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雨混着血污渗入泥土。
破庙歪斜的门框外，一个跛脚老乞丐的身影，在雨幕里哼着不成调的莲花落。
他浑浊的老眼扫过庙内两具“尸体”，咧嘴露出黄牙：
“啧，好重的业火味儿……红莲渡厄，业火焚身呐……”
冰冷的雨丝，如同无数细密的银针，穿过破庙屋顶的窟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
雨水滴在玄真子染血的额角，顺着灰败的脸颊滑落，混着尘土和暗红的血渍，留下蜿蜒的泥痕。滴在玉笋灰白的唇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却唤不醒她沉入深渊的意识。更多的雨水，落在两人身下那滩混杂着污血、呕吐物和尘泥的污秽里，慢慢洇开，稀释着刺目的暗红，散发出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腥甜铁锈味。
玄真子侧躺在冰冷湿漉的地上，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牵扯着胸口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脏腑内搅动。血引渡厄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他残存的生机。丹田处一片灼热的空虚，曾经浑厚流转的真气早已溃散殆尽，只剩下混乱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残流在破碎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带来更深的撕裂感。他的意识在无边的剧痛和眩晕的黑暗边缘沉浮，像一叶随时会被巨浪打翻的扁舟。
静心……慧明……
这两个名字如同淬毒的诅咒，在他混沌的识海里盘旋。
她们一定会来！
在这雨夜，在这绝境，给予他和玉笋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而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绝望，冰冷粘稠，比身下的泥水更甚，彻底淹没了残存的意志。他努力睁大眼睛，涣散的瞳孔死死盯着那扇歪斜腐朽的庙门。门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是……死亡的脚步声吗？
玉笋静静地躺在他几步之外，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雨水打湿了她散乱的额发，贴在灰白的皮肤上。那口颜色变浅的污血之后，她的身体再无一丝动静，仿佛真的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只有凑近了，用尽全部心神去感知，才能勉强捕捉到那丝比游丝还要微弱、随时会消散的脉搏。
破庙里，只剩下雨水滴落的单调声响，和两个濒死之人沉重而艰难的微弱呼吸，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挽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一个时辰。
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敲打着破庙腐朽的瓦片和周围堆积的杂物，发出沙沙的声响。
巷子深处，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拖沓、沉重，又带着某种怪异节奏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嗒…
伴随着脚步声的，是一个苍老、嘶哑、不成调的哼唱声，断断续续，在雨夜里飘忽不定：
“……莲花落哎……莲花落……”
“……命里无时……莫强求哎……”
“……业火焚身……红莲渡厄……”
“……魂飞……魄散……万事休……”
声音沙哑难听，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抽拉，又像是钝刀在刮着骨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脚步声和哼唱声在破庙歪斜的门前停住了。
玄真子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心脏在剧痛中狂跳了一下！来了？！是慧明派来的人？！他拼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志，想要撑起身体，哪怕只是看清来人的脸！但身体如同被万钧巨石压住，连动一动指尖都做不到！只能绝望地听着那脚步声停在门外，听着那诡异的哼唱在雨夜里回荡。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腐朽门轴转动的呻吟响起。
歪斜破败的庙门，被一只枯瘦、沾满污泥、指甲缝里全是黑垢的手，缓缓推开了。
一个身影，佝偻着，堵在了门口，挡住了外面更深的夜色和雨幕。
那是一个老乞丐。
身上裹着一件辨不出原色、千疮百孔的破烂棉袄，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贴在枯瘦的身躯上。一条腿明显跛着，靠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顶端开裂的粗木棍支撑着身体。乱糟糟、花白打绺的头发和胡须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浑浊不堪、眼白泛黄的老眼。那眼神空洞，却又似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馊汗味、劣质酒气、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如同死老鼠般的腐朽气息，随着老乞丐的闯入，瞬间压过了庙里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老乞丐倚着门框，浑浊的眼珠子慢悠悠地转动着，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球，扫视着破庙内狼藉的景象。他的目光掠过坍塌的神像、遍地的蛛网、堆满杂物的角落……最终，落在了庙堂中央、那两具躺在血水泥泞中的“尸体”身上。
