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案几上的锦盒上,那盒子虽未开启,却似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心颤。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如影随形,撩拨着他深藏已久的野心。
“请主公顺应天命,即位为尊!”
纪灵、刘勋、陈纪等人齐齐跪拜,声浪如潮。
“我……”
袁术张口欲言,却又戛然而止。
就在此时,阎象越众而出,朗声道:“昔年周室先祖积德累功,虽据天下三分之二,仍恪守臣节,不敢僭越。
今汉室虽衰,然尚存纲常,岂可比于纣王暴政?主公若轻举妄动,恐招祸患!”
“阎象!”
满堂文武为之哗然,怒目相向。
阎象却毫不退缩,声音愈加坚定:“江东之地,依山带水,易守难攻。
而王政南至今未敢称王,仅以大蜻府统摄四郡,足见其谨慎自持。
主公何必急于一时?”
“够了。”
袁术猛然抬手,面色阴晴不定。
“此事不必再议。”
说罢转身大步走入后堂,袍袖翻飞,气势凛然。
然而那一颗名为“帝王”的种子,早已在他心底悄然生根,破土而出,不可遏制。
王炅不过草莽出身,尚能割据一方,自称王者;他袁术乃四世三公之后,门第显赫,又握有传国玉玺,天命昭然,何惧人言?大势所趋,谁能逆之?
可时机……终究未到。
袁术只能将这份炽热的渴望深深埋进骨血之中,静待风云再起。
十一月中旬,寒风初起。
一名信使自兖州而来,抵达荆州。
襄阳城南,一处寻常小院内。
荀攸缓缓合上手中书信,指尖微颤,神色复杂。
“公子。”
信使恭敬垂首,“可要带回复信回兖州?”
“不必。”
荀攸轻轻摇头。
“那小人告辞了。”
“去吧。”
他低声道,语气中透着一丝疲惫。
“父亲。”
荀缉皱眉上前,“我们真要前往江东?”
荀攸苦笑一声:“你叔父远在陈留,对江东局势一无所知。
我在这荆楚之地多年,怎会不知王政南其人?”
“夫君。”
身旁一位端庄女子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阿鹜啊……”
荀攸长叹,“若是曹孟德相召,我或可推辞。
可如今荀氏一族由叔父执掌,家命难违,此行不得不往。”
“唉……”
阿鹜与荀缉同时叹息。
王政南之名,在荆州百姓口中犹如猛虎出林,令人闻之色变。
更何况赤壁军改号大蜻,雄踞江东四郡,兵强马壮,声威日盛!
“罢了。”
荀攸将书信撕成碎片,投入火盆,火光映照着他晦暗不明的脸庞,“赤壁更名大蜻,已是显露称王之意。
我们暂且以使节身份前去拜会。
听说江东正在兴建学府,正好可为缉儿游学之便。”
“喏。”
两人应声领命。
次日清晨,襄阳城外。
汉水渡口,薄雾弥漫。
一艘商船顺流而下,帆影渐远。
荀攸立于船头,负手而望,眉宇间尽是沉郁。
此行吉凶未卜,他对大蜻虚实毫无把握,唯有步步小心。
“先生。”
一人踏步而来,面阔额宽,神情好奇。
“庞士元?”
荀攸回头,略显惊讶。
庞统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道:“难道我的名声,已在襄阳传遍了?”
“噗嗤。”
荀缉与阿鹜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荀攸莞尔,解释道:“我曾赴黄承彦府上做客,令叔赞你为‘凤雏’,司马德操亦称你是南州士人之首,我才认得你。”
“原来是公达先生!”
庞统这才看清来人,连忙拱手行礼。
“呵呵。”
荀攸指向船上旗帜,“这是大蜻商会的船,由汉水直入彭泽。
你也要去江东?”
“游学而已。”
庞统瞥了一眼年少的荀缉,像是找到了合适的理由。
“哦?”
荀攸眸光微动,显然不信。
庞统见瞒不过,只得坦言:“族中近日纷争不断。
我曾助兄长镇压江夏张硕,黄祖去了宛城之后,我反被遣回。
叔父让我外出避些风头。”
“有趣。”
荀攸忍不住笑出声来。
眼前这少年虽稚龄未脱,谈吐举止却如老成之人,竟让他生出几分同辈相交之感。
“先生。”
庞统反问道,“你们也是去游学?”
“算是吧。”
荀攸微微颔首,目光投向远方江流。
庞统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学生有个故交,原在豫章求学,前些日子捎来书信,说大蜻所设学府分六院,主修农事、工造、兵略、医道、律法与算术,其下又衍生诸多支脉。”
“哦?”
荀缉眉头微皱:“怎的竟无儒门之位?”
