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屐廊……响屐廊……春秋亭下是好……梦乡……”
“哥哥，你唱的啥啊？外面雨太大了我没听见！”囡囡眨着大眼睛看着哥哥。
“我在给你唱入睡歌呀，我怕唱的声音太大了你睡不着。”哥哥无奈道。
“哦。”囡囡嘿嘿一笑，“哥哥不用唱啦，囡囡自己会睡觉啦。”
戚云摸摸妹妹的头，尽力咧嘴笑道：“好囡囡，真乖。”说罢他转过头看着外面的大雨，“明天吃啥呢……”
金陵城的雨不是说停就停的，烟雨江南也不是白叫的，当然，肚子也不是不吃东西就能饱的。
第二天。
“哥哥，你是不是饿啦？”囡囡问。
“不饿……”戚云咧着嘴笑道，说罢晃了晃脑袋，让眼前的金星飞远一点。
“不可能，哼！”囡囡气嘟嘟地说道：“之前从来都是你先饿我才饿的，现在我都饿得肚子咕咕叫啦，你咋会不饿？”
戚云心里泪流满面：那不是因为讨来的东西都先给你吃么……
“哥哥，我饿了……”囡囡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吃馒头。”
“好……”哥哥扶着墙站起身来，“那你好好待着，哥哥出去看看有没有馒头和好心人。”
戚云随手捡起地上半个斗笠随意戴在头上，朝着烟雨中的金陵城走去。
“这么个鬼天气上哪儿去讨饭呢……”戚云起得有点急，头有点儿晕。
“去长乐坊碰碰运气吧，估计下多大雨也拦不住公子哥儿们勾栏听曲儿。”戚云拿定了主意，开始朝着长乐坊的方向走去。
一连落了三天的雨，家家户户都是大门紧闭，沿街的买卖也是板凳腿儿朝上，关门歇业，不知是下雨的缘故还是官府又在净街。
戚云走至一处幽暗巷口：“死妈脸？死妈脸？”这里惯常待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叫花子，名叫司马廉，戚云看他总是一脸苦大仇深，所以给他起了个死妈脸的诨号。
叫了好几声，无人答话，只换来了隔壁老狗的恨恨叫声，好像打扰了它的美梦。
戚云很是奇怪，“大雨瓢泼的这小子上哪去了？算了先不管了。”
还没进长乐坊，戚云就遥遥地听见了坊内传出的吴侬软语：我有一段情呀～唱与诸公听……诸公呀列位～静呀静静心呀……
“静心静心……我饿的心里突突乱跳咋个静？”戚云心里想着，嘴上也没闲着，逢人就作揖，“老爷夫人姑娘叔叔伯伯们，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说来也怪，金陵百姓素来乐善好施，戚云和妹妹跟着父母从北周一路讨饭到了这南陈帝都，都觉得还是这金陵人慈悲，作个揖拜一拜就有人可怜，有时候遇到大善人施舍的钱都够吃上好几天的。
可是今天不知怎么了，人们见了他都绕着走，好像是看见了瘟神似的。
戚云在长乐坊转了一上午，作揖作的腰都快折了，半个子儿都没讨到，只好眼冒金星地往回走。
又走到了司马廉的窝棚，戚云又喊了几声，还是没人，戚云此时头昏眼花也顾不上合计为啥司马廉不在了，因为此时他鼻子里突然钻进了一股香味儿。
戚云好像被这香味儿轻轻刺了一下，精神不觉一振，顺着香味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大叔正挑着担子往昭德坊的方向走去，担子两头的筐里冒着热气，香味儿肆无忌惮地往戚云的鼻子里钻。
戚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半路一个滑跪歘的一下就来到了大叔面前，顺势就抱住了大叔的腿。
“行行好吧大叔，我妹妹快要饿死了（并不至于），我也快三天没吃东西了（这是真的）您行行好给口饭吃吧啊啊啊啊……”
大叔长得也算是慈眉善目，但是看见戚云这个小叫花子扑过来却是一脸惊慌，赶忙撂下担子想要挣脱戚云的双手，可是溺水之人抓住绳子岂会轻易撒手？大叔挣扒了半天也没成功。
戚云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大叔您慈悲，您就行行好吧……”（今天吃定你了）
