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玉笋师太提着手腕，笔尖颤抖，每一个字都写得无比艰难。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搓，发出阵阵尖锐的绞痛。眼前的经文不再是庄严的佛理，而是一群群扭曲飞舞的黑点，伴随着阵阵眩晕。
“空……空即是色……” 她机械地重复着字句，意识却在饥饿的深渊里沉浮。玄真子那张冰冷的、带着无声嘲讽的脸，抽屉深处那方靛蓝色布帕包裹的污损经书，还有那永远“唰唰唰”的扫地声……各种屈辱的画面在脑海中翻腾，搅得她心烦意乱。
“啪嗒！” 又一滴豆大的汗珠混着额角的灰尘，砸落在刚刚写好的“色”字上。墨迹瞬间晕开一片。
“啊！” 玉笋烦躁地扔下笔，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不抄了！贫尼不抄了！” 饥饿如同最凶残的魔鬼，啃噬着她的理智和最后的坚持。抄经？心都空了，还怎么照见五蕴皆空？她现在只想照见一笼屉热气腾腾的素包子！
她猛地站起身，像只饿红了眼的困兽，在狭小的寮房里焦躁地踱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床铺底下？只有那个藏着涂鸦的“罪证”画册。桌子抽屉？除了那本让她羞耻的《金刚经》，空空如也。墙壁？光秃秃的，连只偷油的老鼠洞都没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难道真要饿死在这抄经的炼狱里？让隔壁那个牛鼻子看笑话？
“斋堂……” 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带着魔鬼般的诱惑。斋堂！那里有刚蒸好的馒头！有香喷喷的素菜！哪怕只是闻闻味道也好啊！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如同野草般疯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清规戒律和恐惧。慧明师太的威严，抄不完经的惩罚，甚至隔壁玄真子那冰冷的眼神，在汹涌的饥饿感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贫尼……贫尼就去看看！” 玉笋给自己找着借口，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发颤，“只是看看！绝不偷吃！佛祖在上，贫尼保证！贫尼只是饿得心慌，去闻闻味道定定神！对！定定神！”
这个借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谬，但此刻，它却成了支撑她走出寮房的唯一理由。她深吸一口气，像做贼一样，轻轻拉开房门，探出脑袋左右张望。
庵内一片寂静。这个时辰，师姐妹们要么在禅房打坐，要么在各自寮房午休，斋堂早已收拾干净，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院中的老槐树上叽叽喳喳，更衬得四下无人。
天赐良机！
玉笋的心狂跳起来，紧张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她踮起脚尖，如同狸猫般，贴着墙根，屏住呼吸，朝着斋堂的方向快速溜去。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饿了一天的人。
斋堂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米面、蔬菜和淡淡油脂的、令人垂涎的熟悉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她残存的理智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闪身进去，反手将门掩上。斋堂内光线稍暗，一排排长条桌椅整齐摆放。她的目光如同饿狼般，瞬间锁定了最前方靠墙的供桌！
供桌上，供奉着三尊小小的佛像（通常是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药师佛）。佛像前，整整齐齐摆放着今日午斋撤下来的供品：一小碟雪白松软、还带着微微热气的馒头！一小碟翠绿油亮、散发着诱人清香的炒青菜！还有一小碟炸得金黄酥脆、油香四溢的素春卷！
那馒头，白得像云朵！那青菜，绿得像翡翠！那春卷，金黄酥脆得仿佛能听见咬下去的“咔嚓”声！
玉笋的眼睛瞬间直了！口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分泌出来，顺着嘴角无声滑落。胃袋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仿佛在催促她立刻扑上去！
什么“只是看看”！什么“闻闻味道定定神”！所有的誓言和理智，在眼前这活色生香的诱惑面前，土崩瓦解！
“佛祖恕罪！弟子……弟子实在是……” 玉笋嘴里胡乱念叨着，双腿却不受控制地朝着供桌挪去。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碟馒头，那雪白、松软、象征着生命和温饱的诱惑，如同磁石般吸住了她全部的魂魄。
一步，两步……距离供桌越来越近。
供桌上佛像低垂的眼睑，仿佛正悲悯地注视着她这只即将在佛前造孽的“馋虫”。
玉笋的手，颤抖着伸了出去。目标明确——最上面那个最大、最白、看起来最松软的馒头！
指尖距离馒头还有一寸……
她的呼吸都屏住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四周静得可怕，只有她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鸣。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软面皮的刹那——
“玉笋。”
一个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斋堂中炸响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玉笋身后传来！
轰！
玉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伸出去的手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了回来！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她僵硬地、如同生了锈的机器般，一寸寸地扭过头。
斋堂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
不是别人，正是妙莲庵的住持——慧明师太！
她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披一尘不染的褐色袈裟，双手合十，面容平静。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此刻正落在玉笋那只还僵在半空、微微颤抖的手上，落在她嘴角来不及擦掉的口水痕上，落在她因为极度惊吓和心虚而变得惨白的脸上。
