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驿馆,灯火通明,气氛肃杀。
石虎手臂上的毒伤经过随行郎中和紧急从城中请来的名医联手救治,总算控制住了蔓延的剧毒,但整条手臂依旧肿胀乌黑,剧痛钻心,人也因失血和毒素影响而高烧昏沉。谢宝树寸步不离地守在旁边,小脸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后怕。
萧凡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望江楼的喧嚣与血腥似乎还萦绕在鼻端,白莲夫人那深不可测的眼神、金不换强装镇定的恐惧、刘福海隐忍的怨毒、周永年彻底的瘫软……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中回旋。
“大人,”谢宝树小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石虎大哥的伤…还有那黑水坞的刺客…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萧凡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沉静。“石虎的伤,需要时间静养,更要防着对方趁他病要他命。至于黑水坞…”他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那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子。真正握刀的手,还藏在后面。”
他走到桌边,拿起谢宝树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人情账”,借着灯光快速翻阅。上面详细记录了望江楼宴会上每个人的表情、言语、动作细节,尤其是白莲夫人擒拿刺客时那诡异的“摄魂术”手段,以及金不换、刘福海、周永年在刺杀后的反应和密议的只言片语(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肢体语言和表情足以说明问题)。
“宝树,记的不错。”萧凡赞了一句,目光锐利如刀,“看出什么了?”
谢宝树一愣,随即努力回忆:“那个白莲夫人…太可怕了!她抓刺客的手段,不像常人!还有金老板,看着笑嘻嘻的,可眼神里全是狠毒!刘侍郎和周知府…他们好像很怕白莲夫人,但又对大人您恨得不行,尤其是刘侍郎…”
“没错。”萧凡指尖敲了敲本子上“刘福海”的名字,“金不换是‘笑面虎’,白莲夫人是‘幕后佛’,而刘福海和周永年,不过是台前摇旗呐喊、分润利益的‘伥鬼’。但这群伥鬼之间,并非铁板一块。”
他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刘福海出身漕丁,靠军功和钻营爬到仓场侍郎的位置,手握实权,掌控着清江浦乃至运河一段的漕粮命脉。他性子强硬,自视甚高,今日在宴会上被我当众质问,又见我斩杀刺客立威,心中怨恨最盛,也最不甘心。而金不换和周永年,一个商贾,一个文官,骨子里对刘福海这等‘粗鄙武夫’未必看得上眼,不过是利益捆绑。至于白莲夫人…”萧凡顿了顿,眼神更冷,“她高高在上,视众人为棋子。今日她出手擒刺客,看似为我解围,实则是为了撇清自己,更为了掌控局面,防止刺客落入我手吐出更多秘密。她与刘福海、金不换之间,恐怕也只是互相利用的关系,绝非主仆同心。”
谢宝树听得眼睛发亮:“大人是说…他们之间有缝隙?”
“不是缝隙,是深渊!”萧凡斩钉截铁,“利益越大,分赃不均引发的猜忌就越深!刘福海手握漕运重兵,金不换富可敌国,白莲夫人深不可测,周永年贪生怕死…这四股势力,因利而合,也必因利而分!今日我当众斩杀刺客,悬首码头,既是立威,更是给他们心头狠狠扎下一根刺!让他们知道,我萧凡,不是来和稀泥的,是来掀桌子的!恐惧和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现在,该给这颗种子浇浇水,让它生根发芽了。”
**阳谋第一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敲山震虎,分化漕、盐!**
翌日清晨,清江浦码头。
那颗狰狞的刺客头颅被高高悬挂在旗杆之上,血迹已干涸发黑,死状可怖。下方张贴着萧凡亲笔签发的告示:
“查洪泽湖水匪‘黑水坞’,胆大包天,受雇行刺钦差,罪不容诛!今斩其首恶,悬首示众,以儆效尤!着令淮安卫所、漕运总督衙门即日调集兵马,会同地方官府,限十日内,剿灭‘黑水坞’匪巢!凡有敢窝藏、勾结匪类者,视为同谋,立斩不赦!凡有能提供匪首踪迹、匪巢线索者,重赏!钦此!”
