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德海那如同朽木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诏狱冰冷的石地上:
> “陛下口谕:萧凡,王甫暴毙,疑点重重。天工院验箭,尚无定论。汝之忠奸,尚未可知。念汝救驾之举,暂免汝镣铐之苦,赐食一盒,静思己过。若真有冤屈…天理昭昭,自见分晓。”
话音落定,死寂重新笼罩狭小的囚室,比之前更沉、更重,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王甫死了!天工院还在验箭!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这哪里是圣旨?分明是一道催命的符咒,裹着蜜糖的砒霜!
张德海那双浑浊却洞察一切的眼睛,透过小窗,如同冰冷的探针,死死钉在萧凡的脸上。他在等,等萧凡的反应,等他的恐惧,等他的狂喜,或者…等他的破绽。
萧凡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和“噩耗”同时击中。他猛地抬起头,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的恐惧,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哽咽,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激动和被冤屈的悲愤:
“陛…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他挣扎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铁门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睛死死盯着张德海身后小太监捧着的那个描金食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卑职…卑职就知道!陛下是圣明天子!王甫那老贼…他构陷忠良!他死有余辜!他一定是畏罪自杀!张公公!您一定要替卑职禀明陛下!卑职对陛下、对大胤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啊!”他语无伦次,激动得浑身都在哆嗦。
张德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涕泪横流的表演,脸上那层枯树皮般的皱纹没有丝毫波动。他微微侧身,示意身后的小太监:“萧副统领,接食盒吧。陛下…体恤臣下。”
小太监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精致食盒,从门上的小窗递了进来。
萧凡颤抖着双手,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无比虔诚地接过了食盒。入手微沉,触感温润。他紧紧抱着食盒,仿佛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将头深深埋在上面,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呜咽,像是激动得不能自已。
然而,就在他埋头的瞬间,鼻翼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那点心的甜香之下…藏着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带着点杏仁般清苦的异样气息!
毒!
不是见血封喉的烈性毒药,而是某种更隐秘、更阴险、发作缓慢却足以致命的东西!对方不仅要他死,还要他死得“自然”,死得“顺理成章”,最好是在这诏狱里“忧惧过度”或者“急病”而亡!
一股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萧凡的心脏!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劫后余生、感激涕零的模样。他抱着食盒,缓缓退后,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将食盒珍而重之地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
食盒内,是几块做得极其精致的宫廷点心,荷花酥、杏仁酪、枣泥山药糕…色香诱人。
“谢…谢陛下隆恩…”萧凡的声音带着哽咽,他伸出手,颤抖着,似乎想去拿一块点心,指尖却停在半空,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却又带着一种被巨大冤屈和恐惧折磨后的、令人心酸的迟疑和胆怯。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小窗外张德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声音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张公公…卑职…卑职现在能吃吗?这…这是陛下赏的…卑职怕…怕不配…”
张德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沉地压在他身上,审视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丝颤抖的幅度。老太监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陛下赏赐,便是恩典。”张德海终于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吃与不吃,何时吃,皆在萧副统领自己。”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淬毒的软刀子,将选择权,或者说,将催命的倒计时,无情地抛给了萧凡。
萧凡的身体似乎因为这句话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看着食盒里精美的点心,又看看张德海,眼神在极度的渴望和巨大的恐惧之间剧烈挣扎。最终,那恐惧似乎压倒了渴望。他猛地缩回手,如同被烫到一般,紧紧抱住食盒,将头深深埋进去,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声音带着哭腔:“卑职…卑职现在不饿…卑职…想留着…这是陛下的恩典…卑职舍不得吃…” 他像个守着最后一点糖果的孩子,充满了可怜又可悲的执拗。
张德海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动了一下,快得如同幻觉。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蜷缩在墙角、抱着食盒如同抱着救命稻草的萧凡一眼。
小窗无声地关上。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张德海带着小太监,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甬道尽头,只留下浓重的阴冷和那挥之不去的点心甜香。
囚室内,死寂重新降临。
萧凡抱着食盒,一动不动,仿佛真的沉浸在巨大的“恩典”和“恐惧”之中。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直到确认甬道内外再无其他气息。
他缓缓抬起头。
脸上的泪水、恐惧、卑微、挣扎…所有伪装的表情如同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刺骨的清醒和一丝近乎残忍的嘲讽。
他低头,看着膝盖上那个精美的食盒,眼神如同在看一口散发着甜香的棺材。
“舍不得吃?”他低低地嗤笑一声,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是舍不得现在就死吧?”
他没有去碰那些点心,甚至连盖子都没有再打开。他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挪到囚室最干燥的角落,用一些霉烂的干草虚虚盖住,仿佛真的在珍藏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重新靠回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如同风暴般急速旋转。
王甫死了,是灭口!
皇帝的态度暧昧,既未定罪,也未释放,反而送来有毒的点心…这绝非皇帝授意!皇帝若真要他死,一道圣旨即可,何须如此麻烦?这毒…是有人借皇帝的手,或者说,是皇帝默许了某些人的手,在对他进行“测试”和“清理”!
张德海…他看出来了!他一定看出了点心有问题!那句“吃与不吃…皆在你自己”,就是警告!皇帝在冷眼旁观,看他在绝境中如何挣扎,看他…值不值得活下去!
