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院(实则为大皇子安插的耳目据点)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子阴郁潮湿的气息。高望并未穿着显眼的宦官服制,而是一身暗色锦缎常服,手指下意识地捻着一串光滑的紫檀佛珠,但焦躁的动作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面前躬身站着那个精瘦的行商,以及一个穿着镇南军低级文吏服饰、眼神闪烁的中年男子——正是他费尽心机安插在军械库档案房的一枚钉子。
“你确定?甲三库,鹰嘴铳三十支,火药十桶,环首刀一百口……就在流言起前几日被提走的?”高望的声音尖细,压得很低,仿佛怕被窗外的风吹草动听了去。
那文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低声道:“回公公,千真万确!手续是冷锋将军麾下的亲兵来办的,批条上有镇南王的小玺和军需官的副印,流程上挑不出错处。名目写的是‘补充边境哨所常规损耗与应急储备’。”
“常规损耗?”高望嗤笑一声,声音像夜枭般难听,“鹰嘴铳那是哨所标配?那是营一级才配发的好东西!三十支!还有十桶火药!哪个哨所能有这么大‘常规损耗’?萧凡他把边境哨所当炮仗铺子了吗?”
行商在一旁低声道:“公公,时机太巧了。这边刚提走这批硬货,那边南阙就闹起了‘装备精良’的匪患?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高望的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里面闪烁着混合了狐疑、兴奋与恶毒的光芒。他站起身,在铺着厚绒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佛珠捻得飞快。
“萧凡……萧凡……”他喃喃自语,“咱家就知道你没那么干净!剿匪不力?养寇自重?哈哈,原来根子在这里!”他越想越觉得合理,越想越兴奋,“你假借补充军备之名,暗中将精良军械输送给南阙的乱党,甚至是那个死了又活的兀术!让他们在南阙境内制造混乱,如此一来……”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中精光爆射: “一来,南阙乱局持续,就能印证你一直强调的边防压力,向朝廷索要粮饷军资更加名正言顺!” “二来,木赤被内部叛乱牵扯,无力南顾,你镇南关压力大减,可以安安稳稳做你的土王爷!” “三来,即便将来事情稍有泄露,你也能推说是南阙内部倾轧,军械流落黑市,与你镇南王府毫无干系!好算计!真是好算计啊!”
他几乎要为自己这个“惊人”的发现抚掌大笑,仿佛已经看到了萧凡锒铛下狱、自己立下大功被大皇子重重赏赐的美好未来。
但多年的宫廷倾轧生涯让他保留了一丝最后的谨慎。 “不对……”他眉头又皱了起来,“萧凡行事向来缜密,如此致命的把柄,岂会轻易让人查到库房记录?这会不会……是他故意露出的破绽?引咱家上钩?”
那文吏闻言,连忙道:“公公明鉴!此次调档,冷锋的人来得突然,卑职也是机缘巧合,那日正好代管钥匙的同僚腹痛离去,卑职才偶然看到了那份记录副本,平日此类档案归库后即封存,等闲难以接触。且当时来人神色如常,并无刻意遮掩之态,不似作伪。”
行商也补充道:“公公,萧凡再厉害,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军械出库是实打实的事情,那么多东西,总要经手多人,留下痕迹。或许他以为手续齐全便可无虞,没想到公公您慧眼如炬,能从这常规流程中看出不寻常来!”
这话搔到了高望的痒处。是啊,他高望可是从皇宫大内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出来的,最擅长的就是从细微处发现破绽!萧凡或许能瞒过别人,岂能瞒过他这双毒眼?
那丝疑虑被巨大的功劳诱惑和自我膨胀迅速压了下去。 “查!”高望下定决心,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尖利,“给咱家往深里查!那批军械的最终去向,到底是哪个‘哨所’?接收人是谁?给咱家一五一十查清楚!还有,南阙那边出现的‘精良军械’,给咱家想办法弄一两件实物来!只要对得上号,就是铁证如山!”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批刻着梁朝军械监编号的鹰嘴铳出现在南阙匪徒手中的场景。
“可是公公,”文吏面露难色,“边境哨所众多,且皆是王爷心腹把控,深入查探恐打草惊蛇……” “蠢货!”高望骂道,“谁让你明着去了?不会从押运的民夫、沿途的驿站、甚至处理废料的杂役那里打听吗?多花点银子!大殿下那边,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他又看向行商:“你,立刻传书京里,将我们的‘发现’密报大殿下!就说……南疆军械流向可疑,或与南阙乱局有关,臣正全力深挖,恳请殿下暗中支援,并预作朝堂发难之准备!”
