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军北上的洪流,在河南平原上艰难地蠕动了近半月,行程却不足三百里。
这支规模空前庞大、成分复杂不堪的队伍,如同一锅不断添水加料却忘了搅动的浓粥,粘稠、滞重、几近板结。
首尾脱节,指挥失灵,粮草转运困难,每日因疾病、斗殴、逃亡和非战斗减员的人数,甚至超过了与零星明军遭遇战的损失。
混乱,正在无声地吞噬着这支大军本就不甚牢固的筋骨。
李自成虽沉醉于“直捣黄龙”的帝王幻梦,但每日面对堆积如山的、关于行军迟滞和内部纠纷的奏报,也渐渐感到了一丝不安。
这头他亲手催生出的巨兽,若不能加以驯服,莫说吞噬北京,恐怕未到黄河岸边,自己就会先被这尾大不掉的累赘拖垮。
他终于意识到,必须对这支队伍进行一次彻底的整顿。
这一日,中军大帐再次聚将。
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没有了北伐之初的狂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面对现实困境的焦灼。
李自成高踞上首,面色沉肃,目光扫过麾下文武重臣——
杀气腾腾的刘宗敏,眼神闪烁的牛金星,以及眉头紧锁的苏俊朗。
“诸位,”李自成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军北上,志在京师。
然眼下队伍臃肿,行动迟缓,长此以往,必误大事!
今日召集群臣,便是要议个章程出来,如何整编队伍,汰弱留强,提高行军之速与攻坚之力!”
他的话音刚落,早已蓄势待发的牛金星便立刻出列,手持玉笏,躬身奏道:
“陛下圣明!
此事关乎我军生死存亡,刻不容缓!”
他清了清嗓子,抛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方案,语气中带着一种刻意凸显的果决与狠辣:
“臣以为,当行雷霆手段!
军中老弱妇孺、以及那些心怀叵测、战力低下的新附降军,实乃巨大累赘,空耗粮草,扰乱军心!
不如将其强行编为‘前驱营’,行军时置于最前,遇敌时令其先冲,攻城时令其填壕!
如此,一则可试探敌军虚实,消耗其箭矢滚木;
二则可节省大量粮草,优先供给老营精锐;
三则……
可借此清除异己,纯化队伍!
此乃弃卒保帅之策,虽看似无情,实为顾全大局之必须!”
牛金星的主张,赤裸裸地体现了流寇集团最原始残酷的生存法则——
将无用者和不可靠者视为可消耗的炮灰和诱饵。
帐中不少出身草莽的将领闻言,虽觉有些刺耳,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点头,这在他们的认知里,似乎是“天经地义”的做法。
“不可!
万万不可!”
一个清晰而急切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帐内短暂的沉寂。
苏俊朗迈步出列,脸色因激动而有些涨红,他直视牛金星,目光锐利,语气中充满了强烈的反对和不容置疑的道德愤慨:
“牛丞相此议,大谬不然!
此举何止不仁不义,更是自毁长城,后患无穷!”
他转向李自成,恳切陈词,“陛下!
我军起兵,初以‘迎闯王,不纳粮’号召天下,方能聚拢人心。
若今日行此弃民如敝履之举,与暴虐官军何异?
岂不令天下寒心,让沿途百姓视我等如虎狼?”
他深吸一口气,条分缕析地指出利害:
“再者,将这些被逼入绝境的老弱流民和降军置于阵前,他们心中岂无怨恨?
一旦临阵,非但不会效死力,反而可能一触即溃,甚至阵前倒戈!
届时,前军崩溃,冲击本阵,后果不堪设想!
此非‘汰弱留强’,实乃授人以柄,自掘坟墓!”
紧接着,苏俊朗提出了自己的替代方案,试图引入一种更具建设性的管理思维:
“臣以为,当行‘分营管理,以工代赈’之策!
可将流民与战兵分离,单独编组,令其承担筑路架桥、转运粮秣、修缮器械等后勤杂役,按其劳作支付基本口粮。
如此,既可维持队伍秩序,避免混乱,又可发挥人力效用,保障大军行进,更能示天下以仁德,维系‘闯’字大旗之号召力!
此方为长远稳固之计!”