玄真子侧倒着，道袍被血和泥染得看不出本色，脸色死灰，气息奄奄。
玉笋仰躺着，僧衣污秽不堪，口鼻残留着暗红血痕，毫无生气。
老乞丐的目光在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
他那张被乱发胡须遮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珠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玩味？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黄得发黑的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笑声。
“啧……”他咂了咂嘴，干裂起皮的嘴唇蠕动着，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怪异的腔调，在雨声和血腥味中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空气中的什么存在说话，“好重的……业火味儿啊……”
他跛着脚，拖着那根开裂的木棍，一步一拖沓地走进了破庙。木棍的底端和跛脚踩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噗嗤的黏腻声响。他无视了地上肮脏的血污，径直走到离两人稍近些的地方，停了下来，浑浊的老眼再次仔细地打量着他们。
“红莲渡厄……业火焚身……”他含混不清地又哼了一句刚才的调子，歪着头，像是在仔细分辨空气中残留的某种无形痕迹，“一个……引火烧身……油尽灯枯……一个……毒入膏肓……魂灯将灭……”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玄真子染血的胸口。那里，道袍被撕开，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指洞，边缘的皮肉翻卷着，虽然被雨水冲刷过，依旧残留着暗红的血痂，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淡金芒。老乞丐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了然的光。
“嘿嘿……”他又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拖着跛脚，绕着两人走了小半圈，像在审视两件奇特的货物。最后，他停在了玉笋的头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灰败的脸。
“小娘子……好大的福气啊……”老乞丐嘶哑地感叹着，语气里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别的什么，“能让这么个……牛鼻子……拿命来填……”
他缓缓蹲下身，动作迟缓僵硬，骨头发出咔咔的轻响。浓烈的酸馊气息扑面而来。他伸出那只枯瘦、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没有去探玉笋的鼻息，反而……用肮脏的指尖，极其粗鲁地，抹了一下玉笋嘴角残留的、半干涸的暗红血渍！
然后，他竟然将那沾着污血的指尖，凑到自己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一下！
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像是在仔细品味着什么。
“嗯……”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鼻音，沾着血污的指尖随意地在身上那件破烂棉袄上擦了擦，留下几道深色的污痕。“‘三日断’……混了‘蛇涎草’……还有‘腐心藤’的味儿……慧明那老尼婆……下手还是这么阴啊……嘿嘿……”
他竟一口道破了毒药的成分和下毒之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诡异平静。
玄真子虽然意识模糊，但老乞丐这诡异的话语和动作，却如同冰锥，刺破了他濒临溃散的意识！慧明！毒药！他都清楚？！他是谁？！他想干什么？！
巨大的惊骇和未知的恐惧，让玄真子残存的神魂剧烈震荡！他想开口质问，想发出警告，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微弱气音，连一个清晰的音节都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诡异的老乞丐，蹲在玉笋身边！
老乞丐似乎听到了玄真子那微弱的气音，浑浊的眼珠慢悠悠地转向他，咧开黄牙笑了笑，笑容在乱发胡须的遮蔽下显得阴森无比。
“别急……牛鼻子……”老乞丐嘶哑地说，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安抚意味，“你这把火……烧得旺……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他又转回头，重新看向地上的玉笋。这次，他不再嗅闻，而是伸出了那只枯瘦肮脏的手，动作却出乎意料地……快！如同闪电般，并指如风，精准地点向玉笋头顶百会穴！