没有暴怒，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的平静。那目光，比玄真子的审视更加可怕，因为它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了然和……淡淡的失望。
“师……师父……” 玉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腿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偷吃供品！还是在佛前！被抓了个现行！这罪名……比早课睡觉打翻供桌严重一百倍！一千倍！
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烈日下，所有的不堪和欲望都暴露无遗。玄真子的蔑视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慧明师太缓缓踱步进来，步履沉稳。她走到供桌前，目光扫过那碟完好无损（目前）的馒头，扫过玉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饿？” 慧明师太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敲在玉笋心上。
玉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
“抄经，苦？” 慧明师太又问。
玉笋再次用力点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和冷汗，冲刷出几道狼狈的痕迹。她抽噎着，像个做错事被大人抓包的孩子，所有的狡辩和借口在师父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慧明师太沉默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斋堂内只剩下玉笋压抑的抽泣声。
“心猿意马，魔由心生。” 慧明师太终于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贪、嗔、痴、慢、疑，五毒炽盛，如何照见五蕴皆空？”
玉笋羞愧地低下头，肩膀不住地颤抖。
“抄经一百遍，是罚你晨课失仪，亦是磨你心性。” 慧明师太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倒好，心性未磨，魔障更深，竟敢觊觎佛前供品！”
“弟子知错！弟子知错了！师父饶命！” 玉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连连磕头，“弟子再也不敢了！弟子这就回去抄经！抄两百遍！三百遍！求师父开恩！” 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
慧明师太却摇了摇头：“心不静，抄万遍亦是徒劳。不过是徒增墨迹，亵渎经文罢了。”
玉笋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师父这是连抄经的机会都不给她了？要直接把她赶出庵门？她越想越怕，哭得更加凄惨。
“起来。” 慧明师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玉笋战战兢兢地爬起来，垂着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
慧明师太走到供桌前，伸出手，做了一个让玉笋惊掉下巴的动作——她拿起了一个白胖松软的馒头！
“师父？！” 玉笋失声惊呼。
慧明师太没有理会她的惊诧，将馒头递到玉笋面前。那雪白的馒头，散发着温热的麦香，此刻在玉笋眼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
“吃。” 慧明师太只吐出一个字。
玉笋懵了！彻底懵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馒头，又看看师父平静无波的脸，怀疑自己是不是饿出了幻觉！师父让她……吃供品？！在佛前？！这……这怎么可能？！
“师……师父……这……这是供佛的……” 玉笋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佛在心中，不在供品。” 慧明师太的声音平静依旧，“你饿，是真。贪欲难抑，亦是真。与其让你心魔作祟，行那偷鸡摸狗、亵渎佛前之事，不如让你在为师面前，光明正大地吃。吃吧，吃完它。”
玉笋彻底石化。她看着那馒头，又看看师父。师父的眼神深邃，仿佛看穿了她所有的挣扎和不堪，却又不带丝毫鄙夷，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请君入瓮”的智慧——你不是想吃吗？好，我让你吃。就在这佛前，在我眼皮底下，光明正大地吃！看你如何下咽！
这比任何惩罚都更诛心！
偷吃是欲望驱使下的罪恶，带着隐秘的快感和侥幸。而此刻，在师父的注视下，在佛像悲悯的目光下，光明正大地吃这“偷”来的供品……这简直是将她的贪欲和不堪赤裸裸地摆在阳光下审判！
玉笋的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巨大的羞耻感如同烈火般灼烧着她。她看着那诱人的馒头，胃袋疯狂地叫嚣着渴望，但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一丝唾沫都咽不下去。
“吃。” 慧明师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催促。
玉笋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温软的面皮，却像触电般猛地缩回。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在师父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这馒头不再是救命的粮食，而是烧红的烙铁，是照妖镜，要将她灵魂里所有的“戒不掉”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哇——！” 玉笋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精神压力，猛地蹲下身，抱着膝盖，放声大哭起来。哭声凄厉、委屈、充满了绝望和自我厌恶。那哭声在寂静的斋堂里回荡，震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她哭自己的饥饿，哭自己的无能，哭自己的贪欲，哭自己一次又一次的“破戒”，哭这如同炼狱般的修行，哭这永远也填不满的欲望沟壑……还有那个该死的、总在她最狼狈时出现的玄真子！
慧明师太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的玉笋，脸上依旧平静，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她没有安慰，也没有再催促，只是如同山岳般沉默地伫立着，任由玉笋的哭声宣泄着所有的委屈和绝望。
那一个白胖的馒头，依旧静静地躺在供桌上，散发着无声的诱惑和冰冷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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