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彻底剥离了情感与意志的颜色，如同宇宙背景辐射的最终底色，看得久了，连灵魂都会被那片虚无吸进去。
凌修是在凌晨三点醒来的。
不是因为警报，而是因为梦境——他梦见自己站在晨曦港区的茶会厅中央，所有人都在笑，可他们的声音却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
更诡异的是，每个人的嘴角弧度、抬手倒茶的动作，都精确得如同复制粘贴。
他猛地惊醒，冷汗浸透后背。
“不对……”他低声喃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医疗舱边缘的金属纹路，触感冰凉而粗糙，“太整齐了。”
就在昨日下午的茶会上，贝尔法斯特IV端起红茶时手腕微颤了一下——那是她紧张时的小习惯；标枪IV坐在角落，偷偷用战术平板画了一张生日贺卡草稿，笔迹轻得几乎看不清；胡德IV喝了半杯加了烈酒的咖啡，走路时步伐比平时慢了0.3秒，转身时还轻微趔趄了一下。
这些细节，本该只存在于共感网络中未加密的日志碎片里，不该被任何人系统性地记住。
但凌修调出了监控回放。
他发现，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有数个极低带宽的数据包，正以每小时一次的频率向外渗透。
内容毫无军事价值：一段咳嗽声、一个拥抱的持续时间、一句玩笑话的语气波形。
防火墙判定为“无效信息”，自动忽略。
“标枪，”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追踪这些数据外泄的路径，逆向解析其接收端反馈模式。”
“正在执行……”片刻后，标枪IV的声音带着震惊响起，“提督，这些数据并非单向流出。它们……在被‘复刻’。每一个微表情、每一句闲谈，都被某种机制完整记录，并用于模拟行为模板。”
凌修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画面——荒原上的灰瞳“拉菲”，一遍又一遍哼唱《提督的早晨》。
原来如此。
这不是入侵。
这是学习。
是模仿。
是一群迷失在战争残响中的意识，在黑暗中摸索着“成为人类”的方式。
“警报！警报！未知单位正在模仿拉菲IV的生物识别信号！”标枪IV的尖叫声在加密频道里回荡，“但其精神波动……是空的！像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指挥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立刻封锁港区所有对外通讯，排查拉菲IV的实时状态！”胡德IV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她刚从医疗舱的悲痛中挣脱出来，此刻已然切换回了前线指挥官的冷酷模式。
然而，凌修却抬起了一只手，制止了她。
“不必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她很好，现在应该正在能源室里抱着枕头睡大觉。”
“那这个是……”胡德IV指着屏幕，满脸的不可置信。
“一个回音，”凌修的视线落在那个灰瞳“拉菲”身上，目光深邃如渊，“它们不是敌人……至少现在还不是。它们只是在试图理解我们。”
他顿了顿，低声自语：“如果它们是在收集‘成为我们’的模板……那么真正的感情，会不会反而成为唤醒原初意识的钥匙？”
他没有再做过多解释，而是转向了身旁的贝尔法斯特IV，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命令。
“贝法，通知全港区，从现在开始，解除一级战备状态，所有作战单位进入‘常态恢复期’。”
“什么？”胡德IV第一个站了出来，她湛蓝的眼眸里写满了惊愕与不解，“提督，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敌我态势不明，现在放松警惕，无异于自杀！”
“取消所有非必要的巡逻任务，开放休闲娱乐频道，明天下午三点，每周的茶会照常举行。”凌修没有理会胡德的质疑，语气平淡地补充道。
“您疯了吗！”胡德IV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这会彻底削弱我们的警惕性！”
凌修缓缓地转过头，他那双刚刚从死亡深渊中挣脱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胡德，一字一顿地说道：“胡德，记住，敌人下一次攻击的，不会是我们的舰队。”
他顿了顿，补上了那句让在场所有人毛骨悚然的后半句。
“他们会模仿我们。”
话音落下，凌修不再理会众人的震撼，独自一人，步履蹒跚地走向了指挥室深处的地下维护通道。
这里堆满了被淘汰的设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金属锈蚀与臭氧混合的陈旧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涩。