告示一出,码头哗然!百姓既惊惧于钦差的雷霆手段,又隐隐生出期盼。而那些隐藏在人群中的各方眼线,则心惊胆战地将消息飞速传递出去。
与此同时,萧凡的行辕并未闲着。
他首先以“协助剿匪、保障漕运”为名,命令石虎麾下一位副手(石虎需静养),持钦差令牌,率领二十名绣衣卫精锐,直接进驻漕运总督衙门在清江浦的漕标兵营!名义上是“监督剿匪”,实则是监视刘福海及其手下兵丁的动向,防止他们暗中通风报信或阻挠剿匪。这一举动,如同在刘福海的心脏上插了一根钉子,让他如芒在背,动弹不得,更坐实了他与“黑水坞”可能存在的联系!
紧接着,萧凡并未直接去动盐市,而是派出数队精干的绣衣卫便衣,持钦差手令,以“彻查裕丰号米行勾结仓场、贩卖霉粮案”为由,大张旗鼓地查封了裕丰号在清江浦的所有店铺、仓库、账房!所有管事、伙计,一律锁拿,分开审讯!重点追查其与“三江堂”的巨额资金往来,以及向漕运仓场行贿的证据!
这一招,直指金不换!裕丰号是金不换推出来的替罪羊,但萧凡偏偏揪住这只羊不放,还要顺着羊身上的毛,去揪它背后的老虎!查封过程雷厉风行,毫不拖泥带水,就是要告诉金不换:你丢车保帅的伎俩,在我这里行不通!下一个,就轮到你“三江堂”!
消息传到“三江堂”总号。
金不换气得砸碎了一套上好的官窑茶具,胖脸扭曲:“姓萧的!欺人太甚!他这是要断我的根!刘福海那个废物!他的兵营都被人家占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手下心腹战战兢兢:“东家,裕丰号的账房老周…骨头不够硬,被绣衣卫的刑具一吓,恐怕…恐怕会吐点东西出来啊!咱们和裕丰号的借贷,还有…还有通过他们走的一些账…”
金不换眼中凶光毕露:“废物!都是废物!告诉老周,他要是敢乱说一个字,他全家老小,一个都别想活!” 他烦躁地踱步,“白莲夫人那边怎么说?她不是有通天手段吗?就看着姓萧的这么嚣张?”
“夫人…夫人那边只传话,让东家稍安勿躁,管好下面人的嘴,莫要再授人以柄。还说…漕运那边,刘侍郎此刻恐怕比东家您更难受。”
**阳谋第二策:引蛇出洞,祸水东引——激化矛盾,坐收渔利!**
就在金不换焦头烂额、刘福海被钉在兵营动弹不得之际,萧凡的第二步棋悄然落下。
他命谢宝树(石虎伤重,此等精细活只能交给机灵的谢宝树)带着几个可靠的绣衣卫,乔装打扮,秘密找到了下河村、王家洼、李家集那几个领头告状的老者,将他们及其家眷,以“保护证人”为名,暗中转移到了绣衣卫严密控制下的一处隐秘农庄。同时,放出风声:钦差大人已掌握了强占民田的关键人证物证,不日将公开审理此案!而人证,就在钦差行辕严密保护之下!
这风声,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
强占民田,是“三江堂”勾结官府,侵吞百姓赖以生存的土地,是激起民愤最直接、最血腥的罪行!也是白莲夫人和金不换根基上的一大污点!如果真让萧凡公开审理,人证确凿,舆论沸腾,他们再想掩盖,就难如登天了!
金不换彻底慌了神!他首先想到的是灭口!必须除掉那几个老不死的!他立刻召集手下豢养的那些亡命徒,许以重金,让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并除掉那几个被“保护”起来的老者!
