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宁拨弄火堆的手指微微一顿。跃动的火光映照着她的脸,将那份恍惚的神情衬得更加明显。
“不是害怕。”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孟时序没有催促,只是沉静地坐在她对面,目光始终不曾移开,耐心等待着她的诉说。
“我当年下乡插队时,才刚满十六岁。”
“在那之前,被姥姥和妈妈保护得太好,不谙世事,什么活儿都不会干。”
她嘴角牵起一抹苦笑,继续说道:
“刚下乡时,白天干活累得直不起腰,晚上躺在知青点的大通铺上,浑身像散了架。身体越疲惫,心里就越想家。”
“那时候,山里的狼特别多。夜深人静时,总能听见狼嚎,一声接着一声,在山谷里回荡,忽远忽近……”
她的话语一顿,仿佛再次被那彻骨的恐惧与孤独淹没。
“每次狼嚎响起,我都怕得不行,只能把自己整个蒙在被子里,偷偷掉眼泪。那时候觉得,这日子就像一片望不到边的海,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到岸上。”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目光重新落回跃动的火焰,语气已然平静,并流露出一丝释然:
“所以,不是害怕狼。只是……想起了从前那个自己。”
孟时序凝视着她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很难将眼前的苏排长,与那个因狼嚎而蒙在被窝里哭泣的十六岁少女联系起来。
即便她是他心头的皎皎明月,他也无法为这轮明月缀上悲伤的泪光。
他沉默着向火堆添了根柴,才柔声道:
“没有人生来就无所不能。”
火苗噼啪作响,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心安的沉稳:
“可你能从那段日子坚持过来,考上大学,读完博士,成为尖刀营木兰排的排长……”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肯定:
“苏婉宁,看看你走过的路。你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哭泣的小姑娘了。”
火光在寂静中摇曳,或许是与世隔绝的夜晚让人松懈,又或许是方才的回忆开启了往事的闸门。孟时序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桓心底许久的问题:
“你和顾淮,一个知青,一个侦察连长,当初是怎么认识的?”
苏婉宁没有抬头,目光沉静地落在跃动的火苗上,声音听不出波澜:
“跟你说过的,救命之恩。”
孟时序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
“这么严重?”
他追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
“据我所知,知青是受保护的,怎么会到了需要‘救命’的地步?”
苏婉宁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混杂着过往的释然与一丝刻骨的寒意。
“那时,有人逼我嫁人,我不肯,就被推进了河里。”
她顿了顿。
“而我……刚好不会游泳。”
话音落下的瞬间,孟时序的神情骤然冰冷,一股混杂着怒意与尖锐心疼的情绪在他胸腔里翻涌,如同瞬间坠入冰窟。
他无法想象,当年那个只有十六岁、背井离乡、连听见狼嚎都会害怕的小姑娘,是如何在冰冷的河水中挣扎,又是何等孤立无援。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因极力克制而显得格外低沉:
“后来呢?”
这三个字,轻轻撬开了尘封的往事。
“后来……是顾淮,他执行任务时路过,把我从河里救了上来。”
她像是在回忆那个既模糊又清晰的瞬间。
“当时我溺水太久,意识模糊,还发着高烧。是他用车紧急把我送到了县医院,抢救及时,才保住了这条命。”
孟时序静静听着,脑海中几乎能浮现出当时的画面。湍急的河流,濒临死亡的少女,还有那个恰巧经过、伸出援手的军人。
“他当时没有留下姓名。”
苏婉宁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感激。
“他垫付了医药费,还留下了十块钱和两斤粮票,等我脱离危险后,就悄悄离开了。”
她轻轻吸了口气:
“我醒来后,一直很感激他,想见他一面,亲口说声谢谢。”
“他是军人。”
孟时序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准则。
“换作任何一位穿军装的人,在当时都会这么做。”
他的目光落在苏婉宁平静的侧脸上,思绪却飘向了那个刚从死亡线挣扎回来,在医院醒来后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少女。
十元钱和两斤粮票,是救命稻草,是生存下去的希望,却无法照亮一个十六岁少女被阴霾与孤寂笼罩的内心。
顾淮救了她的是性命。
可她之后走过的每一步,熬过的每一个夜晚,将那份恐惧与绝望深埋心底,最终成长为今天这个坚韧强大的苏婉宁……
这其中的艰辛,又岂是一句“谢谢”和一次救援能够完全承载的?
他心疼的,不只是在河中挣扎的她。
他更心疼的,是那个必须独自舔舐伤口,被迫一夜长大,将所有脆弱都炼成盔甲的她。
火光在他眼中跃动,映照出那里翻涌的、几乎无法抑制的复杂情愫。
有对暴行的愤怒,对战友义举的赞许,但更多的,是一股想要穿越时空,去守护那个十六岁苏婉宁的强烈冲动。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火焰,将所有波澜都封存于冷静的外表之下。
当再次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然沉稳,问出了那个关乎正义的问题:
“后来……那个伤害你的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了吗?”
苏婉宁闻言,脸上浮现一抹笑意。
“当然。”
她的语气干脆利落。
“我们知青点写了联名信,证据确凿,要求严惩。公社和县里都很重视,他最终受到了应有的制裁。”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
“从那以后,我真正明白了,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不惧任何风雨。”
孟时序微微点头,但随之而来的,是对她与顾淮之间关系的更深疑惑。
苏婉宁继续平静地说道,语气平和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后来政策恢复,我努力考上了江南大学,很巧,学校离顾淮所在部队的驻地很近。他知道后,帮我办了江南市图书馆的借书证。”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里泛起一丝温暖的追忆。
“大学那几年,除了演习和重要任务,他每周都会来图书馆陪我一起看书。闲暇时,我们就去赏花。江南的花开得又美又久,一年四季都有看不完的景致。”
可惜,那个曾说要看陪她遍四季花海的人,终究还是走散了。
落花无意随流水,奈何飘零逐波去。人生总难免遗憾,但也正是这些遗憾,让人更懂得珍惜眼前。
不知顾淮若知道她如今,也穿上了军装,会作何感想。
该不会……
将来在演习场上相遇吧?
若真如此,那场面未免太过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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