大叔急的皱眉道：“你你你快撒手，我我给你吃的。”
闻听此言，戚云撒开一只手，笑话，全撒开你再跑了不认账呢？
大叔一看这小子还挺有心眼子（没心眼子的早就饿死了）反而气笑了。“来来来，咱到牌楼下面去，我给你包子吃，这下着雨呢别把包子打湿了。”
戚云一听立马帮大叔挑起了扁担，忙不迭地晃晃荡荡跑到了牌楼雨搭下，笑嘻嘻地等着大叔给他包子。
此时的雨依然淅淅沥沥，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连牌坊前的官兵都不知跑到哪里偷懒去了。
大叔拿出两张牛皮纸，掀开盖帘，包子的热气和香味儿呼呼地往上窜。
大叔笑道：“来来来，这几个是白菜的，这些个可是猪肉大包子！快趁热吃吧孩子！”
戚云一听竟然还是肉的，而且一口气给了这么多，反而吓得一缩手没敢接，按理说打发叫花子给俩菜包子就不错了，这大叔一口气儿给了这么多还有肉的，是不有啥事儿……
大叔一看戚云这反应，哈哈一笑道：“吃吧孩子，我这是给怀远伯府上送的包子，结果我今天冒着雨给人家送到府上，人家管家说小主子昨天想吃今天又不想吃了，但人家不差我这几个钱儿，钱付了，包子人家也没收，我家就我跟我堂客两口子，吃不了这么多，这天气这么湿用不了两天全得放坏了，这不就便宜你小子了么？”
戚云一听，赶紧接过包子，嘴里不住地道谢。
大叔奇怪道：“你咋不吃啊小子？”
戚云傻笑道：“回去让妹妹先吃。”
大叔听了还挺感动，然后又奇怪道：“你咋还在城里啊？咋不往城外跑呀？”
“跑？”戚云一愣，“为啥要跑啊？”
大叔合上盖帘皱眉道：“昨天中午，京兆尹贴告示说怀远坊出现疫病，怀疑是乞丐们睡阴沟子染上的病传染的，所以从昨天开始京兆尹府和城防营就开始满大街抓乞丐往城北的甘露寺送，说是什么集中管制，你看你咋还不跑呢？你这没毛病的万一被抓住了还了得？那里面万一有个有病的，那关在一起你们谁跑得了啊？”
“啊？”戚云大惊道：“我跟妹妹从昨天开始就在破瓦巷的荒园子里躲雨来着，没见抓人啊。”
大叔皱眉拍拍手道：“那城防营和京兆府抓人不得时间呐？再说了，下这么大雨官兵也懒得办差，你赶紧跟妹妹混出城去躲两天吧。”
戚云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大叔谢谢大叔。”说完抱起两个牛皮纸包就往破瓦巷跑。
雨越下越大，往常很少积水的秀春街都泛起了水影，戚云反而有些心安，雨越大官兵越不能出来，囡囡也就越安全。歘——戚云一个急停，溅起一片水花，因为他看见了转角的影壁墙后面有条小狗，此刻正蔫巴巴地趴在角落里。
戚云颠了颠怀里的牛皮纸包，朝着小狗走了过去。
“来来来，吃点儿吧。”戚云掰了半个还热乎的白菜包子递到了小狗面前，“吃吧吃吧。”
小狗鼻子一嗅马上来了精神，叼住包子一仰脖三下两下就咽了下去，然后兴奋地朝着戚云摇了摇尾巴，戚云凑到小狗身边的屋檐下躲着雨，“来，再来口肉吃。”说着戚云又掰了半个肉包子喂给了小狗，小狗狼吞虎咽地囫囵吃下，高兴地直蹭戚云的手背，戚云摸着狗尾巴，微眯着眼看着小狗的状态，片刻之后，见小狗依然生龙活虎，戚云站起身来给小狗鞠了个躬，又朝着司马廉窝棚的方向鞠了个躬，“对不起了大叔，是我多心了。”说罢拍了拍小狗的脑袋，“谢谢啦。”然后把手里的半个白菜包子和半个肉包子塞进嘴里，向着破瓦巷春秋亭飞奔而去。
春秋亭虽然叫亭，但不只是个亭子。
这里曾是刘宋开国皇帝刘裕赏春之所，虽然荒废日久，但隐隐间还能看出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风范与气象。
正因为破败，这里才成了小叫花子，野猫野狗的天下。
戚云抱着两包牛皮纸包着的包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春秋亭，一眼看去却不见了自己的妹妹。
“囡囡？”戚云小声喊了一句。
