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落尽。
夜空重归深邃的墨色,只余下几缕硝烟,被风吹散。
湖边的欢声笑语渐渐远去,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开,带着满足与疲惫。
陈玄与李清并肩站在湖边,周遭重归静谧,只剩下两人之间微妙而安宁的沉默。
风吹起李清鬓边的发丝,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
“我明日便会离开。”陈玄打破了沉默。
李清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
“嗯,我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二人不再多言,转身循着来时的路,回到李清在城中的那处小小的居所。
屋子里陈设简单,却很干净。
李清为陈玄做了一碗羹汤,食材简单,只是些寻常的肉糜与菜蔬,在炉火上咕嘟着,散发出温暖的香气。
餐饭之后,夜已深。
陈玄取出一枚古朴的玉简,递给李清。
“这是临别的赠礼。”
“或许能解决你未来的困境。”
李清接过玉简,触手温润,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带着一股岁月沉淀的古拙气息。
她有些疑惑。
一道温和的声音,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这是一门修行之法,不同于大周的任何术法。”
是陈玄的传音。
“它不依赖于天地灵气,而是以你自身的血气为媒介,牵引九天之上的星辰之力,淬炼己身。”
“修行此法,体魄与精神都将日益强健,血气灿灿若阳,能灼烧一切魑魅魍魉。”
陈玄看着她,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将其称为,大日武道。”
“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适合这方天地的一种法门。”
李清有些呆傻,他们不太清楚陈玄话中的一些意思,比如什么叫天地灵气。
不过武道她却是知道的,大周有人修武道,但人数却是极少。
毕竟修行者以血气为生,而修行武道之人,血气又极为浓郁,可以算是大补之物。
但她仍能感受到这枚玉简的份量,这或许是改变她一生的东西。
她郑重地点头。
“我一定会修行。”
“将来再见之时,我必然会脱胎换骨。”
陈玄微微颔首,笑了笑。
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变得愈发大了。
风声呼啸,如同鬼哭狼嚎,拍打着门窗,发出砰砰的声响。
陈玄站起身,推开门。
一股夹杂着冰晶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屋内的烛火一阵摇曳。
他没有回头。
“保重。”
话音落下,他一步踏出,身影便融入了那片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
李清快步走到门边,看着他青衫的背影在漫天风雪里,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最终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
她伸出手,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融化。
良久,她轻声一叹,关上了门。
次日清晨,雪过天晴。
天晶城高大的城门口,积雪被清扫出一条通路。
雪主与火君化作人形,前来为陈玄送行。
“剑君此去,一路珍重。”雪主清冷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真诚。
“若是在神京待得不愉快,随时可以回天晶城,这里永远有你一席之地。”
火君则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陈玄的肩膀。
“臭道士,你这趟去神京,可是要去捅马蜂窝的。”
“那些世家大族,还有那个坐在皇位上的皇帝,没一个好东西,你多加小心。”
陈玄笑了笑。
“多谢二位。”
他没有多言,只是对着二人抱了抱拳,便转身踏上了城外的雪原。
他没有选择飞行。
离开天晶城后,陈玄并未急于赶路,而是一袭青衫,一柄红伞,一把长剑,徒步慢行。
他一路向南,行走在大周的北地之上。
他看到了在寒风中挣扎求生的村落,看到了因妖魔过境而化为废墟的城镇,看到了官道上麻木前行的流民。
乱世的疾苦,如同最深刻的画卷,在他眼前一幕幕展开。
他心中有所感,却并未出手干预太多。
在海州的出手,便已经让陈玄知道。
个人的力量,可以斩杀妖魔,可以诛灭贪官,却无法扭转一个正在崩塌的时代。
除非,从根源上,建立一种新的秩序。
半月之后。
陈玄行至一处山道。
前方的道路被几块巨石堵住,一支队伍正在那里安营扎寨,似乎在休整。
炊烟袅袅,夹杂着血腥气。
营地边缘,堆着十几颗被冻得发黑的人头。
为首的是一名女子,一身白衣,此刻却被溅上的血迹染得点点梅红。
她正用一块布,仔细擦拭着手中的长刀。
陈玄认得她。
是先前在北海雪原边境救下的顺天镖局镖头,千霜。
这支队伍似乎确实多灾多难。
杀退了最后一伙不开眼的劫匪,千霜才松了口气。
她将长刀归鞘,猛地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道拐角。
“谁在那里窥探,滚出来!”
她的声音冰冷,带着一股浓烈的杀气。
然而,她话音刚落,便看到一道青衫身影,从拐角处不紧不慢地走了出来。
那人并非窥探,而是光明正大地看着。
看清来人的样貌,千霜脸上的警惕与杀意瞬间融化,化作了难以置信的惊喜。
“陈……陈前辈!”
她快步迎了上去,对着陈玄恭敬地行了一礼。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前辈!”
陈玄对着她点了点头。
“你们这是?”
千霜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指了指营地边上的那些人头。
“北地不太平,总有些亡命徒想发笔横财。”
“不过都解决了。”
她随即好奇地问道:“前辈这是要去何处?”
“往南走,去靖州方向。”陈玄随口答道。
千霜的眼睛顿时一亮。
“太巧了!我们这趟镖,也是要去靖州!”
