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湖军器监的选址地，昔日宁静的河湾如今已变成一片巨大的工地。数以万计的民夫在监工的呼喝声中，挖掘地基，烧制砖瓦，砍伐木材。巨大的水轮骨架已在河流中竖立，只待后续安装叶片与传动装置。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石灰和汗水的气味，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与号子声交织，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林默并未亲临，但太师府对军器监的掌控却无孔不入。墨衡坐镇临时搭建的监正衙署，案头堆满了从建康快马送来的图纸与工艺流程手册。他按照林默的指示，将招募来的匠户按专长分为铁匠组、木匠组、火药组等，并开始试行那套令人费解的“标准化”与“流水线”。
起初，习惯了独立完成一件器物的老匠人们对此极为抵触。让他们只反复打磨一种零件，或者只负责组装某个特定环节，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侮辱手艺，而且最初因为配合生疏，效率反而比以往更慢，废品率也高。怨言与质疑在匠户中悄悄流传。
墨衡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他牢记林默的嘱托——“破旧立新，必有阵痛。数据与成效，是唯一的口舌。”他强令推行，并让识字的学徒详细记录每个环节耗时、用料与成品率。半个月后，当第一条专门生产“雷火块”模具的简易流水线调试完成，原本需要资深匠人耗费半天才能雕琢出一个的合格模具，现在由数名学徒分工协作，平均一个时辰便能产出两个，且规格统一，误差极小。
事实胜于雄辩。当第一批完全由标准化零件组装而成的弩机，在校验场上展现出优异的性能与可互换性后，最顽固的老匠人也沉默了。一种新的生产模式，伴随着更高的效率与对个人技艺的某种“剥夺”，在这偏远的河湾之地，悄然扎根。
与此同时，“神机营”的组建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营地位于建康城外一处隐秘的山谷，戒备森严。五百名遴选出的士卒，脱下了熟悉的铠甲，换上了更为利落的作训服。他们每日的训练，不再是传统的弓马骑射、刀盾拼杀，而是围绕着那十门从雁回关撤下、进行维护升级的铁炮，以及新运抵的二十门较轻便的、被称为“虎蹲炮”的小型火炮进行。
装填、瞄准、击发、清理炮膛……动作必须严格按照口令，分毫不差。数学教习在沙地上画出角度与抛物线，物理教习讲解着力与反作用、弹道原理。这些对于大多数出身贫寒、识字不多的士卒来说，比挥舞刀剑困难百倍。初时，营地内充满了困惑与焦躁。
林默对此早有预料。他下令提高“神机营”的饷银与伙食标准，并规定，凡是通过基础算学、物理考核者，饷银翻倍，优异者可直接擢升为士官。物质的激励与明确的上升通道，迅速压制了不满。夜幕降临后，营地内常见三五一组的士卒，围着沙地或简易的算筹，互相考较，低声讨论。一种不同于传统军队的、注重知识与协作的新式军人气质，正在缓慢孕育。
朝堂之上，因着雁回关大捷的余威，表面维持着平静。但暗地里的较量，转向了更为隐蔽的领域。清流一派似乎暂时放弃了在军国大事上与林默正面抗衡，转而将火力集中在了即将推行的《格物基础》与《实学纲要》上。
国子监内，几位大儒联名上书，痛心疾首地陈述“格物之说，标新立异，动摇儒学根本，恐使士子趋利忘义，国将不国”。奏章虽被林默留中不发，但其观点却在士林清流中广泛传播，引为圭臬。一些地方官学接到太师府下发的书籍与考核命令后，阳奉阴违，将之束之高阁，或者只安排最不受重视的教谕敷衍了事。
面对这种软抵抗，林默并未动用雷霆手段。他授意格物院，在《南朝旬报》——这份由太师府暗中控制、发行量日益扩大的刊物上，连续刊载文章。这些文章并非空洞辩论，而是详细列举了格物之学在改良农具、兴修水利、防治瘟疫、研制军械等方面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并引用古代经典中“格物致知”的论述，巧妙地将“实学”与儒家传统联系起来，论证其并非异端邪说，而是圣贤之道的延伸与补充。
同时，他亲自批示，擢升了数名在地方任上因推广新式农具、兴修水利而有政绩的“实学”派官员。此举向整个官僚体系发出了明确信号：通晓实学、能干实务者，前途光明。
舆论的引导与利益的驱动，开始慢慢瓦解着守旧派的阵营。一些中下层官员，尤其是寒门出身者，开始私下研读那两本曾被他们嗤之以鼻的“杂学”书籍。无声的战场上，思想的堤坝，正在被一点点侵蚀。
然而，来自北方的压力始终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侯三带来的最新密报显示，慕容克在灰岩堡的“招贤馆”已聚集了不少奇人异士，其中不乏来自西域、甚至更远地方的工匠与学者。北朝对草原的渗透也在加剧，兀术再次来信，语气焦灼，称赫连铁勒部似乎得到了北朝暗中资助的优质铁器和战马，实力大增，已数次挑衅，黑狼部压力巨大。
“太师，兀术再次请求支援，他甚至提出，愿意派其子入建康为质，只求能获得一些‘惊雷’，哪怕只是听闻其声的仿制品也可，以震慑赫连部。”侯三禀报道。
“质子？”林默轻轻敲击着桌面，“告诉他，质子不必，他的‘诚意’，我们已在历次交易中看到。但‘惊雷’乃国之重器，绝无可能。他可以派人来，观摩我们的‘虎蹲炮’实射演练，但仅限于观摩。” 这是一种有限的威慑，既给兀术一丝希望，又牢牢卡住底线。
“另外，”林默目光转冷，“查清楚，北朝是通过什么渠道，向赫连铁勒输送物资的。必要时，让韩擒虎派小股精锐，扮作马贼，截断它。”
“是！”
处理完这些纷繁复杂的事务，林默独自登上太师府中最高的望楼。初夏的晚风带着荷花初绽的清香，建康城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在地上的繁星。这片宁静祥和的景象之下，是无数条指令在奔流，是无数股力量在碰撞、整合。
他能感觉到，自己推动的这个庞然大物，正在缓慢而坚定地转向。军器监的锤声，“神机营”的操练声，朝堂上的争论声，报纸上的辩论声，乃至北方草原的马蹄声，灰岩堡内的敲打声……共同构成了一曲宏大而复杂的交响。
技术的竞争，人才的争夺，思想的渗透，势力的平衡……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残酷的战争。他知道，慕容克绝不会坐视他顺利整合内部力量。下一次的碰撞，或许不再是雁回关前那样堂堂正正的炮火对决，而是更加诡谲、更加防不胜防的暗战。
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将种子播下。格物的种子，实学的种子，新式军队的种子，海外探索的种子……它们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顽强地生根、发芽。而他，将继续作为那个执着的园丁，浇水、施肥，并毫不犹豫地剪除那些试图阻碍生长的荆棘。
望楼的风，吹动了他的衣袍。他的目光越过建康的灯火，投向北方深邃的夜空，那里，星辰闪烁，仿佛隐藏着无尽的秘密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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