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日头正烈，傩神祠前的广场上却无端漫起一股寒意。三十六盏桐油灯早已按古阵方位摆定，火苗笔直向上，纹丝不动，像是在静候着什么。
黎鹤穿着那身繁复厚重的祭祀礼袍，站在阵眼中心。沉甸甸的头冠压得后颈发酸，绣满傩舞图纹的宽袍袖管磨得肩颈发僵，连抬臂都带着布料扯拽的滞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族人的目光——老艺人们沉甸甸的期盼，年轻一代毫不掩饰的无所谓，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巫诚站在一旁，苍老的脸上每道皱纹都绷得死紧，压着嗓子做最后的叮嘱：“凝神，静气。每一步都得按古法来，尤其是最后那……”
“血点眉心，敬告先祖。我知道。”黎鹤打断他，声音里是重复了太多遍后的麻木。
哐！ 一声沉闷的锣响从祠堂屋檐下砸下来，撞在青石板上，回声嗡嗡的，瞬间破了广场上的凝滞空气。
祭祀开始了。
黎鹤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臂，开始跳那套他练了无数遍却从未走心的祈神傩舞。动作倒是标准的，甚至算得上流畅，可他眼神是空的，越过那些或虔诚或无聊的脸，不知飘向了哪里。
宽大的袍袖翻飞间，他感觉到口袋里手机的边角随着动作一下下硌着他的大腿外侧，硬邦邦的，跟身上的锦缎袍料格格不入。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钻出来：山外的世界此刻正发生着什么？那些高楼大厦里，可有人像他们一样，还守着这些……
咚！
鼓声猛地将他飘远的思绪拽了回来。他意识到该旋转了，慌忙敛起心神，凭着记忆里的步法转身。
一整套繁复的舞步终于熬到了尾声。最后一步，他需单膝跪地，取下供桌上那尊最重要的方相氏主傩面具，用银针刺破指尖，将血滴于眉心，完成那所谓的“通灵之契”。
就是现在。
他跪下的动作带了点匆忙，膝盖‘咚’地磕在青石板上，闷响里裹着点麻意，硬邦邦的石板硌得膝盖骨发疼。指尖被银针刺得一痛，一滴鲜红的血珠慢慢渗出来，悬在指腹尖。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口袋里的手机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就是昨晚翻申遗信息的那部——屏幕还暗着，可那震动像小鼓似的，先敲在他腿上，再往四周散，连旁边族人的呼吸都跟着顿了。
黎鹤身体猛地一僵，指尖先于大脑动了，下意识就往口袋里摸。就这分神的半秒，托着面具的手跟着颤了颤，指尖的血珠晃了晃。
那滴殷红的血珠，带着巫族少族长独有的血脉气息，偏离了沿袭千年的轨迹，没有落在鎏金的眉心正中，而是“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砸在面具额心一处极不起眼、看似装饰的细微凹陷里——那凹陷形状古拙诡异，竟严丝合缝地吞下了那滴血。
时间像是顿了一下。
“不！”
巫诚的声音先劈了，跟着凄厉的嘶吼猛地炸开——他刚才一直弓着背，眼睛都没眨一下盯着黎鹤的手，血珠刚偏出眉心，老人枯瘦的手就猛地攥紧藤杖，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木头里，连呼吸都顿了半拍。
但什么都晚了。
那滴血像活了一样，瞬间就被那处奇异凹陷吸了进去。紧接着，以那点为中心，无数血红色的细密纹路如同活过来的蛛网骤然亮起，瞬间爬满整个面具，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暗红光芒！
轰隆隆！
地面毫无预兆地疯狂震动起来！广场边缘的桐油灯齐刷刷剧烈摇晃，一半顷刻熄灭！狂风从广场四周的石缝里钻出来，卷着沙石往人脸上砸，打得脸颊生疼，眼睫毛上都沾了细沙，根本睁不开眼，祠檐上的瓦片被吹得‘哗啦’响，天空竟隐隐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沉得像砸在人胸口。
“怎么了？”最前排的年轻人先跳了起来，跟着“地动了？”的喊叫声炸开——有人慌得往后退，撞翻了脚边的桐油灯，火星溅起来，哭喊和惊叫声一下子裹成了团。
黎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僵在原地，连指尖的刺痛都忘了，手里那散发着血光的面具烫得指腹发麻，热度像针一样往掌心里钻，可手指像粘在面具上似的——不是刻意攥紧，是惊得松不开。
根本没给人反应的时间，傩神祠中央那座千年冰棺突然响了——先是‘吱呀’一声细响，跟着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从棺盖深处钻出来。一道黑缝先冒了头，瞬间像被扯住的闪电，自棺盖中央猛地劈到底！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裂痕瞬间布满了整个棺体！
轰！
巨大的棺盖猛地炸裂开来，碎冰和寒气如同爆炸般喷射四溅，碎冰砸在附近的桐油灯架上，‘叮叮当’脆响一片，没熄灭的灯苗晃得更厉害了！
刺骨的寒雾汹涌弥漫，一个身影从崩毁的冰棺之中，缓缓坐起身来。
玄色祭袍顺着寒雾飘着，边角沾着的细碎冰粒往下掉，袍上金线绣的古老傩纹在寒气里泛着暗光；覆盖全身的金甲还凝着白霜，冰碴子随着他坐起的动作簌簌往下落，光泽冷得扎眼。那人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透过森森寒气，能隐约看见一双骤然睁开的眼睛。
那双眼里，没有初醒的朦胧，只有积攒了千年的沉眠被强行打破后的震怒，以及……一丝察觉到血脉衰微、信仰稀薄后，那难以言喻的悲凉。
无形的威压顺着地面漫过来，先压得人腿肚子发颤，跟着往上裹——所有嘈杂瞬间没了声，有人刚张开嘴想喊，喉咙像被一只冷手扼住，连呼吸都沉了，脚像钉在青石板上，挪不动半分。
那身影缓缓转‘头’，冰冷的目光先扫过缩着脖子的人群，再掠过供桌上蒙尘的傩具——目光扫过哪里，哪里的寒气就更重一分，最后死死钉在手捧血红面具、膝盖还抵着青石板的黎鹤身上。
一道低沉的声音炸开，裹着久远时空的回响——明明很沉，却像惊雷似的，清晰砸进每个人的灵魂里：
“吾族香火，竟衰败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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