砸在脚下的青砖地上。
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如同受伤的野兽,高大的身躯竟有些摇摇欲坠,猛地朝秦云跨近一步,双手抬起似乎想抓住什么,又在半空僵住,最终重重垂下。
“娃呀……” 他开口,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生生抠出来,裹着血和铁锈的味道,
“你……你爸!他不是秦大川!他叫罗宏彦!
是蒲城瓦渣滩‘靠山堂’,响当当的罗老大!
是俺们‘盐客十三太保’的头把交椅!”
当陕西方言裹着血雨腥风从翟乡风口中淌出,秦云才知父亲“秦大川”竟是当年令清廷胆寒的“盐客阎罗”罗宏彦罗厨子。
“靠山堂”十三太保瓦渣滩血战,十人殒命,只余三人亡命天涯……
翟乡风泣不成声:“娃呀,你爸不是叛徒……
肯定是‘老刀子’那狗日的嚼舌根引来的兵!”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要将那久远的血腥气重新吸进肺腑:
“那年月,清家那个狗日的总督升允,派了一队马队来剿俺们!”
他布满老茧的手虚空挥舞着,仿佛要劈开时间的帷幕,重现那惨烈的一幕。
“瓦渣滩……全是血!天都染红了!
清兵的马刀,砍卷了刃!俺们兄弟……十个!整整十个兄弟啊!”
他伸出颤抖的十根手指,又猛地攥紧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就倒在俺眼前!肠子流了一地!血沫子喷到脸上,还是烫的!”
他另一只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仿佛要擦去那并不存在的滚烫血迹,眼泪鼻涕混在一起,糊满了手背和脸颊。
“罗老大拖着中了箭的野驴哥,背上还驮着肠子都快流出来的我……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那刀子砍得骨头都在响!
最后……最后跑到华县,寻到你舅!”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宁木若,带着刻骨的感激。
“是你舅,收留了俺这条贱命!
罗老大把俺托付给你舅,他自个儿……带着野驴哥钻了南山!
他说,‘兄弟,哥对不住你们,这仇,哥记死了!’”
翟乡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泣血的控诉:
“后来!后来俺伤好了,死活要去南山寻老大!
等俺千辛万苦寻到消息,找到华阴……老大他……他见了俺,只说了一句话:
‘哥老了,乏了,这刀头舔血的营生,咱不干了。
满人也倒了,太平了……好好跟着木若,寻条正路走。’”
他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依旧汹涌。
“他改了名,叫秦大川!安安稳稳置了地,种田养家……再后来,俺听说,他娶了宁秘书的妹子……俺心里……俺心里替老大高兴!真的!嫽得很!”
他猛地睁开眼,那浑浊的眼底爆发出骇人的凶光,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死死盯着虚无的某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可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安稳日子没过几年!
哪个挨千刀、断子绝孙的畜牲!硬生生造谣!说当年……当年是罗老大卖了兄弟们!
才引来升允的兵!” 他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放他祖宗十八代的狗臭屁!是有人!有人跟老大结了死仇!
是那个‘老刀子’!肯定是他!只有他那黑心烂肺的坏种,才干得出这等丧良心的腌臜事!
是他嚼舌根子,把升允的兵引到瓦渣滩!害死了十个兄弟!到头来,又害了老大一家!还有驴哥!”
“老驴哥……”
秦云浑身剧震,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家中那位沉默寡言、跛着一条腿的武术教头!
父亲对他总是异常尊敬,唤他“老驴哥”,而母亲看向他的眼神,也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原来是他!原来他就是当年十三太保仅存的三人之一——野驴子!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轰然聚合!
父亲偶尔流露的、与教书先生身份格格不入的锐利眼神;
家中庭院深处那几柄被油布仔细包裹、寒气逼人的关山刀;
母亲临睡前低低哼唱的那凄凉悲怆、带着浓浓蒲城乡音的古老调子;
还有“老驴哥”和父亲,每逢忌日,总会独自一人提着一坛烧刀子,去到后山孤坟前,枯坐整夜……
种种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成了指向那个惊涛骇浪过往的铁证!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古城,瓦檐上水流如瀑,砸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
书房里却死寂一片,只有翟乡风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和泪滴砸落的声音。
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那是二十年前瓦渣滩的血,穿透时光,弥漫至今。
宁木若背对着他们,面朝着窗外一片混沌的风雨,身形僵直如同一块冰冷的石碑。
秦云站在原地,一股彻骨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冷的发颤,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父亲沉默的背影,母亲温柔的眉眼,“老驴哥”孤独的跛行……无数画面在眼前飞速旋转、撕裂!
仇!
这个字眼,带着钢针般的锋芒和烙铁般的滚烫,狠狠地、深深地戳进了秦云年轻的灵魂深处。
瓦渣滩的血债,兄弟血仇的冤屈,如同沉埋地底的火山,翟乡风积蓄了二十年的熔岩即将喷薄而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焚尽一切的冰焰,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每一个音节都像淬火的刀锋,劈开令人窒息的死寂:
“老刀子……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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