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一天。
这个数字像锈蚀的铁钉,楔进林深的太阳穴,随着脉搏一下下钝痛。窗外,城市浸在凌晨四点粘稠的墨黑里,只有零星的灯火像不肯瞑目的眼,固执地亮着。
办公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转的低微嗡鸣,还有他自己粗重得有些狼狈的呼吸声。汗珠沿着额角滚落,砸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碎成一片小小的水渍。他死死攥着一支记号笔,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笔尖悬在一面巨大的白板前,微微颤抖。
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贴满了照片,画满了箭头,构成一个名为“第987案”的迷宫。线索庞杂,逻辑链在几个关键节点反复断裂,像一盘打翻的散沙,怎么也聚拢不成型。受害者的脸——一个笑容腼腆的送奶工——在照片里安静地看着他。
已经三十七个小时。循环还在继续。
送奶工最后时刻的惊恐像潮水,一遍遍冲刷林深的神经。冰冷的金属触感抵住后脑,清晨冷冽的空气灌入肺叶的刺痛,还有那一声闷响……以及随后无边无际、迅速吞没一切的黑暗。
每一次循环结束,那黑暗都像是要连他一起彻底吞噬。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是受伤的困兽,猛地将记号笔掼在白板上。笔弹飞出去,撞在墙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不行。还不够。必须抓住点什么。任何一点东西!
他双手撑住桌面,指甲几乎要抠进合成木板里,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再次沉入那片令人作呕的记忆深渊。过滤掉受害者的恐惧,忽略掉生理性的剧痛,集中全部精神,去捕捉……声音。
背景音。一定有被忽略的背景音。
第四次。第十一次。第二十三次……
汗湿的衬衫冰冷地贴在他的后背上。
……有了。
极其微弱,几乎被心跳和呼吸掩盖。但在记忆循环那精确到毫秒的重复里,他抓住了。一声极轻微的、带有特定节奏的“哒…哒哒”,像是某种金属物件无意识地敲击着什么硬物,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是凶手的手指?他口袋里装着的东西?
林深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开一丝精光。他扑到电脑前,手指颤抖却迅疾地调出全市所有登记在册的、使用特定类型金属义肢或习惯佩戴某种金属戒指的人员名单,将范围缩小到与案件可能相关的时间地点。
屏幕上的数据瀑布般刷新。
然后,一个名字跳了出来。张建军,退伍工兵,因事故失去右手食指和中指,安装了轻型钛合金义指,有暴力前科,居住地距案发地点仅一点三公里。档案备注:习惯性焦虑时,会用义指敲击桌面。
就是他。
林深抓起外套和车钥匙,冲出办公室的门,几乎是翻滚着跌入电梯。冰冷的金属厢壁映出他苍白憔悴、却因极度兴奋而扭曲的脸。
抓捕过程毫无悬念。当他在那间弥漫着泡面味和汗臭的出租屋里,用沙哑得不像话的嗓子说出“你敲击义指的习惯出卖了你”时,对面那个高大的男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瞬间瘫软下去。
凌晨五点四十分,嫌疑人签字画押。
循环……停了。
那楔入脑髓的第七百三十一根钉子,啵的一声,被拔了出去。巨大的空虚和疲惫海啸般袭来,林深晃了一下,扶住审讯室冰冷的门框才站稳。额角的血管仍在突突地跳,但那种濒临崩溃的尖锐压力消失了。
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办公室,窗外天际已经透出一点可怜的灰白。白板上送奶工腼腆的笑容似乎也轻松了些。
“987。”林深看着那个数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还有多少?这诅咒,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瘫进椅子里,甚至没力气去倒一杯水。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股新鲜咖啡的浓郁香气飘了进来,驱散了些许熬夜带来的陈腐气味。
江雨端着两杯冒热气的咖啡走进来,将其中一杯放在他桌上。“喏,双份糖浆,齁死人的那种。”她的声音总是带着点活力,像清晨的阳光,试图驱散这里的阴霾,尽管她的眼圈也透着倦色。
她是三个月前调来的,上面说是给他这个“传奇”打下手,学习经验。年轻,敏锐,带着一种未被常年接触罪恶所磨灭的真诚,有时候有点莽撞,但眼神干净得让他偶尔会下意识地避开。
“谢了。”林深接过杯子,温度透过纸杯熨烫着他冰凉的指尖。
“又一桩。”江雨看着白板上那个巨大的“987”,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钦佩,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老林,你是不是又连续熬了两三天?铁打的也受不了啊。”
林深没说话,只是大口喝着滚烫的咖啡,甜腻的液体划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点虚假的慰藉。
“你这本事……”江雨摇摇头,像是无法理解,“简直像是被害者亲自抓着你的手,告诉你答案。真的,神了。”
林深嘴角扯动一下,露不出笑。不是他们告诉我答案,是我被迫活在他们最后的恐怖里,直到疯掉,或者找到答案。但他从不说。这是烙在他灵魂深处的秘密,一座孤绝的监狱。
桌上的内部通讯电话突然尖锐地响起,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林深皱了皱眉,这个时候?