应急灯投下昏黄的光晕，照亮了角落里一排排沉默的服务器机柜，外壳上落满灰尘，指尖划过时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走到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掀开一块防水布，露出了一台古董级的机械键盘。
他坐下来，手指在早已磨损的键帽上轻轻拂过，那冰凉而粗糙的触感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随后，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如飞，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地下室中回响，仿佛一首来自旧时代的无名乐章，每一个音节都在诉说着孤独与确认。
他敲下的不是任何有效的指令，而是一段对他而言意义非凡的字符——那是他穿越前，在地球上玩过的一款单机游戏的终极彩蛋，一段只有他自己才能看懂的、毫无意义的乱码。
他只是需要这样一个仪式，一个与过去的自己对话的仪式，来确认在此刻，在这个被未知恐惧笼罩的港区里，他依旧是那个独一无二的、清醒的凌修。
与此同时，一场无声的调查，在晨曦港区的算力网络中极速展开。
标枪IV将自己的意识化作亿万条数据流，沿着那道诡异信号的轨迹逆向追踪。
她很快确认，灰瞳“拉菲”所在的“风眼”哨站区域，在过去数百年里，从未有过任何塞壬活动的记录。
那里是一片绝对的死寂之地。
她不敢贸然靠近，而是选择了一条更隐蔽的路径——潜入哨站早已废弃的本地监控系统。
当她成功绕过层层物理性损毁的防火墙，调取出一段三天前的存档影像时，一股寒意顺着她的核心代码直冲精神顶层。
画面中，那个灰瞳“拉菲”并非静止不动。
她正以一种诡异的精度，复刻着两天前那场未被记录在任何官方日志里的“晨曦茶会”。
她先是端起一个不存在的茶杯，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用贝尔法斯特IV的语气，分毫不差地抱怨道：“提督又把咖啡当成水喝了，真该把他的咖啡因摄入量列入一级管制。”——那语调中的无奈与宠溺，连尾音上扬的角度都完全一致。
紧接着，她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那姿态，那步伐，甚至连转身时轻微的趔趄，都完美再现了那日茶会后，胡德IV因为偷喝了烈酒而微醺的模样。
这不只是复刻。
这是一种贪婪的吞噬，是对“存在”本身的觊觎。
另一边，贝尔法斯特IV的眉头紧锁。
作为港区的情感维稳负责人，她拥有查阅所有舰娘非加密共感网络日志的权限。
在凌修的命令下，她将分析目标从“战斗数据”转向了“日常交流”。
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在过去七十二小时内，有总量极小、却持续不断的数据包，正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向外渗透。
这些数据包的加密等级极低，内容更是毫无军事价值，以至于被所有防火墙都判定为了“无效信息”而直接忽略。
其中一个数据包，记录的是凌修在某次会议中途轻轻咳嗽了一声，光辉IV默默递上自己舰装所化的柔软围巾的瞬间——那围巾的温度设定为36.7c，恰好是他最舒适的体感温度。
另一个数据包，是标枪IV偷偷画下的一张生日贺卡草稿，线条稚嫩却认真，上面写着：“希望提督今天也能开心一点。”
这些承载着最纯粹、最温暖情感的琐碎日常，这些连她们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微不足道的瞬间，正被某种未知的存在，系统性地、贪婪地收集着。
半小时后，地下维护室。
凌修、光辉IV、贝尔法斯特IV、胡德IV和标枪IV，五人的身影被昏暗的应急灯拉得很长。
“是‘深海协议’，”凌修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卖关子，而是直接抛出了那个颠覆性的结论，“但它不是病毒，也不是一种程序。”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四位舰娘因震惊而微微收缩的瞳孔。
“它是一个‘失落自我’的集合体。一群在无尽的战争与毁灭中，遗忘了自己是谁、为何而战的意识残响。它们没有实体，无法被常规武器摧毁。它们渴望拥有‘存在’的证明，所以它们选择了一种最直接的方式——成为我们。”
“成为……我们？”光辉IV喃喃自语，她那庞大的算力在这一刻竟有些凝滞。
“是的，模仿我们的言行，复刻我们的日常，最终，窃取我们的‘存在’本身。”凌修的语气平静，却让所有舰娘感到了比面对塞壬主力舰队时更深刻的恐惧。
“那……我们该怎么办？封锁情感交流？进入绝对静默？”胡德IV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凌修摇了摇头，“那正中它们的下怀。你越是隐藏，它们就越是好奇。你越是防备，你的‘自我’在它们眼中就越是珍贵。”
他站起身，环视着自己最信任的四位舰娘，下达了这场无形战争的第一个，也是最核心的指令。