无人回应。
戚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完了！囡囡被抓走了？
戚云仰天大口喘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叫了一声“囡囡！”
这次回应他的是外面的野狗叫……汪汪。
戚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淌，嘴角不住地抽搐……妹妹真不见了！
汪汪……外面的野狗叫得很悲伤，好像也是离群索居，与此时形单影只的戚云同病相怜。
此时听见狗叫的戚云猛然想起了跟妹妹约定好的暗号。
“汪……汪……汪汪。”戚云立即低声叫道。
这时墙角处的狗洞里突然传出了一声叹息，“哎呀哥哥你笨死啦，我们约好的暗号是这样的呀……汪……汪……汪……汪汪，三长两短嘛。”
说罢，一个圆圆的脑袋从洞里探了出来，嘟着小嘴满脸无奈地看着戚云。
戚云心中泪流满面，嘴上问道：“我刚才叫你你怎么不出声啊？”
囡囡爬出狗洞，拍拍小手叉着腰理直气壮地说道：“因为约好的暗号不是囡囡，是狗狗叫！”
“唉……”囡囡摇摇头，老气横秋地说道：“哥哥你这么笨，让我怎么放心呀……”
戚云心里脸上都是泪流满面：“是是是，小的没用，让妹妹您担心了……”说罢含泪打开了牛皮纸……
“哇——是包子哎！”囡囡看见包子，脸上老气横秋的表情立即一扫而空，抓起一个就塞进了嘴里，“哇哇哇——还是肉肉的！好香呀！”
戚云看着妹妹狼吞虎咽地吃着肉包子，眼泪不争气地从嘴角流了出来。
“哥哥真厉害！这么大的雨你还能讨到包子！我还以为能有馒头就很好了呢。”囡囡吃得嘴角流油，狼吞虎咽道。
戚云咽下口水故作得意，“那是～你也不看看我戚云是谁？哼……咱妹妹可是囡囡……”
戚云还没说完，囡囡忽然抬头，“哥哥，为什么你叫戚云我叫囡囡？”
戚云一愣，“啊？”
囡囡还没等戚云回答，紧接着道：“为什么你有生日我没有生日？”
戚云为难地挠挠头，咧嘴道：“爹娘走得早……没来得及给你取名字嘛……而且囡囡不是挺好听的么……至于生日……那时候我也小啊，没记住你的生日嘛……对，对不起嘛。”
“哼……”囡囡包子也不吃了，双手抱着双腿小嘴一噘。
戚云这下子可是慌了神儿，“啊……那个，囡囡乖～要不……哥哥的生日送你？”说着把肉包子又朝着囡囡推了推。
囡囡的小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了包子，一听哥哥要把生日送给自己，一扭头噘嘴道：“不要！哥哥是七月半生的，我才不要鬼节过生日！”
说罢把手里的包子塞进嘴里，奶凶奶凶地咬了一口。
戚云咧嘴挠了挠头，“那……那先不说生日啦，囡囡想叫什么名字呀？”
囡囡抬起头睁大眼睛，“我可以自己取吗？”
戚云赶紧顺势说道：“当然可以啦！快快快想想，想叫什么？”
囡囡嘟着嘴转着大眼睛，“囡囡……囡囡……囡囡也不知道哎。”
戚云以手扶额，“要不……你看哥哥叫云，你叫雨咋样？”
囡囡摇头如拨浪鼓，“不不不，我讨厌下雨！你看外面的雨又下大了，这亭子里面越来越潮了。”
戚云歪着脑袋皱眉咧嘴道：“啊……啊……那雨不好我们不叫，那，那叫雪呢？”戚云也是随口一说，他甚至连雪这个字儿都不太会写。
谁料到囡囡却捧着包子一个劲儿地点头，“嗯嗯嗯，戚雪可以！雪花白白的，凉凉的，像白面～囡囡……雪雪喜欢！我就叫戚雪啦！”
戚云心中一阵无语，天知道这小妮子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好好好，戚雪这名字不错。”戚云拍拍妹妹的脑袋道。
雪雪把包子塞进嘴里含糊道：“那生日怎么办呀哥哥？”
戚云眼珠一转，“你想哪天做生日呀？”
戚雪眨着大大的眼睛，“哥哥你不是没主意了，所以让我随便选吧？”
戚云摆出一副一点儿都不尴尬的尴尬表情，“咳咳，当然不是啦，你看你名字起得这么好，生日一定也可以的嘛。”