然而,萧凡对此早有预料。农庄守卫森严,暗哨密布,伪装成农夫的都是精锐绣衣卫。金不换派出的几波亡命徒,连农庄的边都没摸到,就被暗哨发现,或擒或杀,无一成功!反而留下了活口,供出了幕后指使是“三江堂”!
消息传到金不换耳中,他如遭雷击!不仅人没杀成,反而坐实了他杀人灭口的罪名!这下跳到运河里也洗不清了!
“废物!一群废物!”金不换在密室里咆哮,眼中布满血丝,“白莲夫人呢?她的人呢?她不是养着更厉害的高手吗?为什么不出手?!”
心腹嗫嚅道:“夫人…夫人说,此时妄动,正中萧凡下怀。那几个老农,不过是饵。让您…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个屁!”金不换彻底失去了理智,“再安下去,老子就要被姓萧的千刀万剐了!她白莲夫人高高在上,当然不急!那些田,那些盐利,可都是老子的心血!” 他此刻对白莲夫人的“冷静”产生了巨大的怨怼和怀疑。
而另一边,被“保护”在兵营、如同困兽的刘福海,也收到了风声。他对民田案兴趣不大,但金不换派人刺杀证人失败反被擒的消息,让他心头一动。他敏锐地意识到,金不换这个“盟友”此刻已是焦头烂额,自顾不暇!更重要的是,金不换手下那些亡命徒的暴露,让他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撇清自己,甚至踩金不换一脚的机会!
萧凡敏锐地捕捉到了金不换的恐慌和孤立,以及刘福海那蠢蠢欲动的野心。时机,成熟了。
他再次发出公告,这一次,不是悬首,而是开堂!
公告宣称:三日后,于清江浦府衙前广场,钦差萧凡将公开审理“清江浦下河村、王家洼、李家集百姓状告知府周永年、仓场侍郎刘福海、三江堂强占民田、纵奴行凶”一案!传召所有涉案人员及证人到堂!欢迎百姓旁听!
此公告一出,全城震动!沸反盈天!
百姓们奔走相告,群情激奋,压抑已久的怒火被彻底点燃!府衙前的广场连夜开始搭建高台。而周永年接到消息,直接吓晕在府衙后堂!
金不换则彻底疯了!公开审理?当众对质?他“三江堂”的恶行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比杀了他还难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疯狂地派人去找白莲夫人,去找刘福海,甚至想去找周永年商议对策。
然而,白莲夫人闭门谢客,只传出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周永年“病重”,卧床不起,拒不见客。
而刘福海…刘福海竟然主动派人联系了萧凡!
深夜,漕运总督衙门清江浦分署。
刘福海摒退左右,书房内只余他与萧凡二人。烛火摇曳,映照着刘福海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萧大人,”刘福海的声音有些干涩,但努力保持着镇定,“下官深夜请大人前来,实有要事禀报。”
萧凡端坐,神色平静:“刘侍郎请讲。”
“关于…关于强占民田一事,”刘福海斟酌着词句,“下官…下官其实也是受人蒙蔽!此事,主要是知府周永年,为了政绩,急于清理河滩淤地以增辟漕运堆场,又贪图省事,补偿款发放不力…而‘三江堂’的金不换,趁机巧取豪夺,以极低价格圈占良田,转手高价租售或贩卖盐引牟取暴利!甚至…甚至纵容手下恶奴,打伤打死了不少不愿搬迁的百姓!” 他将责任一股脑推给了周永年和金不换,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大义凛然”地补充道,“下官虽管漕运,但对地方民政也有监督之责,未能及时察觉制止,确有失察之过!愿向大人请罪!”
萧凡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理解”的表情:“哦?竟有此事?周知府和金老板…竟如此胆大妄为?”
