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在守心祠的飞檐上跳了三跳,东市坊的石板路便被人声浸得发亮。
卖炊饼的王二掀开竹匾盖,油香混着晨雾飘起来时,他听见隔壁茶摊的老客拍着桌子:“昨儿后半夜我起夜,瞧见江里浮着金点子,跟星星落进水里似的!”
“那是苏家小娘子的灯!”蹲在台阶上啃糖糕的小乞儿把嘴抹得油亮,“我阿婆说,她举着灯笼喊‘复名’那会儿,连地底下的鬼都哭出声了——”
话音未落,王二的竹匾“哐当”一声砸在案上。
他盯着对街张屠户家的门楣,那里挂着盏粗布缝的小灯笼,灯面歪歪扭扭写着“张刘氏”三个墨字。
更远处,裁缝铺、药铺、卖花担子……竟有七八个门首飘着这样的灯,像一串被风吹散的星子。
屋檐上,一团火红的影子动了动。
小烬蹲在瓦当间,九条尾巴里最红的那条卷着块碎瓷片,正一下下刮着青瓦:“他们倒会捡现成。”狐尾尖扫过鼻尖,带起一声冷笑,“前日还说‘点灯招煞’,如今倒把灯当护身符挂了——不过是怕这灯照出他们藏在鞋底的泥。”
它话音刚落,巷口传来木屐踢石子的声响。
三个灰袍人低着头走过来,腰间挂着刻有“司”字的铜牌——正是执灯司的巡灯吏。
为首的矮个子摸出个黄册,堆着笑往张屠户家凑:“老张家的,这灯得登记造册,防着冲撞了阴司规矩。”
张屠户老婆正晾腌肉,闻言把竹竿往地上一杵:“规矩?我家阿娘埋在乱葬岗十年,你们执灯司连个牌位都不肯给!如今我自个儿做灯,倒要跟你们报备?”
矮个子的脸僵了僵,手指在黄册上敲了敲:“不是说不给,是得按章程来……”他余光瞥见墙角蜷着团白绒球,眼睛一亮,“小娘子,你这猫倒是乖,让我摸摸?”
团绒正舔爪子,闻言歪头“喵”了一声。
它前爪刚搭上矮个子的手背,后爪突然一蹬,把案上的茶碗撞得“哗啦”翻倒。
褐黄的茶汤泼在黄册上,墨迹晕成一团。
矮个子骂骂咧咧掏帕子擦,团绒却像没事猫似的蹦跳着跑远,路过他身边时,一团细如蚊蚋的灰粉悄悄钻进了他的袖管。
这幕落在街角茶楼二楼的窗后。
苏璃倚着窗棂,指尖抵着唇,眼尾微微上挑。
她听见楼下茶客议论“巡灯吏查灯”,也看见团绒蹦跳着往巷口跑——那粒混着窃语砂和阿幽灯灰的听风尘,该是得手了。
“阿幽。”她低唤一声。
脚边一团暖黄的影子立刻蹭过来,灯笼壁上的“陵”字泛着微光。
苏璃摸着它毛茸茸的耳朵,声音轻得像片羽毛:“他们急了,急着收走这些灯里的把柄。可他们不知道……”她望向窗外飘着的自制灯笼,唇角勾起抹弧度,“我们要的,从来不是几盏灯。”
午后的阳光把夜校旧址的青砖墙晒得发烫。
怨魄七号裹着破棉絮蹲在门口,枯枝似的手揪着过路人的衣角:“官爷行行好,我儿子在城西工地摔死了,连个收尸的都没有……”他眼眶凹陷,声音带着鬼气特有的沙哑,活脱脱个失魂老者。
路过的挑水工驻足看了两眼,摇头叹气:“作孽哟,听说那工地的工头是执灯司的人……”话音未落,他突然打了个寒颤——墙根的阴影里,阿幽的灯笼正静静悬着,灯焰凝成细针般的形状。
月上柳梢头时,两道黑影翻上夜校的墙头。
他们蒙着面,腰间别着淬毒的短刃,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那老东西说有立碑文书,定是假的!要是让苏璃把这些冤魂的名字刻进碑里……”
“少废话。”另一人抽出短刃撬窗,“毁了文书,再放把火,就说老东西自己失的火。”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从脚底窜起。
阿幽的灯笼“呼”地窜到二人面前,赤金火焰裹着冰碴子喷涌而出。
空气瞬间凝固成淡蓝色的冰晶,两个黑衣人保持着撬窗的姿势,连睫毛上都结了霜。
小烬从梁上跃下,狐火在爪尖噼啪作响:“说,谁让你们来的?”