“缉儿。”
荀攸神色一凛,低声呵止。
庞统却不以为意,答道:“并非不立儒学。
大蜻自县设蒙馆,郡置书院,州建学宫——蒙馆启蒙识字,书院研习经史及礼部所编典籍,唯有入了学府,方能修习六院之学。
日后朝廷选才,也多从学府之中择优取士。”
“百家并起。”
荀攸眼中闪过震撼之色。
庞统苦笑点头:“在大蜻为官不易,不论何职,皆需通晓律令、算术,便是务农亦须精专学问。”
“呵呵。”
荀攸轻笑:“你那朋友非同寻常,这些话怕是大蜻学府内情吧?”
“不足挂齿。”
庞统面露羞恼,“孔明来信不过是炫耀罢了,说他明年便要入大蜻学府,专攻律法、兵略,还扬言将来必胜我一头。
我心中不服,这才动念前往江东,亲眼看看那六院究竟有何高妙。”
“孔明?”
荀攸心头猛然一震。
庞统脸色骤变,急忙道:“先生万望将今日言语付诸流水。”
“放心便是。”
荀攸神色复杂:“荆州种种,我也略有耳闻。”
“多谢成全。”
庞统连忙拱手致礼。
“对了。”
荀攸忽而打趣:“你可有资格入那学府?”
“这……”
庞统一时语塞,呆立当场。
他本无江东户籍,如何登堂入学?
此刻才觉懊悔,欲返襄阳,却早离岸千里,归路已断。
“哈哈!”
荀攸拍其肩背,朗声道:“也无需忧心,既称广开学府,想必不会拒天下学子于门外。”
“确是如此。”
话音未落,乔舜自舱中踱步而出。
“嗯?”
庞统与荀攸皆是一惊。
“公达先生。”
“士元公子。”
乔舜微微躬身,含笑道:“户部司储主事乔伯文,此番奉命赴荆州料理商会事宜,回程顺路乘船返京。”
“咕咚。”
庞统与荀缉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
荀攸强压心中震动,整衣施礼:“颍川荀公达,见过乔主事。”
“不敢当。”
乔舜还礼周全,言道:“主公曾言,大蜻学府不拒外邦之士。
然治内学子可免资就学,直至升入府级;他州之人,则须缴纳束修方可入学。”
“多谢告知。”
庞统与荀缉齐齐躬身。
乔舜目光清亮,继而问道:“久闻荀氏英才辈出,不知公达可愿随我往大蜻一行,亲见吾主?”
“可行否?”
荀攸不动声色。
“自然欢迎。”
乔舜颔首应允。
荀攸肃然作揖:“若得此机,实乃幸甚。”
“请便。”
乔舜微笑退入舱中。
荀攸之名,早已传遍四海。
今日偶遇于此舟,岂能轻易放过?招揽之心,不言而喻。
“夫君。”
阿鹜忧心望着他。
荀攸轻轻摇头,低声道:“一个掌案官员尚且如此谦恭有礼,可见大蜻非如传言那般为逆乱之徒,而王政南更非残暴之辈。”
“正是如此。”
庞统若有所悟。
荀缉仰头问道:“士元兄,你见过王政南吗?”
“见过。”
庞统目光悠远,语气复杂:“当年我与兄长同往豫章,初见其人,气势如渊岳临空,威仪不可逼视,真乃世间少有的豪杰。”
“豪杰?”
荀缉眼中满是疑虑。
仿佛难以将此人与“豪杰”二字相连。
“呵呵。”
庞统苦笑摇头:“世人愚钝啊。
王政南于百姓而言,是救苦救难之主;于世家豪族眼中,却是叛逆凶徒。”
“原来如此。”
荀缉若有所思。
扁舟顺流而下,一日飞驰千里。
因乔舜相邀,一行改道前行。
数日后,终于抵达当涂渡口,登岸而去。
随后换乘车驾,由户部驿马送往大蜻城。
沿途所见,秋收已毕,田间仍有孩童追逐嬉戏;大道宽阔,商旅往来不绝,百姓面容安泰,不见兵燹愁容。
“啧啧。”
庞统叹道:“不过年余光景,江东竟焕然一新,这般气象,千古难觅啊!”
“呵呵。”
乔舜轻笑两声,神情淡然。
庞统神色复杂:“乔主事清楚我的底细,竟还愿引我进大蜻城?”
“当然。”
乔舜不以为意地说道:“大蜻名声不响,又不受朝廷节制,因此能人稀少。
纵然士元公子年纪尚轻,我大蜻也不会拒之门外。”
“多谢。”
庞统面容一正,语气中透出几分傲气。
“不必言谢。”
乔舜摆了摆手,继续道:“当涂渡直对淮南历阳,地处要冲,不便做商运之用。
真正热闹的是彭泽渡和丹徒渡,那里每日可发百艘商船,周边县里的青壮在渡口做工,一家老小都能过上宽裕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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