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将现代都市的天际线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温家宽敞的客厅里，灯火通明，驱散了窗外最后的寒意。空气中飘散着晚餐后残留的淡淡食物香气，以及一种名为“家”的安宁氛围。
封屿洗过澡，换上了印着小恐龙图案的柔软睡衣，头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乖巧地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面前摊开着一本小学三年级的数学练习册。他的小眉头微微蹙起，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着，神情专注。
温念念端着一杯温牛奶走过来，轻轻放在儿子手边。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在地毯上坐下，就坐在封屿身旁，目光温柔地落在他认真的小脸上。
这些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变化。封碣带着儿子前往末世的频率似乎更高了，停留的时间也更长。而且，不再是单纯的陪伴或基础训练，她偶尔从父子俩零星的对话中，能捕捉到“边境巡逻”、“物资调配”、“人员安排”这类词汇。封碣甚至在一次晚餐时，随口问过封屿对某个小型聚居点纠纷的看法。
那种感觉，不像是一个父亲在教导儿子认识世界，更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工匠，在精心打磨一件即将承重的重要器具，将毕生所学与肩负的重量，一点点地、不容置疑地，传递下去。
她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有些发紧，有些酸涩。
“小屿，”温念念伸出手，轻轻拂开儿子额前一缕遮住视线的湿发，声音柔得像傍晚的风，“作业难吗？”
封屿抬起头，看到母亲温柔的目光，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带着点小得意的笑容：“不难，妈妈。就是应用题有点绕，我已经快做完了。”他的笑容干净明亮，依旧带着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纯粹。
温念念看着他天使般的笑容，心中那丝隐忧更重了。她沉默了片刻，看着儿子低头继续演算的侧脸，状似随意地轻声问道：
“小屿，妈妈问你一个问题，好吗？”
“嗯？”封屿再次抬起头，放下铅笔，认真地看向母亲，“妈妈你问。”
温念念斟酌着词语，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不带有任何引导性：“你……喜欢去爸爸那边吗？就是磐石城。”
封屿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用力点头：“喜欢！很喜欢！”
他的反应如此直接而热烈，让温念念的心微微下沉。她继续追问：“能告诉妈妈，为什么喜欢那里吗？那里……和这里很不一样。”那里没有游乐园，没有动画片，没有香甜的蛋糕和永远充足的电力，只有风沙、钢铁、警惕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生存压力。
封屿歪着头，很认真地思考着母亲的问题。他没有立刻回答喜欢城墙很高很酷，或者武器很厉害这类表面的东西。他想了一会儿，才用一种组织语言的、认真的口吻说道：
“因为那里……很真实。”
这个回答出乎温念念的意料。“真实？”
“嗯！”封屿用力点头，小手比划着，“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很多东西。爸爸站在那里，大家看着他，就好像……嗯……就好像有了主心骨，不怕了。林猛叔叔他们训练的时候，流很多汗，有时候还会受伤，但是没有人喊累，他们的眼神很亮。苏婉阿姨每天要照顾好多好多人，很辛苦，但是她看到病人好起来的时候，会笑得很开心。”
他顿了顿，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还有那次在苔原镇，那些镇民一开始很害怕，后来我们帮了他们，他们就好高兴，那种高兴……和我在学校考了一百分，或者得到新玩具的高兴，不一样。更……更重一些。”
他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来描述那种感受：“在这里，一切都很好，很舒服，很安全。但是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很多东西是连在一起的。爸爸，林猛叔叔，苏婉阿姨，还有那些战士和居民……大家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嗯……机器？不对，是一个很大的……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都很重要。少了谁，好像都不行。”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向往：“那里需要爸爸。爸爸在那里，好像会发光。”
温念念怔怔地听着儿子的描述，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她从未想过，在儿子眼中，那个充满危险与艰辛的末世，竟然被赋予了如此……深刻而充满生命力的意义。他看到的不是荒凉和残酷，而是责任、连接、秩序和一种沉甸甸的、被需要的感觉。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问出了那个最核心、也最让她害怕的问题：
“那……小屿，你愿意以后……一直留在那里吗？像爸爸一样，守护那座城？”
问出这句话时，她的心脏像是被悬在了半空。她害怕听到肯定的答案，那意味着儿子将远离她熟悉的安宁，踏入一个她无法完全庇护的、充满未知风险的世界；她又隐隐害怕听到否定的答案，那似乎……又辜负了儿子眼中那难得的光芒和他血脉里流淌的某种呼唤。
