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刺破磐石镇上空厚重的云层,将湿漉漉的街道染上一层灰蒙蒙的光泽。墨衍裹紧了洗得发白的旧布衫,怀里揣着修复好的《西境风物志》,踏上了通往镇子中心的石板路。昨夜雨水的痕迹还未干透,低洼处积着浑浊的水坑,倒映着歪斜的屋檐和他自己略显单薄的身影。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远处炉火的煤烟味。
他刻意避开了主街的喧嚣,选择了一条更僻静的小巷。巷子尽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像不知疲倦的鼓点,越来越清晰。荆红的铁匠铺就盘踞在这里,厚重的原木门板敞开着,里面火光熊熊,热浪裹挟着铁腥气一阵阵涌出来。
墨衍刚走到门口,就听见荆红那标志性的、带着金属般冷硬的斥骂声:“废物!眼睛长在头顶上出气的?火候!火候差一丝都是废铁!再浪费一块精铁,滚去给老娘掏一个月炉渣!”
一个半大的学徒耷拉着脑袋,被骂得面红耳赤,正手忙脚乱地用铁钳夹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往砧板上送。火星随着铁锤的每一次落下疯狂四溅,如同赤红的暴雨。荆红站在炉火旁,身形比寻常男子还要高大健硕,系着一条沾满煤灰和铁屑的厚皮围裙,挽起的袖子下露出肌肉虬结、布满细小烫痕的小臂。她双手叉腰,脸色被炉火映得通红,眼神锐利得像淬了火的刀子,紧盯着学徒的每一个动作。
就在墨衍准备快步走过时,荆红那刀子似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了过来,掠过他怀中用旧布包裹着的《风物志》,然后,极其短暂地、却异常清晰地,在他揣在怀里的另一侧——那块兽骨隔着衣服隐隐凸起的轮廓上——停顿了一下。
那眼神里没有好奇,没有疑问,只有一种瞬间凝聚的审视,如同铁匠在掂量一块生铁的成色,冰冷而直接。随即,她的视线便若无其事地移开,重新聚焦在学徒和那块烧红的铁胚上,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错觉。但墨衍心头却莫名地一凛,昨夜兽骨带来的那种不祥的阴冷感似乎又顺着脊背爬了上来。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东西,低着头,加快了脚步,迅速离开了铁匠铺灼热的气息范围。
绕过铁匠铺,视野豁然开朗。磐石镇的中心,青石广场到了。这里是整个镇子最开阔、最“体面”的地方,地面铺着巨大的、切割粗糙的青石板,岁月的磨砺和无数次的踩踏让石面光滑锃亮,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
此刻,广场上并不安静。镇卫队的副队长赵虎,正带着一队精壮的汉子在操练。赵虎身高体壮,穿着一身半旧的皮甲,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皮肤下肌肉贲张。他站在队列前方,声如洪钟,每一次口令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喝!”
“哈!”
随着他的号令,十来个卫队成员动作整齐划一,或挥拳,或踢腿,每一次发力,体表都隐隐有土黄色的微光流转。那是磐石镇最常见的土石系灵能,虽然微弱,但在普通人眼中已是超凡的力量象征。拳头砸在空气中,发出沉闷的破风声;脚步踏在青石板上,沉闷的回响如同擂鼓。
广场边缘,围着一圈半大的少年,个个眼神热切,充满了崇拜。他们看着卫队成员身上流转的灵光,看着赵虎那充满力量感的动作,脸上写满了向往。在这个资源匮乏、外围危机四伏的小镇,力量就是生存的保障,是地位的象征。拥有灵能,加入卫队,几乎是所有磐石镇少年心中的最高理想。
墨衍的身影出现在广场边缘时,显得格格不入。他没有靠近,而是沿着广场最外侧的石板路,低着头,贴着墙根,想尽快穿过去。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瘦削的身形,与广场中央那充满阳刚力量的操练场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看,是那个‘书呆子’。”一个少年眼尖,小声嘀咕了一句。
“嗤,整天抱着些破书烂纸,能有什么用?”另一个少年毫不掩饰语气里的轻蔑,“连一丝灵光都看不到,废物。”
“听说他爹以前也是个人物?怎么生出这么个……”
议论声不大,却清晰地钻进了墨衍的耳朵。他脚步未停,只是头埋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怀里的《风物志》和那块冰冷的兽骨。那些带着嘲弄和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习惯了,但每一次,心底深处那点微弱的不甘,依旧会被刺得隐隐作痛。
广场的西北角,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青灰色石碑,表面布满了风吹雨打的痕迹,许多地方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这是磐石镇的“问事碑”,相当于镇上的公告栏。各种告示、悬赏、招工信息,甚至寻物启事,都贴在这里。
此刻,问事碑前显得有些冷清。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洗得发灰的粗布长衫的老者,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写着字的泛黄纸张往碑面上贴。那是药铺的陈伯。
墨衍走过去,轻声唤道:“陈伯。”
陈伯闻声回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舒展开一些:“哎,是小墨啊。正好,正要找你呢。”他指着刚贴上去的告示,“铺子里缺人手抄录几页《百草图鉴》的残篇,都是些要紧的药方子,原页快烂透了。老规矩,工钱按页算,包一顿午饭。你看……”