雪雪又抓起了一个包子，“唔唔唔……哪一天好呢？”
戚云猛然看了一眼牛皮纸，问道：“你吃了多少个了？”
雪雪嘟着鼓鼓的嘴，“唔……五个……”
“不可能！”戚云道：“我拿回来的时候肉包子有十六七个呢，你看看现在剩几个啦？”
雪雪一脸委屈，“那怎么办嘛，我到现在还是只会数到五……”
戚云一脸无奈，“那我这么问：你吃了几个五啦？”
雪雪大眼睛忽闪忽闪，“唔……两个五……”
戚云心中流泪：我才吃了八个，还有七个半是白菜的……“别吃啦，一会儿撑坏啦。”戚云看了看外面的雨，雨还在下，暂时没有停的意思，他看向妹妹，“快想生日吧，雨停了我们得出城躲两天。”
雪雪努力地咽下了最后一口包子，点头道：“那……那就今天吧，今天是啥日子呀哥哥？”
戚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下雨前三天是端午节……因为那天家家户户都插了艾草，讨饭讨到了粽子，里面还有红枣……雨下了三天了，那今天就是五月初十。”
戚雪马上点头道：“嗯嗯嗯，好！那我就是今天生日啦！”
说完嘿嘿嘿地冲着戚云傻笑。
戚云也对着妹妹傻笑，外面的雨沙沙地响，这一刻他们过得很开心。
戚雪傻笑完，眨着大眼睛跟戚云说道：“哥哥！我今天过生日！我的生日礼物呐？”
戚云傻笑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啊……啊，对哈，还得有生日礼物哈。”
戚雪故作深沉地说道：“哎呀……没事的哥哥，没有就算啦～那……那我能再吃一个包子嘛？”
戚云赶紧按住妹妹的小手，“不许再吃啦！再吃就撑死啦！你想以后生日祭日一起过啊？”
戚雪有些失望地嘟嘟嘴，“哦……好叭……”
戚云蹲下身把剩下的包子包进一张牛皮纸里，看着剩下的一张牛皮纸突然灵机一动，“囡……雪雪，哥哥给你做一个生日礼物！”
“哦？”戚雪瞪大了眼睛，“哥哥要给我做个什么呀？”
戚云拿起牛皮纸，得意道：“我之前不是跟胡同口扎彩铺刘大爷他家那个小姑娘学过几次扎彩嘛，（其实是那个小姑娘想跑出去玩，给了戚云俩馒头让戚云替自己做活儿）你看我给你叠一个……”
话音未落，雪雪带着哭腔说道：“真有你的呀哥哥，我过生日你给我扎纸人儿呀？”
戚云哈哈笑道：“哪能呢？哥哥给你做个小玩意儿！”
戚雪小手摸了摸鼻子，伸着脖子往哥哥手上看去，只见戚云开始有些生涩地折着牛皮纸，片刻之后，一个有点皱巴还带着肉包子香味儿的牛皮纸铃铛就交到了妹妹手上。
“嗳嗳嗳！”戚雪惊喜地把手中的纸铃铛上上下下好一通瞧，“哥哥手还真巧！这铃铛还真像呢！”
戚云扶着腰哈哈大笑，“那当然！不是跟你吹，那扎彩铺子的手艺活儿我看一遍就会啦！（其实是他学人家叠元宝一开始没学会，把元宝叠成了铃铛）”
戚雪点头如捣蒜，“嗯嗯嗯真好看！我第一次有生日礼物唉（也是第一次过生日）。”
戚云笑笑道：“那下次过生日想要什么呀？”
戚雪嘟着嘴道：“唔……我希望下次过生日的时候，我们能养一只猫猫，要白色哒！小一点儿哒！大了太能吃，我们可能养不起～唔——还有还有！我想要一个真的小铜铃铛！挂在喵喵脖子上！因为喵喵走路没有声音，有了铃铛，它就不能悄悄走到我身后吓我一跳啦！我就可以走到它后面吓它一跳啦，嘿嘿嘿……”
戚云一边跟着妹妹傻笑，一边找了个昨天烧剩下的柴火棍，拿着烧焦的一头在小铃铛上草草画了几笔。
“哎！”戚雪兴奋道：“是猫猫！哥哥你画的猫猫还挺像！”
“那是——”戚云得意道：“等你明年过生日的时候，咱们就养一个跟铃铛上一模一样的猫猫！”
“嗷嗷嗷，好！”戚雪兴奋地跳了跳，“明年的五月初十！养猫猫！养猫猫！希望明年过生日也能吃到肉包子！”
戚云跟妹妹击了个掌，脸上跟妹妹一起傻笑着，心中却是发愁，“包子还能吃一天……后天吃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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