封屿显然被母亲这个直接的问题问住了。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抠着地毯上的绒毛，小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挣扎和思考。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温念念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心疼地看着儿子。她能看到他小小的眉头紧紧锁起，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天人交战。
良久，封屿才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眶有些泛红，里面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坚定。他望向母亲，声音还带着孩童的软糯，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妈妈，我喜欢这里。喜欢你，喜欢外公外婆，喜欢舅舅，喜欢我的学校和同学。”他先肯定了自己对这个和平世界的眷恋。
然后，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但是……磐石城，也是我的家。”
他伸出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里有爸爸，有林猛叔叔、苏婉阿姨、高老爷爷……还有好多好多人。爸爸守护了他们很久很久，很辛苦。我……我能感觉到，那里以后……也会需要我。”
他的声音微微哽咽了一下，但努力控制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我知道那里没有这里舒服，可能还会有危险。但是……但是我不想只有爸爸一个人那么辛苦。我想……我想帮他。我想让那座城，变得更好，让那里的人，也能……也能像我们在这里一样，有时候可以安心地笑，不用每天都那么害怕。”
他望着母亲，眼神里充满了孺慕，也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早熟的责任感：“妈妈，对不起……我好像……愿意以后留在那里。这是我……我自己想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温念念的心上。
没有强迫，没有灌输，这是儿子基于自己的观察、感受和理解，做出的清醒选择。尽管这选择意味着艰辛，意味着分离，意味着他将背负起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重担。
温念念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悲伤，不是反对，而是一种混合着巨大心疼、难以言喻的骄傲和一种深深无力的复杂情感。她伸出手，将儿子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傻孩子……”她的声音哽咽着，泪水滴落在儿子还带着奶香和洗发水清香的发间，“不用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妈妈……是妈妈……妈妈只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他吃苦，舍不得他涉险，舍不得他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一座城的重量。
封屿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母亲身体的轻微颤抖和落在他发间的温热泪水，他也用力回抱住母亲，小声地、一遍遍地保证：“妈妈，你别哭……我会很小心很小心……我会经常回来看你……我保证……我会像爸爸一样厉害，保护好自己……”
温念念听着儿子稚嫩却坚定的保证，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她知道，她无法，也不应该去折断雏鹰渴望翱翔的翅膀。他能看到苦难，并愿意投身其中去改变，这本就是一种弥足珍贵的品质。
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如同他小时候哄他入睡一般，许久，才慢慢平复了情绪。她松开儿子，用手背擦去自己脸上的泪痕，又轻轻擦去儿子眼角的湿润，露出一个带着泪花的、无比温柔和骄傲的笑容。
“好。”她看着儿子的眼睛，清晰地、郑重地说道，“妈妈知道了。妈妈支持你的选择。”
她握住儿子的小手，语气坚定：“你想去守护你想守护的，就去吧。但是，要记住，无论你在哪里，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妈妈永远在这里等你。累了，难过了，就回来。”
封屿看着母亲温柔而坚定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小脸上也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嗯！我知道！谢谢妈妈！”
这一刻，母子之间完成了一场超越年龄的、关于未来与责任的深刻对话。温念念读懂了儿子的心，也接受了他注定不凡的命运。而封屿，则在母亲的泪水和理解中，更加清晰地确认了自己内心的选择，那份责任感，因为得到了至亲的认可与支持，而变得更加沉静和坚定。
当晚，温念念将这场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从末世归来的封碣。
封碣沉默地听着，当听到儿子那句“我不想只有爸爸一个人那么辛苦”时，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坚冰碎裂，流露出极其复杂的动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将温念念紧紧拥入怀中，用一个漫长而沉默的拥抱，诉说了他所有的感激、承诺与深沉的爱。
儿子的选择，妻子的理解，如同最坚实的后盾，让他心中那个关于权力与责任交接的计划，变得更加清晰和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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