苏俊朗的方案,着眼于组织和生产,试图将破坏性的流民力量转化为建设性的后勤力量,带有明显的现代管理色彩。
然而,在这片崇尚暴力与掠夺的土壤上,显得如此“理想化”和“书生气”。
果然,刘宗敏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开口了,他的立场纯粹基于军事实用主义:
“苏老弟,你那是妇人之仁!
慈不掌兵!
牛先生说得对,眼下是什么时候?
是抢时间、抢地盘、你死我活的时候!
带着几十万张只会吃饭的嘴,怎么打仗?
就该集中所有粮草、精良兵器,优先保障能打硬仗的老营弟兄!
那些没用的累赘,死了就死了,正好省下粮食!
要不然,大家都得饿死、拖死在半路上!”
刘宗敏的话代表了军中绝大多数悍将的现实想法,简单、直接、残酷,却符合他们一贯的思维模式。
帐内众将纷纷附和,声音嘈杂,几乎一边倒地倾向于牛金星的“汰弱”方案。
李自成端坐其上,面色变幻不定。
苏俊朗的道理,他并非不懂,其言确实切中了一些隐患。
但牛金星和刘宗敏的主张,更符合他流寇出身的本能和当前急功近利的需要。
他既想维持“仁义之师”的表面形象,又不愿被庞大的负担拖累。
在权谋与现实的天平上,他最终倾向于一种看似折中、实则更为残酷的方案。
他抬起手,压下帐内的议论,做出了决断,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
“二位爱卿所言,皆有道理。
然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
这样吧:大军即日进行整编。
所有流民、降军,进行甄别。
青壮者,编入辅兵营,归牛先生统筹,负责筑路、运输等杂役,口粮按劳发放。
老弱妇孺……”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
暂且允许其跟随大军,然口粮减半,令其自行设法,自生自灭吧。”
这所谓的“折中方案”,实则是对牛金星主张的变相认可。
将青壮编为受控的辅兵(实则苦力),而将真正无力自存的老弱推向绝境,“自生自灭”四字,无异于缓慢的死刑判决。
它既避免了立刻大规模驱赶可能引发的暴乱,又以最“经济”的方式甩掉了最大的包袱,其残酷性隐藏在看似温和的表象之下。
权力的角力,在方案的执行中立刻显现。
整编命令下达,牛金星趁机迅速行动。
他以“统筹辅兵”为由,将新编辅兵营的人事任免权牢牢抓在手中,大量安插自己的门生故吏、同乡亲信担任各级头目,迅速扩大了自己在军中的实际控制力和势力范围。
这些辅兵营,将成为他未来争权夺利的重要资本。
而苏俊朗,虽然被要求“协助”后勤技术保障,但对于核心的人事安排和资源分配,却完全插不上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牛金星的人马迅速接管了那些被编组的流民青壮,而他自己提出的“以工代赈、技术指导”等细节,则被完全忽视。
他再次深切地感受到自己被排挤在真正的权力核心之外,空有救世之策,却无施行之权。
整编的命令如同瘟疫般在庞大的队伍中传开,立刻引发了一片绝望的哭嚎和冲天的怨愤。
“闯王!
闯王开恩啊!”
“半份口粮,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死在洛阳!”
“什么狗屁义军!
比官府还狠毒!”
被夺走口粮的老弱病残,跪在尘土中,向着中军方向磕头哭喊,声音凄厉,闻者心酸。
那些被强行编入辅兵营的青壮,也个个面带悲愤,如同被驱赶的牲口。
整个闯军队伍中,原本就脆弱的凝聚力,在这一道冷酷的整编令下,出现了深深的、难以弥合的裂痕。
苏俊朗站在自己的帐篷前,望着远处那片混乱和悲声,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他看到士兵们冷漠地推开哀求的老人,看到牛金星的手下颐指气使地清点着“新兵”,看到李自成那面“闯”字大旗在风中依旧招展,却仿佛失去了最初的色彩。
他黯然神伤,心中充满了无力的悲凉。
他深知,这道为了所谓“效率”而下的命令,正在从根本上瓦解“迎闯王”最初的号召力,将仁义的外衣撕得粉碎,露出了赤裸裸的掠夺本质。
这架战车,在冲向北京的同时,也在不断拆解着自己赖以运行的根基。
隐患,已深深埋下。
只是不知,它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猛烈地爆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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