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月出生后的这一个月,孙大成家的门槛快要被踏平了。
柳树湾的人,淳朴又实在,谁家添了丁,都得提着点东西上门道贺。这不光是规矩,更是人心。
东头孙三婶家的鸡刚下了头窝蛋,她攒了七八个,用红纸包着送过来。西头吴二叔家菜园子的韭菜长得最好,割了一大把,翠绿翠绿的,还带着泥土的香。
社员们来来往往,送的东西都不贵重,几个鸡蛋,一把青菜,半袋子红薯干,可这份情谊,沉甸甸的。
尹其怀来的时候,动静最大。他现在是大队书记,管着好几个村,派头足了些。他没空手,胳膊底下夹着一只捆了腿的老母鸡,那鸡还在扑腾,一看就肥硕。他把鸡往院子地上一扔,说:“大成,给你媳妇补补身子。这鸡三斤半,保管出油!”
吴氏看得眼睛都亮了,这年头,一只三斤半重的老母鸡,可是顶天的厚礼了。
最难得的,是镇长文志远也亲自跑了一趟。他坐着镇政府的吉普车来的,车停在村口,他自己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包。
他一进门,就先去看床上的王玉霞和孩子,嘘寒问暖了好一阵。
临走时,他把布包塞到孙大成手里,压低声音说:“大成兄弟,这是县委林书记托我带来的,两斤红糖,你快给玉霞炖鸡蛋吃,产妇最需要这个。”
孙大成捏着那沉甸甸的纸包,心里热乎乎的。两斤红糖,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代,比那只老母鸡还金贵。
正是靠着这红糖冲的鸡蛋水,加上吴氏隔三差五炖的鸡汤,王玉霞的身子恢复得很快,奶水也足,把小孙月喂得白白胖胖,脸蛋像发面的团子,一掐一个窝。
时光在孩子一天一个样的变化中溜走,转眼就到了孙月满月的日子。这也是王玉霞回镇上学校的前一天。孙大成决定,办一场满月酒,请全村的老少都来热闹热闹。
这一天,孙大成家的小院子,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妇女们就端着盆,拿着菜刀,陆陆续续地过来了。
院子里支起两口大锅,火烧得旺旺的。女人们凑在一起,洗菜的洗菜,切肉的切肉,一边干活,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拉着家常,笑声和说话声混在一起,比过年还喜庆。
孙铁柱的婆娘是村里公认的炒菜好手,今天她当仁不让地掌着大勺。她人胖,嗓门也大,站在锅台前,指挥着几个年轻媳妇添柴、递调料,架势十足。
男人们则在院子内外摆桌子、搬板凳。孙大成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里里外外地张罗,脸上挂着憨厚的笑,逢人就递烟,嘴里说着“辛苦了,辛苦了”。
日头升到正当空,院子里已经摆了七八张桌子,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就在这时,黄仁贵和他老婆柳姨娘姗姗来迟。
黄仁贵缩着脖子,一脸谦卑的笑,走在前面。柳姨娘跟在后头,虽然穿着打了补丁的衣服,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下巴微微抬着,还存着几分地主姨太太的派头。
“大成,恭喜恭喜啊!”黄仁贵一进门就拱手作揖。
“黄叔,柳婶子,快请坐。”
孙大成客气地把他们往里让。
柳姨娘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正在招呼客人的吴氏,嘴上说着:“吴家嫂子,我们家现在这光景,也没啥好东西。这是四郎小时候穿过的小衣裳和几块尿布,都洗干净了。你别嫌弃,给小月用,也算我们的一点心意。”
吴氏正要接过来道谢,一个尖利的声音就从旁边插了进来。
“哎呦,我当是什么宝贝呢!原来是些旧尿布!柳姨娘,你也真好意思拿出手啊?拿着一些破烂,来吃满月酒,亏你想得出来!”
说话的是尹其怀的老婆,尹家嫂子。她今天穿了件靛蓝色的新布衫,胸口别着一枚小小的像章,双手抱在胸前,斜着眼看柳姨娘,嘴角撇着,满脸的挖苦。
她家的男人是大队书记,她自然也觉得高人一等。特别是今天她家送了全村最贵重的一只老母鸡,心里正得意,看见柳姨娘这寒酸的礼物,更是不吐不快。
院子里嘈杂的声音似乎一下子小了许多,好几双眼睛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柳姨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但她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当年当地主小老婆的时候,也是见过场面的。她把腰一挺,白了尹家嫂子一眼,凉凉地回敬道:“我说他婶子,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谁家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我们家成分不好,更是连裤子都快穿不上了。
送几块尿布怎么了?这叫礼轻情意重,心意到了就行。不像有的人家,送只鸡就觉得了不起了,生怕全村人不知道。”
她这话,明着是自嘲,暗地里却把尹家嫂子给刺了一下。
“你!”
尹家嫂子气得脸都涨红了。
“你个好吃懒做的婆娘,还好意思说!队里出工,你不是头疼就是肚子疼,干活专挑轻省的,一到饭点比谁跑得都快!攒着力气跟人吵架呢?
有本事你下地多挣几个工分,也给你儿子买身新衣裳,别净捡别人的!”