对方是谁?大皇子?还是…连皇帝也在忌惮的更深阴影?
“想让我无声无息地死在诏狱里?”萧凡的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没那么容易。”
他需要时间!需要天工院的验箭结果!需要…一个变数!
就在他心思电转之际,甬道里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一次,急促、杂乱、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恶意和酒气!
是王癞子!而且不止他一个!
“哐当!”小窗被猛地拉开,王癞子那张因酒意和戾气而扭曲的脸出现在洞口,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眼神不善、满脸横肉的狱卒。
“哟呵!萧大统领!听说陛下给你送好吃的了?”王癞子喷着酒气,阴阳怪气地嚷道,贪婪的目光直接射向角落里那个被干草半掩的描金食盒,“啧啧啧,到底是当过副统领的人啊,进了这鬼地方,还有御赐点心吃?哥几个在外面喝西北风,你倒在这儿享福?”
他身后一个满脸麻子的狱卒怪笑着帮腔:“癞子哥,这就不懂了吧?人家这是陛下赏的‘断头饭’!吃完了好上路!哈哈哈!”
“断头饭?”王癞子狞笑着,眼神变得凶狠,“那也得看老子们同不同意!姓萧的,识相的,把食盒给爷递出来!让哥几个也沾沾光,尝尝御膳房的滋味!不然…”他拍了拍腰间的铁尺,发出沉闷的声响,“老子让你尝尝诏狱的‘点心’是什么滋味!”
赤裸裸的抢劫!更是试探和逼迫!他们想逼他交出食盒,要么毒死他们(但这会立刻暴露),要么被他们抢走(点心被糟蹋,皇帝那里无法交代,甚至可能被他们发现毒药反咬一口),要么…反抗!而反抗,就是给这些狱卒名正言顺下死手的机会!
萧凡的身体瞬间绷紧,脸上迅速切换回那副惊恐万状、懦弱无助的表情,他扑到食盒边,用身体挡住,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不…不行!这是陛下赏的!是…是我的!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我给你们钱!等我出去了…一定…”
“出去?哈哈哈!”王癞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起来,“你还想出去?做你娘的春秋大梦!给老子拿来!”他猛地伸手,粗壮的手臂穿过小窗,直抓向萧凡护着的食盒!
另外两个狱卒也狞笑着凑近,堵死了小窗的视线,手也伸了进来,目标直指食盒!
千钧一发!
萧凡眼中厉色一闪而逝!他不能硬抗,也不能让食盒被抢走!他装作极度恐惧,尖叫一声,抱着食盒猛地向后一缩,似乎想躲开王癞子的手,脚下却“一个踉跄”,身体“失去平衡”,抱着食盒重重地朝着侧面冰冷的石壁摔去!
“砰!”一声闷响!
萧凡的身体狠狠撞在石壁上,发出一声痛哼。他怀里的食盒脱手飞出,在空中翻滚着,盖子被撞开,里面精致的点心如同天女散花般抛洒出来!
荷花酥摔得粉碎!
杏仁酪糊了一地!
枣泥山药糕滚落在肮脏的污水中!
描金的食盒盖子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滚到一边,露出空荡荡的内里。精美的点心瞬间变成了沾满污泥、令人作呕的垃圾。
“啊——!我的点心!陛下的赏赐!”萧凡发出凄厉绝望的哭嚎,仿佛失去了最后的希望,他连滚爬爬地扑向那堆狼藉,徒劳地用手去捧那些沾满污泥的碎屑,脸上涕泪横流,绝望到了极点,“没了…都没了…陛下…卑职该死…卑职该死啊…”
王癞子和另外两个狱卒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萧凡会如此“废物”,一个“不小心”就把御赐的东西全毁了!看着地上那摊恶心的狼藉,再听着萧凡那撕心裂肺的哭嚎,他们脸上贪婪的表情僵住,随即变成了恼怒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毁了御赐之物…这可是大不敬!虽然是个囚犯,但毕竟是皇帝刚“赐”下的东西…
“妈的!晦气!”王癞子看着地上糊成一团的点心,啐了一口浓痰,满脸的嫌恶和扫兴,“真是个没用的废物!连个食盒都抱不住!呸!走!让这晦气玩意儿自己嚎去吧!” 他悻悻地缩回手,带着两个同样觉得晦气的狱卒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小窗“哐当”一声被重重关上。
囚室内,只剩下萧凡绝望的哭嚎声在回荡。
他趴在冰冷的、沾满污泥点心碎屑的地上,肩膀剧烈耸动,哭得撕心裂肺,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然而,在那无人能见的阴影里,在他沾满污泥的手指缝隙间,他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泪水、绝望、恐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冰冷如刀锋的寒光!
他看着地上那些混合着污泥、散发着甜香与微苦杏仁气息的点心残渣,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残酷的冷笑。
毒,毁了。
食盒,也“意外”毁了。
皇帝和张德海…会如何解读这场“意外”?
而王癞子这条疯狗…和他的主子,又该如何应对?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沾满污泥的手,捂住了脸,指缝间,那冰冷的眼神如同潜伏在深渊之底的猛兽,静静地等待着风暴的下一波冲击。地上那摊狼藉的、散发着死亡甜香的点心残渣,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个无声的祭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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