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吴蜀商市的喧嚣便已刺破了江陵城外的晨雾。
拉着满车海盐的江东汉子用嘶哑的嗓音高声叫卖，他身旁的漆器摊上，精美的耳杯和妆奁在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而不远处，悬挂着“刘”字旗号的营地前，蜀中运来的锦缎如流动的彩霞，吸引了无数妇人的目光。
刘营的士兵们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口口大锅旁，向排队的商贩和百姓兜售着战备余粮，那价格，竟比江东军治下的市价还低了三成。
更有那从荆山开采出来的铁锭，被铁匠当场锻打成农具，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吕范一身寻常布衣，混在熙攘的人群中，面色愈发凝重。
他并非第一次来此，但这商市的扩张速度，依旧让他心惊肉跳。
糜竺，那个刘备麾下最懂生意的商贾，正站在市集中央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向众人宣讲着一项新政：“诸位乡亲、诸位老板，凡在我吴蜀商市交易者，皆可凭交易凭证，到我营中登记，领取‘信用券’！此券一式两份，官府存根，商户留底。凭此券，三年之内，各位可随时向我军免税兑换军需物资，无论是粮食、布匹还是铁器，一律通行！”
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这不仅仅是免税，这简直是以刘备军的信誉为所有商贾做担保！
乱世之中，最不值钱的是承诺，最金贵的，便是粮食和铁器这些硬通货。
如今，刘备竟愿意用军需物资来为商业活动背书，这等魄力，闻所未闻。
吕范的目光扫过登记处排起的长龙，心中默默计算。
他派人打探过，这短短五日，主动前来登记的商户已超过三百家，每日流转的资金，竟超过了八百金！
八百金，这已足以支撑一支千人军队月余的开销。
而刘备，他几乎没费一兵一卒，就让金钱如活水般自动流向了他。
与此同时，刘营的军帐内，法正修长的手指点在铺开的地图上，正对着一个略显紧张的年轻人侃侃而谈。
“主公请看，”法正的声音沉稳而锐利，“这商市的选址，妙就妙在它不在江陵城内，而在城外这片三不管的空地上。它东接长江水道，西连荆襄古道，是名副其实的水陆要冲。周瑜若是以大军围困，我们固守江陵，他耗不起。可他若是想从根子上断了我们的补给，就必须先动这个商市。”
法正的指尖重重地戳在地图上那代表商市的墨点上，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可他敢动吗？一旦动了，商旅不通，航道断绝，那些靠着长江水道吃饭的江东商贾第一个不答应。江东的士卒们吃惯了荆州的米，如今只能从我们这里买到平价粮，周瑜若断了这条路，军心必乱。而荆州的百姓习惯了蜀中的布、汉中的铁，若是一夜之间回到了过去以物易物的苦日子，他们会恨谁？周瑜打的不是我们的商市，他打的是江东赖以为生的商路，打的是荆州百姓的饭碗，是民心所向，是自己的根基！”
被称为“主公”的年轻人刘忙，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套组合拳的威力。
吕范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江东大营，连夜写就密报，呈送孙权。
他在竹简上写道：“刘备商市，已成气候。若强令撤市，无异于与荆州所有商贾百姓为敌，恐激起民变，其祸甚于刀兵。臣已查明，刘备军中所用粮草，并非取自江东府库，皆来自荆南四郡及新近归附百姓的纳贡，以及其部曲屯田所得，无一粒掠自江东之民。此人行事，堂皇至此，令人胆寒。”
写到此处，吕范停下笔，帐外的风吹得烛火摇曳。
他想起白天在市集里看到的一幕：一个刘备军的士兵，不小心碰翻了一个老农的菜摊，那士兵不仅立刻道歉，还掏出自己的铜板，按市价双倍赔偿。
周围的百姓看着这一幕，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理所应当的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蘸墨继续写道：“更可怕的是，刘备麾下之人，并非用武力强迫，而是用实实在在的好处，让荆州百姓觉得，有这个市，日子才有奔头；离了这个市，日子会比以前更苦。民心向背，非在城池之坚，而在米袋之实。此消彼长，江东危矣。”