左边的黑衣人喉结动了动,冰晶裂开细纹:“是……是刘典史。他说最近挂灯的百姓太多,怕惊动上面……”
“刘典史?”小烬的狐耳向后贴紧,“他一个小小的典史,能支使动你们?”它爪子按在对方心口,狐火渗进衣物,“再不说,烧了你三魂七魄。”
右边的黑衣人突然尖叫:“是灯油库的供奉!那供奉说,要是让苏璃的灯照出贪墨的窟窿,咱们都得——”
“砰!”
一声闷响,右边黑衣人脖颈一歪,七窍渗出黑血。
小烬瞳孔骤缩,甩了甩爪子上的血珠:“灭口。”它转头望向苏璃,后者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月光在她眼底淬了层冰。
“意料之中。”苏璃摸出帕子擦了擦阿幽的灯笼壁,“刘典史不过是卒子,灯油库才是棋盘。”她望向东方渐起的薄雾,“团绒,去把那几个巡灯吏的册子拓下来;七号,你带几个学员去义庄,把这两日新死的人名字记全——”
三日后的黄昏,贫民区的破墙根亮起第一盏灯。
灯芯处飘出模糊的呜咽:“我儿子才十六岁,工头说他是偷懒摔死的……可他背上的伤,是被铁棍打的啊……”
劳工棚的草垛旁,第二盏灯亮起:“灯油库的官差说,给我家两斗米,就把我名字刻进殉葬册……可我没死啊,我还能种地,还能养娘啊……”
义庄的老槐树下,第三盏灯亮起:“我阿婆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想看灯油库的灯照亮她的名字……可他们给的灯油,连半柱香都烧不完……”
百姓们围在灯前,有人抹眼泪,有人攥紧拳头。
卖炊饼的王二把竹匾一摔:“合着每年拨的灯油,都喂了那些贪官的狗肚子!”张屠户抄起杀猪刀:“走,去灯油库说理!”
小烬蹲在苏璃肩头,望着如潮水般涌向东街的人群,尾巴尖晃了晃:“他们要的不是说理,是要个公道。”
“公道?”苏璃望着人群里举着灯的老妇、攥着卖身契的少年、抱着空药罐的病汉,喉间泛起热意,“他们要的是灯照到的地方,没有阴影。”她指尖轻轻叩了叩图鉴,“去灯油库。”
灯油库的地窖比想象中深。
小烬的狐火照亮石壁时,怨魄七号突然僵住——墙上堆着整整齐齐的木牌,每块都写着“某氏之灵位”,而木牌底下,是叠得方方正正的户籍册,墨迹未干的“亡故”二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阴籍造假。”怨魄七号的声音发颤,“这些人根本没死,却被记成殉葬,抚恤银进了他们的腰包,名字却沉在江底……”
苏璃捏起一本户籍册,指尖燃起阿幽的灯焰。
火焰舔过纸页的刹那,无数透明的影子从册子里飘出来,有哭嚎的少年,有抹泪的老妇,有攥着断指的工匠。
她望着这些影子,突然笑了:“好,好得很。”她转头对身后的学员道,“把这些影子拓下来,贴到府衙门口、城隍庙里、执灯司的照壁上——让所有人看看,他们吃的是哪家的饭!”
当夜,王都的御书房里,一盏羊角灯把奏折照得透亮。
皇帝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附的账本残页:“灯油换银票?这胆子倒是大过天了!”他抬眼望向跪在阶下的暗卫,“谁递的折子?”
“回陛下,是匿名。”暗卫顿了顿,“不过……折子上的火漆印,像守陵人的‘陵’字纹。”
与此同时,守心祠的飞檐上,苏璃裹着披风站着。
满城星火在她脚下流淌,像条不会熄灭的河。
她摸着袖中温热的青铜残片,轻声道:“以前他们说点灯招鬼……现在我倒要看看,是谁不敢走夜路。”
小烬突然竖起耳朵,狐尾绷成弓弦。
它望向城北方向,那里的夜空里,一盏黑灯笼正缓缓升起。
灯罩上绘着只闭目之眼,灯焰是诡异的幽蓝,像只蛰伏的兽,在暗夜里睁开了半只眼。
苏璃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嘴角的弧度慢慢收了。
她摸出图鉴,封面上的纹路突然泛起青光——那是有大凶之物靠近的征兆。
“看来……”她望着那盏黑灯笼,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人不想让这灯,照得太亮。”
黑灯笼在夜空中悬了片刻,缓缓没入云层。
次日清晨,有人说在城南见过它,第三夜又有人说在城西见过——每夜方位不同,像在丈量什么,又像在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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