这话戳到了柳姨娘的痛处,也说出了不少妇女的心里话。柳姨娘在三队是出了名的懒,仗着自己以前是“富贵人”,干不得粗活,三天两头告假。
孙大成看在黄仁贵当初收留自己的情分上,对她多有宽容,可队里其他人早就看不惯了。
“就是,昨天分派下地锄草,她说她见了虫子害怕,硬是躲家里没去。”
“她那双手,比玉霞老师的手还细嫩呢,哪像是庄稼人的手。”
旁边几个妇女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柳姨娘听着这些议论,脸上挂不住了,但嘴上还是不饶人:“我身子骨弱是天生的,又不是装的!再说了,我们家仁贵在队里干的活,我歇歇怎么了?”
眼看就要吵翻天,吴氏赶紧出来打圆场。她笑着从柳姨娘手里接过布包,打开看了看,真心实意地说:“哎呀,柳妹子,你可真是有心了!这用过的尿布才好呢!布料软和,吸水也好,一点都不伤娃儿的嫩皮肤。新布做的尿布硬邦邦的,还得用手搓好久才能用。你这礼物,可真是送到我心坎里去了!”
吴氏是过来人,说的是实在话。刚出生的娃娃皮肤嫩,用旧的软布做尿布是村里一贯的讲究。
可这话听在尹家嫂子耳朵里,就完全变了味。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吴氏。什么意思?
我送了一只三斤半重的大肥鸡,还不如她几块破尿布?这不明摆着是打我的脸吗!
尹家嫂子的脸色瞬间就黑了下来,像锅底灰一样难看。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说话,但那起伏的胸口,显示着她气得不轻。
柳姨娘见状,反倒得意起来。她嘴角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衣角,找了条板凳,施施然地坐下了,眼神里透着一股“瞧你那点出息”的轻蔑。
黄仁贵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他可不敢得罪大队书记的老婆。
他连忙凑到尹家嫂子旁边,陪着笑脸说:“尹家嫂子,您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咱们乡下人,哪懂什么道理。要说这礼,还得是您家送的实在!那只大母鸡,炖出来的汤肯定能香飘半个村子!那几块破布,哪能跟鸡比呢?”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狠狠瞪了柳姨娘一眼,用眼神示意她少说两句。柳姨娘撇撇嘴,总算没再开口。
院子里这边的女人官司,孙大成压根就没注意到。他正陪着文志远和尹其怀,坐在屋檐下的一张桌子旁说话。桌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盘咸菜,还有一壶老白干。
男人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地里的事,离不开眼下的形势。
“现在全国都在搞这个农业生产合作社,这是大方向,咱们柳树湾算是走在了前面。”
尹其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脸上带着几分自得。
文志远却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他夹了一颗花生米,慢慢嚼着,眉头微蹙:“其怀同志,合作社是好事,能集中力量办大事。但是,我最近在下面乡镇跑,也听到一些反映。这个工分制,容易造成‘大锅饭’的现象。反正干多干少一个样,干好干坏都拿那么多工分,时间长了,怕是会打击那些能干、肯干的社员的积极性啊。”
尹其怀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知道文志远说的是实话,但他作为大队书记,必须维护政策的正确性。
“文镇长,你的担心有道理。但这是新事物,总要有个摸索的过程。上头的精神是,要加强思想教育,提高社员们的集体主义觉悟。觉悟提高了,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孙大成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也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而实在:“文镇长说的,是实情。”
他把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像是给自己壮了壮胆气。
“就拿我们三队来说,我接手这一个多月,看得真真的。有的人,你分派他去翻二亩地,他天黑前准能干完,干得漂漂亮亮。有的人,你同样分派他二亩地,他磨磨蹭蹭,这里歇歇,那里喝口水,到收工时,地垄沟还是歪的。可到头来,俩人记的工分差不了多少。
肯干的人,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怨气。不肯干的人,觉得占了便宜,下次还这样。长此以往,这队伍就没法带了。”
他说的就是柳姨娘那种人。三队成分复杂,懒汉刺儿头多,这个问题尤其突出。
文志远赞同地点了点头:“大成说到了根子上。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调动人的积极性,才是最关键的。光靠思想教育,肚子填不饱的时候,道理是讲不通的。”
尹其怀叹了口气,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是啊,难就难在这儿。大成,三队是个烂摊子,辛苦你了。你有什么想法,大胆地去试。只要能把粮食产量搞上去,我给你撑腰!”
孙大成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坚毅:“尹书记,你放心。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凭咱们这双手,还拾掇不好那几亩地,治不了那几个懒汉!”
屋里,王玉霞抱着女儿,听着外面院子里传来的喧闹声,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
吴氏走进来,把一碗冒着热气的鸡汤端到她面前,小声把刚才院子里的争吵学了一遍。
王玉霞听完,只是笑了笑,轻声说:“娘,由她们去吧。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就行。”
她低头看着怀里睡得正香的女儿,小家伙砸吧砸吧嘴,仿佛在做什么美梦。
明天,她就要回到镇上的学校。又要和丈夫分开,又要开始两地奔波的日子。可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这个像山一样沉默的男人,不仅为她和女儿撑起了一个家,更在为整个生产队,为几十户人家的生计操着心。
院子里,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女人们的谈笑声,男人们的划拳声,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汇成了一曲热闹而生动的乡村交响乐。
孙大成又敬了一圈酒回来,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灯下温柔的妻女,又看看院子里一张张朴实的笑脸,心里像塞了团棉花,又软又涨。
喜欢丈母娘不是娘请大家收藏:(m.shuzongxs.com)丈母娘不是娘书纵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