“嗯,我接。”墨衍点点头。替陈伯抄录药方是他为数不多稳定且还算“体面”的收入来源之一。陈伯是镇上少有的几个对他还算和善的长辈。
“好,好。”陈伯从怀里掏出几张破损严重、散发着浓郁草药气息的纸张递给墨衍,又絮叨起来,“唉,这年头,药是越来越难采了。雾瘴林那边,邪性得很!前些日子老李头进去,差点被一群发了疯的钢毛野猪拱了!说那林子里的畜生,眼睛都冒着邪光,比以前凶多了,还成群结队的……我缺的那味‘月见草根’,偏偏就长在林子深处……”他布满老人斑的手拍了拍墨衍的胳膊,“你抄的时候千万仔细些,可别抄岔了,方子错了要出人命的。”
墨衍接过残页,指尖触碰到纸张边缘细微的磨损,那点微弱的“感知”自然地流淌过去,瞬间捕捉到了纸张纤维的脆弱结构。“我会小心的,陈伯。”他应道,心中却因陈伯的话掀起了波澜。雾瘴林,邪光,发狂的野兽……昨夜兽骨带来的幻象碎片再次在脑海中闪过。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脚下的青石板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动。不是赵虎他们操练的沉重踏步,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悠远的脉动,仿佛来自大地深处。
墨衍的脚步顿住了。他下意识地凝聚起那点感知之力,小心翼翼地探向脚下坚实的青石地面。
嗡……
一种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能量波动,如同风中残烛,被他捕捉到了。它并非均匀分布,而是以某种特定的、残缺的轨迹在广场下方极浅的土层里流转,像是在艰难地维系着什么。这波动古老而微弱,带着一种岩石般的沉重感,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精密意味。墨衍“看”到了——不,是“感知”到了——那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无数道细微、复杂、如今却断裂破损、灵光黯淡的纹路构成的一个巨大而残破的……阵法?一个深埋在广场地下的、早已失效大半的古老灵纹阵列!
他试图顺着那残存的脉络去理解,去追溯,但那些纹路断裂得太过严重,灵能流转晦涩阻塞,如同被强行撕碎的古老画卷,只剩下零星几片,根本无法拼凑出完整的意义。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精神力的消耗远超修复古籍时的探查。他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汗。
“废物!都他妈没吃饭吗?看好了!这才是磐石镇男儿该有的力量!”
一声炸雷般的咆哮打断了墨衍的感知。只见赵虎不知何时走到了广场中央一根一人合抱粗、刻满划痕的黑色石柱前。那是测试力量用的“磐石柱”。赵虎脸上带着炫耀的狂傲,深吸一口气,全身肌肉猛地绷紧,土黄色的灵光瞬间在他右拳上凝聚,如同覆盖了一层流动的岩石铠甲!
“喝啊——!”
一声爆吼,凝聚了全身力量与灵能的一拳,毫无花哨地狠狠砸在磐石柱中心!
咚——!!!
沉闷如巨锤擂鼓的巨响骤然炸开!整个广场似乎都随之震颤了一下。磐石柱上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土黄色光芒,一道肉眼可见的环形气浪以柱子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卷起地上的灰尘和落叶,如同平地刮起一阵狂风!
墨衍正处在气浪的边缘。那狂暴的力量冲击来得猝不及防!他只觉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在胸口和后背,脚下立足不稳,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推了出去,踉跄着向后连退好几步,后腰重重撞在冰冷的问事碑上,才勉强没有摔倒。怀里的《风物志》和那几张《百草图鉴》残页差点脱手飞出。
“哈哈哈!看到没有!力量!这就是力量!”赵虎看着磐石柱上被他砸出的一个清晰拳印和周围蛛网般的裂纹,志得意满地狂笑起来,享受着周围少年们更加狂热的目光。
墨衍靠在冰冷的石碑上,胸口被撞得隐隐作痛,后背也火辣辣的。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才缓过气来。周围的目光,有对赵虎力量的惊叹,也有落在他身上时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笑——看那个废物,连站都站不稳。
他默默地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将被气浪冲得有些散乱的衣襟重新裹紧,将《风物志》和药方残页仔细地护在怀里。怀中的兽骨,隔着薄薄的布料,那冰冷坚硬的触感异常清晰。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狂笑的赵虎,扫过那群崇拜力量的少年,最后落在脚下这片被无数人踩踏、被赵虎一拳撼动的青石广场上。那深埋地下、早已残破不堪、连一丝余波都无法抵挡的古阵法纹路,在赵虎那耀眼的灵光轰击下,显得如此脆弱而……可笑。
磐石镇引以为傲的根基,镇卫队炫耀的力量,在这片被遗忘的古老痕迹面前,或许,远不如它表面看起来那般坚不可摧。墨衍低下头,掩去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抱着他的书和残页,如同来时一样,沉默地、贴着墙根,离开了这片喧嚣而冰冷的力量场。他要去给陈伯送书,然后,回到他那破旧的小院,继续面对那些散发着陈腐气息、却可能隐藏着颠覆性真相的故纸堆。脚下的青石板,那丝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古老脉动,似乎又挣扎着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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