他要双管齐下,一边在南疆寻找实证,一边在京城提前造势铺垫。
“记住!”高望脸上露出狰狞之色,“此事关乎重大,务必隐秘!若有丝毫泄露,咱家活不了,你们一个个都得九族尽灭!” “是!是!”文吏和行商吓得浑身一颤,连忙躬身应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高望独自一人留在房中,激动地搓着手,走到窗边望向镇南王府的方向,脸上满是得意与怨毒交织的复杂神色。 “萧凡啊萧凡,任你奸似鬼,这次也要喝咱家的洗脚水!咱家看你这次怎么死!”
他已经开始幻想,如何拿着铁证回京,如何接受大殿下的嘉奖,如何看着萧凡从权势滔天的镇南王变成阶下囚……
然而,他的一切行动,每一个步骤,甚至他此刻的狂喜与算计,都丝毫没有脱离萧凡为他画好的棋盘。
在高望的全力推动下,他的秘密网络开始高速运转起来。
银子像水一样洒出去。 很快,各种零碎的信息被汇集起来:
有边境驿丞醉酒后透露,那几日确实有王府亲卫押送车队往西南方向去,车辆沉重,苫布盖得严实,不像寻常补给; 有曾在军中服役后被遣散的老卒,在边境黑市喝酒时吹牛,说见过簇新的鹰嘴铳,不像南阙的工艺,倒像是梁朝军中的好东西,可惜价格太高,他买不起; 甚至高望安插的人,真的“费尽千辛万苦”,从一场刚刚结束的小规模冲突地点(自然是兀术部下按照萧凡暗示故意留下的战场),“侥幸”捡回了一支严重损坏但关键部件仍可辨认的鹰嘴铳残骸,上面梁朝军械监的铸造编号虽然磨损严重,却似乎依稀可辨!
所有的线索,零散而模糊,但指向的方向却惊人的一致——那批从甲三库出去的军械,最终并未抵达任何一个边境哨所,而是疑似流入了南阙境内,出现在了“匪徒”手中!
高望拿到那支残铳时,手都在发抖。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脸上兴奋得泛起潮红,“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萧凡,你这次死定了!”
他不再有丝毫怀疑。这一切“艰辛”查证得来的“铁证”,彻底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甚至觉得连老天爷都在帮他对付萧凡。
他却忽略了(或者说选择性忽略了)几个明显的疑点: 为何查证过程虽“艰辛”却总有线索? 为何黑市恰好有人吹嘘?战场又恰好留下如此“明显”的证物? 那编号为何偏偏磨损到“依稀可辨”的程度,既不能完全确认,又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
利令智昏。急于扳倒萧凡向大皇子邀功的迫切,以及对萧凡根深蒂固的嫉恨,让高望失去了应有的判断力。他像一头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疯狂地扑了上去。
“立刻!将所有这些线索,还有这个!”高望指着那残铳,“仔细打包,以最快最隐秘的方式送回京城,呈交大殿下!信中再加一句,臣怀疑萧凡勾结南阙逆匪兀术,图谋不轨,恳请殿下速做决断!”
他觉得证据链已经足够“坚实”了。
与此同时,他决定再添一把火。 既然怀疑萧凡勾结兀术,那就要让这“勾结”看起来更像真的。 “让我们的人,”高望对着心腹小太监吩咐,“在市面上继续散播消息,就说……镇南王与南阙某些势力早有默契,边境安宁不过是假象,实则是养虎为患,以自重其身!说得越玄乎越好!”
他要把水彻底搅浑,让南疆人心惶惶,让朝廷对萧凡的信任降到冰点。届时,京城问罪的旨意一到,萧凡便是众叛亲离,百口莫辩!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萧凡身败名裂,而他自己则踩着萧凡的尸骨,登上权力的新高点。
他却不知,他散播的这些谣言,正一步步地配合着萧凡的战略,让朝廷更加确信南疆局势复杂、离不开萧凡坐镇;而他辛苦“查获”并送京的“铁证”,在萧凡后续的布局中,将会变成彻底反转、将他自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的致命陷阱。
狐已入彀,犹自不觉,反而兴奋地拖着捕兽夹奔向猎人设下的深渊。
喜欢寒甲御天请大家收藏:(m.shuzongxs.com)寒甲御天书纵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