他拿起听筒。“喂,刑侦支队林深。”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局里值班的老王,但此刻却透着一股极其不自然的紧绷和怪异,甚至带着点不知所措的结巴:“林…林队?你…你现在能不能……立刻来一下一号解剖室?”
“解剖室?有新案子?”林深的眉头拧得更紧。刚结案,身体和精神都在悬崖边上,又来?
“是…是的。但是……这个……情况有点……”老王语无伦次,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你得……你得亲自来看一下。立刻!马上!哦,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天大的要紧事,声音猛地拔高,“叫上江雨!一起过来!”
叫上江雨?这不符合程序。通常只有负责案件的核心人员才会在第一时间进入解剖室。
林深的心往下一沉。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毫无来由却冰冷刺骨,瞬间攫住了他。他看了一眼旁边正疑惑地望着他的江雨。
“走。”他放下电话,声音陡然变得沙哑而急促,甚至来不及解释,起身就往外走。
“怎么了?”江雨赶紧放下咖啡杯,跟上他的脚步。
“不知道。老王电话,解剖室,新案子。点名要你也去。”林深语速很快,脚步更快,几乎是奔跑着穿过走廊。冰冷的荧光灯管在头顶飞速掠过,拉长他们摇曳的身影。
越是靠近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不锈钢大门,那股莫名的不安就越是汹涌。老王从未用那种声音说过话,像是活见了鬼。
一号解剖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冰冷到惨白的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铁锈味,弥漫在空气里。
林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门。
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无影灯将中央的不锈钢解剖台照得雪亮,反射着刺目的光。穿着蓝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橡胶手套的法医老赵站在台子一侧,几个技术队的同事站在旁边,手里还拿着相机和一些取证工具。
但所有人的动作都凝固了。
像是一出蹩脚的默剧,演员们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僵立在原地,脸色是一种统一的、骇人的惨白,眼神发直,充斥着无法置信的惊骇,齐刷刷地望向解剖台。
老王站在门边,看到林深和江雨进来,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嗬嗬”的气音,手指颤抖地指向解剖台。
一种毛骨悚然的寒意顺着林深的脊椎急速爬升。
他的目光越过凝固的人群,落在那张冰冷的解剖台上。
台上躺着一个人。覆盖着标准的白布,只露出了头部和一只无力垂落的手。
那张脸——
林深的呼吸猛地停了。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捏紧!
每一寸轮廓,每一道线条,甚至是额角那道小时候爬树摔伤留下的淡疤,还有下巴上那颗微小的黑痣……
分毫不差!
那是他的脸!
躺在解剖台上,毫无生气,面色是死人才有的青灰,双眼紧闭的人——
是他自己!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被一种尖锐的耳鸣取代。血液似乎冻结在血管里。林深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得不伸手死死抓住门框,指甲几乎要掐进金属里,才能勉强支撑住身体。
他听见身边江雨倒抽一口冷气,声音尖利得变了调,然后是一连串无法成句的、破碎的音节:“这……他……老林……你……怎么会……”
她看看台上的尸体,又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林深,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收缩着,脸色瞬间变得比台上的尸体好不了多少。
法医老赵似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找回了一丝神智,他的眼神在林深和尸体之间疯狂摇摆,声音干涩得像是砂轮摩擦:“林队……我们……我们核验了三次……指纹、虹膜扫描、甚至初步的dNA快速比对……都……都显示……”
他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
“是……是你。”
“死亡时间初步判定,大约在……在昨晚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之间。死因……”老赵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见了鬼的颤抖,“现场初步勘查和体表检查……显示是……自杀。”
自杀?
未来的我……自杀?
林深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这荒谬绝伦、足以摧毁一切现实感的信息。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骇然中,那股熟悉的、冰冷粘腻的感觉——如同无数滑腻的毒蛇,骤然从他的后脑钻入,蛮横地涌入他的意识!
又来了!
毫无征兆!强制开启!
新的记忆循环!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扭曲、溶解。解剖室冰冷的灯光,同事们骇然的面孔,江雨惊恐的眼神,台上那具属于自己的尸体……一切都在迅速褪色、远离。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视角——
他(或者说,“他”)正站在一面镜子前。
镜子里映出的,正是他自己那张脸,活生生的,但表情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一种极致的冷静,冰封之下又翻涌着某种令人胆寒的狂热,眼睛里闪烁着某种非人的、决绝的光。
然后,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怪异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清晰、冷静、却带着一丝鬼气森然的诡谲,一字一句地,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砸进他的耳膜深处:
“记住,下一个要杀的是你现在的搭档。”
话音落下。
冰冷的恐惧,比解剖室的寒气更刺骨千倍,瞬间攫获了林深的每一寸血肉,每一个细胞。
他猛地抬头,视线越过正在消散的记忆幻影,本能地、不受控制地,看向身旁——
江雨也正看着他,脸上血色尽失,那双总是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无法理解的、深渊般的惊恐。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成了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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