她脸上露出热情的笑容,连忙发出邀请。
“前辈若是不嫌弃,不如与我们结伴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也好。”陈玄应允。
对他而言,一个人走与一群人走,并无区别。
众人重新上路。
陈玄与镖局同行,一月有余。
期间又遇上数次小规模的劫道,皆被千霜带领的镖师们合力解决。
陈玄始终未曾出过手,只是像个随行的看客。
镖局的众人也只当他是个有些本事的游侠,对他颇为客气,却也谈不上多么敬畏。
只有千霜,心中清楚这位青衫客人的可怕。
不久后,他们终于走出了茫茫的雪海北原,进入了靖州地界。
靖州与北地不同,风雪明显小了许多,官道两旁开始出现绿意。
只是天色已晚,风雪又有渐大的趋势。
千霜看了一眼天色,对众人下令。
“天黑之前,赶到前面的大悬空寺。”
“今晚,我们在那里休整一夜。”
大悬空寺。
与其说是寺,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废墟。
残破的庙墙绵延数里,依山而建,可见当年的宏伟。
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和几座还未完全倒塌的大殿。
当千霜一行人赶到时,破庙里早已聚集了不少躲避风雪的旅人。
有风尘仆仆的商队,将货物围成一圈,伙计们正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也有三五成群的独行游侠,各自占据着角落,擦拭着兵器,眼神锐利。
还有拖家带口的逃难百姓,蜷缩在避风的墙角,瑟瑟发抖。
气氛混杂,却暂时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和平。
千霜显然是这里的常客,熟络地与几个商队的头领打过招呼,划定了各自的休息区域。
镖师们很快生起了几堆篝火,开始埋锅造饭。
陈玄没有与他们凑在一起,独自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
他背靠着一根断裂的梁柱,闭目养神。
神念却如一张无形的网,悄然覆盖了整个破庙,将所有人的气息,对话,乃至心跳声,都尽收心底。
入夜后,外面的风雪更大了。
破庙里,众人围着几堆篝火闲聊取暖,驱散寒意与旅途的疲惫。
话题从抱怨该死的天气,聊到大周各地的风土人情,气氛逐渐热络起来。
一个来自商队,须发皆白的老商贩,喝了一口热汤,指着不远处一座半边坍塌,露出内里泥胎的佛像,打开了话匣子。
“各位,来这大悬空寺躲避风雪,可知此庙的来历?”
他一开口,便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一个年轻的游侠笑道:“老丈,不就是个破庙嘛,还能有什么来历?”
老商贩嘿嘿一笑,呷了口酒,脸上带着几分神秘。
“这可不是一般的破庙。”
“百年前,这里可是咱们大周北方最大的寺庙,名为大悬空寺,香火鼎盛,据说寺里有数千僧众,高僧辈出,连州城的达官贵人都要不远千百里前来上香。”
众人一听,都来了兴趣。
“那后来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千霜也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商贩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
“百年前的一个晚上,一切都变了。”
“据传,那晚月色很好,寺里还在举行一场盛大的法会。可到了第二天早上,路过的商队就发现,整座寺庙,连同里面的数千僧众,全都消失了。”
“一夜之间,人去楼空,只留下这座空壳。”
“活生生的几千人,就这么没了,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
老商贩的话,让篝火旁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风声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呜呜作响,听着有些瘆人。
“消失了?怎么个消失法?”一个镖师壮着胆子问。
“谁知道呢?”老商贩摊了摊手,“官府也派人来查过,查了几个月,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从此,这里就成了一桩悬案。”
众人面面相觑,都感觉后背有些发凉。
这时,另一个角落里,一名抱着长剑,正在擦拭的游侠突然冷笑一声,开了口。
“官府查不出来,不代表江湖上没有传闻。”
他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
游侠也不卖关子,继续说道:“传说,大悬空寺不是消失了,而是被吃了。”
“吃了?”
这个词让所有人头皮一麻。
“没错。”游侠的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阴森。
“传说,百年前的那天晚上,从寺庙的地底下,爬出了一头看不见的鬼物。”
“那鬼物一夜之间,将整座寺庙,连同里面的数千僧众,全都吞噬得干干净净。”
“甚至有人说,每逢月圆之夜,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这破庙的深处,传来阵阵诵经声。”
他顿了顿,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还有……凄厉的惨叫声。”
“嘶——”
篝火旁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几个胆小的商队伙计,已经下意识地向火堆旁挪了挪,脸色发白。
就连千霜手下的那些悍不畏死的镖师,此刻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整个破庙的气氛,因为这个故事,变得阴森诡异起来。
然而,就在众人毛骨悚然之际,那讲故事的老商贩和游侠,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看把你们吓的!”
“都是些无稽之谈,骗你们的!”老商贩摆着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那游侠也收起了那副阴森的表情,灌了一大口酒,笑道:“调节一下气氛罢了。这鬼地方,老子来来回回住了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了,次次都安然无恙。”
“要真有鬼,也早被咱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汉子身上的煞气给吓跑了。”
众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被耍了,纷纷发出善意的笑骂声。
“好你个老张头,吓唬我们!”
“就是,差点信了你的鬼话!”
破庙里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重新变得热络起来。
人们继续喝酒吃肉,吹嘘着各自的经历,仿佛刚才那段诡异的故事,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只有角落里的陈玄,缓缓睁开了眼睛。
似乎,有东西靠近了。
看起来那个老商贩说的也并非玩笑话。
庙外。
有黑影绰绰,有脚步踏踏,亦有吼声,不为人所闻,却响彻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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