就在这封密报送出的第三个夜晚，刘备大营的门外，来了一队不速之客。
为首的老者，正是荆州望族蒯家的家主，蒯良。
他身后跟着数十名族中长老，神情肃穆。
“蒯良携荆北三千户、十万石粮，愿奉使君为主！”蒯良一揖到底，声音苍老却坚定。
他身后，仆从们呈上了厚厚的户籍册与粮册。
刘忙闻讯，竟连披风都来不及穿好，快步迎出帐外，在瑟瑟的秋风中，亲手扶起蒯良，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动容道：“我等观望使君多时。使君入荆州，不夺民财，不占民田，就连战死的江东士卒，也命人好生收敛，葬之如亲。反观江东，赋税日重，劳役繁多。如今使君立市，不欺民、不扰商，让我等看到了真正的王道气象。今日，我蒯氏一族，愿为使君效死！”
刘忙眼中热意上涌，用力握着蒯良的手：“得公相助，如汉室复明！荆州百姓，终将迎来安宁！”
这一幕，很快传遍了整个江陵。
次日清晨，江陵城头之上，傅彤，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本地豪强，竟自发率领着五百名乡勇，列队于城墙之上。
他们手中的长矛，样式不一，显然是自家打造；身上的衣甲，也是五花八门。
但他们的眼神，却异常坚定。
傅彤振臂高呼：“我等皆是江陵子弟，不支军饷，自备干粮，只为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太平日子！守住能让我们吃饱饭的吴蜀商市！”
“守卫家园！守卫太平！”五百乡勇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城下的百姓闻之动容，许多人自发地提着饭篮，端着热汤，甚至抱着冬衣，送到城墙下。
“将军们，吃口热乎的！”“这是俺家新做的棉衣，晚上冷，别冻着！”
负责巡视城防的陈到看到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对身边的副将低语道：“看见了吗？周瑜若是敢挥兵攻城，他炮火所向，打的不是我们的兵，打的是他自己未来的税源。这一仗，他还没开打，就已经输了。”
千里之外，许都。
曹操听着阶下探子绘声绘色的禀报，先是皱眉，继而抚掌，最后竟忍不住拍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哈哈哈，好！好一个刘玄德！不与周郎争城池之得失，却先与他争人心之向背；不急于操练兵马，却先练起了这经济买卖……此人深谙‘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却又玩出了新花样。他这不是在打仗，他这是在处关系，拉客户啊！好一个‘关系户’！”
曹操笑罢，眼中精光一闪，断然下令：“传我军令，暂缓南征之事！让荀彧他们也研究研究，在我许都左近，也搞一个‘许昌通市’！刘备能做的，我曹操不仅能做，还要做得比他更大，更好！”
夜色再次笼罩江陵。
刘忙独自一人站在城楼上，望着城外那片灯火通明的商市。
那里，即便到了深夜，依旧有商队在卸货，有酒馆在喧哗，像一颗永远不知疲倦的心脏，为这片土地注入着源源不断的活力。
他身后，是沉默的江陵城；他眼前，是鲜活的人间烟火。
一阵夜风吹过，他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声自语，像是在对那江东的周瑜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们要的是一座城，我要的，却是这片土地的根。根扎下了，城，还能跑到哪里去？”
夜，愈发深沉。
商市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零星的灯火与更夫的梆子声。
万籁俱寂中，一种新的秩序正在这片土地上悄然生长，坚韧而有力。
当最后一丝喧嚣也沉入黑暗，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种等待。
等待着黎明，也等待着黎明将要带来的，不可预知的一切。
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一缕晨光即将刺破长夜，照亮通往商市的那条空无一人的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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