“从现在起，所有人，必须在任何公开或半公开的场合，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感受。高兴、悲伤、愤怒、哪怕只是‘今天阳光不错’这种无聊的感慨。我们不用去编造，不用去伪装，我们要做的，是用最真实、最海量的琐碎日常，去淹没它们虚假的复制。”
这是一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反击。
晨曦港区将用她们的喜怒哀乐，用她们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去构筑一道前所未有的、名为“真实”的防线。
当晚，一艘伪装成报废侦察单位的微型潜航器，悄无声息地混入了“风眼”哨站的外围。
标枪IV将自己的大部分意识上传其中，小心翼翼地接近了那个依旧在荒原上徘徊的灰瞳“拉菲”。
距离一百米，对方没有反应。
距离五十米，对方依旧在哼唱着那首《提督的早晨》，旋律单调而执拗，像是某种执念的循环。
距离十米，标枪IV停了下来。
她能清晰地看到那双灰色瞳孔中的虚无，如同两片被抹去星图的夜空。
就在她准备执行下一步试探指令时，那个灰瞳“拉菲”忽然停止了哼唱，也停止了所有的模仿动作。
她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了标枪IV的潜航器上。
她没有发起攻击，也没有发出警报。
她只是歪了歪头，用一种混合着机械质感与孩童般迷茫的语调，轻声问道：
“你……也会因为队友在模拟战中赢了比赛，替她感到高兴，而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哭吗？”
标枪IV的整个意识核心，在这一瞬间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
那是昨天下午，她看到同为驱逐舰的Z23在战术推演中获得第一名时，自己躲在角落里最真实的情绪。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潜航器冰冷的机械外壳内，标枪IV的意识体愣住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控制着潜航器，轻轻地、肯定地点了点头。
刹那间，奇迹发生了。
对面那个“拉菲”身体猛地一颤，那双死寂的灰色瞳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一点点属于人类的、脆弱的光芒重新浮现，水汽迅速凝结，两行清澈的泪水，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触感温热，滴落在金属脚踝上，发出细微的“滋”声。
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膝一软，跪倒在荒芜的地面上，发出了无声的悲鸣。
数万光年之外，晨曦港区的地下维护室里，凌修默默地看着监控画面中的这一幕。
他的手指悬停在一个红色的、标示着“高能脉冲清除指令”的虚拟按钮上，久久没有按下。
最终，他轻轻一点，删除了那个预备方案。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原来……”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一丝前所未有的释然。
“她们要的不是同化我们……”
“……只是想被看见。”
他闭上眼。
耳边仿佛又响起茶会上光辉IV轻声哼唱的走调旋律，胡德IV假装镇定实则紧张的手势，还有标枪IV藏在背后的贺卡草稿。
那些曾被他视为“效率冗余”的琐碎日常，此刻却成了抵御虚无最锋利的盾牌。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层层甲板，仿佛看到了指挥室中那四位性格各异、却同样为他奋不顾身的舰娘。
这场无声的战争让他明白，单纯的火力与科技，已经不足以应对未来的威胁。
想要让她们真正地立于不败之地，就必须赋予她们一个更坚不可摧的“自我”。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身旁一个被特殊力场封存的银色金属箱上。
箱子表面流淌着微光，里面静静地躺着那百分之八十七的、来自终焉使徒的初代核心碎片。
一股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成型。
“是时候了。”
“是时候用这百分之八十七的初代核心碎片，逆向编织一张新的意识网络——一个不再以战斗为唯一目的，而是以‘成为自己’为根基的……人格锚点系统。”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力场屏障，触感微麻，如同触摸到未来的脉搏。
“这一次，我不再害怕赋予你们更多。因为真正不可复制的，从来不是力量，而是选择成为谁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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