“千真万确!”刘福海见萧凡似乎“信了”,心中一喜,更加卖力地“检举”,“下官手中,还掌握着一些金不换与周永年私下勾结、侵吞补偿款的账目往来凭证!还有…还有他贿赂盐道官员、操纵盐价的证据!只要大人需要,下官愿倾力相助,戴罪立功!” 他此刻只想保住自己,将金不换和周永年彻底踩死,作为投靠萧凡的“投名状”!
萧凡看着眼前这个急于卖友求荣的漕运大员,心中厌恶至极,但面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嘉许”:“刘侍郎深明大义,肯主动揭发蠹虫,实乃朝廷之幸!你所言证据,至关重要!本官定当如实奏报朝廷,为刘侍郎表功!”
“谢大人!谢大人!”刘福海大喜过望,连忙起身作揖,感觉自己找到了生路。
萧凡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不过…刘侍郎,漕粮转运仓霉烂陈粮、以次充好之事,又当如何解释?孙管事可是亲口指认了你啊!还有那支淬毒的弩箭…此事,恐怕也需要刘侍郎给本官,给朝廷一个交代!”
刘福海脸上的喜色瞬间僵住,冷汗“唰”地就下来了。他光顾着踩别人,忘了自己屁股底下更不干净!
“这…这…”他支支吾吾,脸色变幻不定。
萧凡站起身,目光如炬,带着强大的压迫感:“刘侍郎,民田案,你可以戴罪立功。但漕粮案,关乎国本!孰轻孰重,你心里应当清楚!本官给你一夜时间考虑。明日开堂之前,本官要看到你关于漕粮一案的‘自陈供状’,以及…所有参与此事的经手人员名单!否则…”他顿了顿,语气森寒,“明日公堂之上,本官就只能将孙管事的供词,以及仓场守卫的证词,公之于众了!到时,恐怕就不是失察之罪那么简单了!”
说完,萧凡不再看他,转身大步离去,留下刘福海一个人僵立在原地,面如死灰,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
这一夜,清江浦注定无眠。
金不换如同困兽,疯狂地试图联系各方,甚至准备铤而走险,安排死士冲击府衙广场,破坏明日公审。
周永年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祈求满天神佛保佑。
白莲夫人幽居的别院内,灯火通明,她静坐莲台,闭目调息,仿佛外界风雨与她无关,但紧抿的唇线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而刘福海的书房内,灯火摇曳到天明。他面前摊着纸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写自陈供状是死路一条,不写,明日公堂更是死无葬身之地!萧凡的阳谋,将他彻底逼到了悬崖边上,左右都是深渊!
萧凡回到驿馆,听着谢宝树汇报各方眼线传回的混乱动向,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石虎虽然还发着烧,但精神好了些,听到刘福海被逼得走投无路,忍不住咧嘴想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直抽冷气。
“大人,您真信刘福海会写那供状?”谢宝树问道。
“写不写,不重要。”萧凡走到窗边,望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天空,“重要的是,裂痕已经撕开,恐惧已经蔓延。金不换成了众矢之的,周永年已是废人,刘福海进退维谷,自身难保。至于那位白莲夫人…”他眼中寒光一闪,“她以为躲在幕后就能安然无恙?明日公堂,就是撕开她神秘面纱的第一步!我要让清江浦的百姓,让整个江南都看看,这所谓的‘贤达’、‘巨商’、‘能吏’的真面目!”
他转身,语气斩钉截铁:“宝树,准备好人证物证!石虎,安心养伤,明日,看戏!”
阳谋如网,已悄然收紧。萧凡以自身为饵,以民心为刃,以对手内部的矛盾为突破口,将这看似固若金汤的江南堡垒,从内部撬开了一道足以致命的裂缝!风暴的中心,正从暗流汹涌的密室,转向阳光普照的府衙广场!一场公开的审判,即将拉开序幕,而这,仅仅是江南棋局上,萧凡落下的又一记杀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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