指尖凝聚着一点微不可察的、浑浊灰暗的光晕！
“呃！”昏迷中的玉笋，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痛苦的闷哼！
玄真子目眦欲裂！心脏在剧痛中疯狂抽搐！他要干什么？！杀了她？！
然而，预想中的惨剧并未发生。
老乞丐那一点浑浊的指力灌入玉笋百会穴后，并未造成任何破坏。相反，玉笋原本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竟然猛地急促了一下！虽然依旧虚弱，但胸口起伏的幅度明显大了些许！灰败的脸上，那令人绝望的死气，似乎被这诡异的一点，强行驱散了一丝！
紧接着，老乞丐枯瘦的手指如同穿花蝴蝶，快得几乎留下残影！膻中、巨阙、关元……几处生死攸关的大穴被他以同样迅疾、带着浑浊灰芒的手法点过！
每一指点落，玉笋的身体都随之轻微抽搐一下，口鼻中溢出些许暗红的气沫，但每一次抽搐过后，她的呼吸似乎就顺畅了一分，脸色也似乎……褪去了那么一丝灰败？
玄真子看得心惊肉跳！这手法……绝非寻常！看似粗陋肮脏，却蕴含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理解的诡异力量！这老乞丐……到底是什么人？！
点完几处关键穴位，老乞丐动作停住。他像是耗费了不少力气，微微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低头看着玉笋，浑浊的老眼里似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小娘子……命不该绝啊……”他嘶哑地喃喃着，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人替你……扛了这业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玄真子，那眼神复杂难明，混杂着审视、一丝几不可察的……惋惜？还有更多玄真子无法解读的浑浊。
“可惜了……一把好柴禾……烧得太快……”老乞丐摇摇头，拖着跛脚，慢吞吞地站起身，不再看地上的两人。他拄着那根开裂的木棍，一步一拖沓地，朝着破庙门口走去。
“莲花落哎……莲花落……”
“……命若悬丝……一线牵……”
“……是死是活……看造化……”
“……老叫花……讨口酒钱……难上难……”
嘶哑不成调的莲花落，再次哼唱起来，伴随着啪嗒、噗嗤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巷子深处淅淅沥沥的雨幕里。
破庙内，重新只剩下冰冷的雨声和两人微弱的呼吸。
玄真子躺在地上，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诡异的老乞丐是谁？！他那一手点穴，竟暂时吊住了玉笋的命！他看穿了血引渡厄，看穿了“三日断”的毒性，甚至知道慧明！他最后那几句唱词……“命若悬丝一线牵”、“是死是活看造化”……
一线生机？！
这老乞丐……是敌？是友？还是……只是这红尘中一个看透生死的诡异过客？
巨大的疑惑和残存的希望，如同冰冷的雨水中悄然燃起的一点火星，微弱，却顽强地灼烧着玄真子濒临绝望的心。他看着身旁呼吸似乎平稳了一点的玉笋，又艰难地望向那扇洞开的、被雨幕笼罩的庙门。
雨还在下。
夜还很长。
那被老乞丐强行续上的“一线牵”，又能维系多久？
与此同时，距离破庙不足半里的泥泞小路上。
静心小小的身影在雨幕中疾奔，身上沾满泥水的僧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身形。她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潮红，圆润的小脸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扭曲。
她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穿着深色劲装、戴着斗笠的身影。身形精悍，步伐沉稳有力，踏在泥水里却几乎没有声响，显然身负武功。斗笠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只能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如同出鞘利刃般的肃杀之气。两人手中，各自提着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看不出形状的长条形包裹，包裹边缘隐隐渗出暗红色的水渍，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气。
静心一边跑，一边回头急促地对两人说着什么，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贴在额角，更衬得她眼神晶亮得吓人：“……就在前面！那破土地庙！师父说了，男的就算没死透也废了！女的毒入心脉，神仙难救！咱们只要确保……让他们彻底‘干净’就行！”她的声音在雨声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狠戾，“动作要快！师父等着回话！”
两个斗笠人沉默地点点头，步伐陡然加快，如同两道融入雨夜的鬼影。
静心看着近在咫尺的、在雨幕中显出模糊轮廓的废弃土地庙，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露出一个混合着残忍和狂喜的笑容。快了！就快了！只要进去……亲眼确认那两个碍眼的家伙彻底变成冰冷的尸体！她就能带着这完美的“战果”，回去向师父邀功了！
雨点噼啪敲打在斗笠上，更添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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