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8年,景耀二年,孟春二月。
锦官城的早春,浸润在一种奇特的氛围里。景耀新朝的旗帜在城头猎猎作响,诸葛丞相“十年砺锋”的诏令深植人心,然而锦官城的街市却比往年喧嚣了几分。这喧嚣并非来自北伐的鼓角,而是源于一股新生的、带着金属质感的活力。少府与大司农衙门里,算筹拨动的声响昼夜不息;将作监几处明暗工坊的炉火昼夜不熄;城南新设的惠民药局门前,求医问药的贫民排着长队;更有一股无形的暗流,沿着崎岖的驿道和隐秘的商路,将蜀地的丝绸、白银、铜料与域外的珍宝、战马、药材勾连起来,滋养着这个困守西南的政权。
然这勃勃生机之下,亦有暗流涌动。市井之间,小民积怨,尤以官府遇纠纷常不分青红皂白、概以“互殴”论处为甚。此判法看似平息事端,实则寒了良善之心,壮了凶顽之胆,民怨如地火,虽未喷薄,却已灼热。
这一日,天朗气清。年轻的皇帝刘禅独坐深宫,批阅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多是各地钱粮刑名之事。一份来自蜀郡太守的一份简报,提及上月锦官城城内斗殴滋事案较往年同期又增一成,处置皆是“各笞二十,枷号三日”的例牌判罚。刘禅放下朱笔,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宫墙如狱,隔绝视听。他放下奏章,目光投向窗外高墙之上那片狭小的蓝天。
“黄皓。”刘禅唤道。一个年岁不大、面容机灵的小黄门立刻趋步上前,躬身应道:“奴婢在。”
“更衣,寻常青布衫即可。随朕出宫走走。”
黄皓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旋即垂首应诺:“喏。陛下…可要知会卫尉或执金吾?”
“不必。”刘禅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只你我二人,看看这锦官城的烟火气,听听朕的子民肺腑之言。”
片刻之后,两位身着寻常青布直裰的身影,悄然从宫苑偏门融入锦官城西市鼎沸的人潮之中。黄皓落后半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情机警。刘禅则缓步徐行,目光掠过鳞次栉比的货摊,耳闻贩夫走卒的俚语喧哗,只觉这市井百态,远比奏章上冰冷的文字鲜活百倍。空气中弥漫着新蒸炊饼的麦香、蜀锦的柔润光泽、药材的苦涩以及牲畜粪便的混合气息,真实而浓烈。
行至西市口,忽闻前方人声鼎沸,如沸鼎翻腾。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圈出一片空地。圈内,二人正相峙。其一乃壮汉,身材魁伟如铁塔,筋肉虬结,面如酱色,豹眼环睁,凶光毕露,正是西市有名的泼皮张牛儿。另一人唤作李老四,身形瘦削如风中竹竿,面容枯槁,唯双目炯炯,死死盯着对手,透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不屈与悲愤。李老四身旁,一只破旧的藤条筐翻倒在地,几匹粗麻布散落尘埃,沾满泥污。
“好个不知死活的贱骨头!”张牛儿声如破锣,唾沫星子四溅,手指几乎戳到李老四鼻尖,“汝这破筐刮破老子新做的细葛袍,还敢抵赖?速赔直百五铢五十枚来!少一个子,今日叫你爬着回去!”话音未落,竟不容分说,醋钵大的拳头裹挟着风声,直捣李老四面门!
李老四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偏头,那重拳结结实实砸在他颧骨之上!“砰”的一声闷响,李老四眼前金星乱冒,口鼻登时鲜血迸流,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摊位的木柱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强忍剧痛,以袖掩面,殷红迅速染透青布衣袖,声音却出奇地清晰,带着血沫:“天日昭昭!分明是你自己横冲直撞撞翻我的筐,倒来讹诈!这袍子…这袍子旧痕分明,何来新痕?!”
“还敢狡辩!”张牛儿愈发暴怒,仿佛被戳穿了把戏,凶性更炽。他一步抢上,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专朝李老四头脸胸腹招呼,口中秽言如毒蛇吐信,“打死你这穷酸鬼!打死你赔得起老子一根汗毛?!” 拳头着肉的闷响、脚踢在身上的钝响,伴随着李老四压抑的痛哼,令人心悸。
围观者窃窃私语,如风吹过稻田:
“唉,又是这张牛儿,专挑老实人下手……”
“李老四卖点粗布糊口,这回怕是要遭大罪了……”
“报官又如何?官差来了,还不是‘互殴’各打五十?张牛儿有靠山,挨几下板子皮糙肉厚不当回事,李老四这身子骨,枷号三日怕是要了半条命……”
“忍了吧,自古民不与官斗,穷不与富争,这世道……”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钻进刘禅耳中,也钻进黄皓耳中。黄皓偷偷抬眼觑了下皇帝的脸色,只见刘禅面沉如水,双唇紧抿,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已捏得微微发白。李老四被打得蜷缩在地,数次挣扎欲起,又被张牛儿踹倒。他眼中最初的惊惧早已被血水和绝望淹没,只剩下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野兽般的疯狂。当张牛儿狞笑着,一脚狠狠踹向他小腹,口中嚷着“今日不赔,打折你的贱腿!”时,李老四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从地上抄起半块不知谁家垫摊脚的青砖,倾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砸向张牛儿肩头!
“嗷——!”张牛儿猝不及防,肩头剧痛,嚎叫出声。凶性被彻底点燃,他狂吼着扑上,两人顿时扭作一团,尘土与血点齐飞,场面混乱不堪。
恰在此时,巡城都尉王猛带着数名如狼似虎的差役,拨开人群,闻讯赶来。王猛年约四旬,面色沉郁,目光扫过扭打的二人,尤其看到李老四手中还紧握着沾血的砖块,张牛儿肩头衣衫破裂渗血,脸上也挂了彩,心中便有了计较。他按着腰刀,声音冰冷,带着惯常的不耐烦与威压:“大胆刁民!光天化日,天子脚下,竟敢当街斗殴,搅扰治安,败坏市容!来人,一并拿下!各杖三十,枷号三日,悬于市口示众!以儆效尤!”
衙役们轰然应诺,铁链哗啦作响,便要上前锁拿。
“且慢!”
一声清喝,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现场的混乱与嘈杂。人群如潮水分开,刘禅排众而出。青衫布履,难掩其沉稳气度。黄皓紧随其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差役。
王猛斜睨来人,见其衣着普通,只当是哪个不识趣的书生或商贾,心中更添不耐,厉声道:“汝乃何人?胆敢阻挠官府执法?莫非是其同党?!”
刘禅并不理会他的呵斥,目光如寒潭之水,缓缓扫过委顿于地、血污满面的李老四,又看向犹自喘着粗气、一脸凶悍不服的张牛儿,最后定格在王猛脸上,声音清朗,字字如珠落玉盘,却带着千钧之力:
“都尉大人,此案,恐非‘互殴’二字可蔽其是非!”
王猛一怔,被对方气势所慑,又见其身后小仆虽年少,眼神却异常沉稳机警,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语气稍缓:“哦?你有何高见?难道本官亲眼所见有假?二人厮打一处,皆持凶器(指砖),皆负其伤,不是互殴是何?”
刘禅上前一步,指着张牛儿:“此人,恃强凌弱,先行凶暴,无理讹诈在先!”又指向李老四,“此人,退无可退,含愤自卫于后!是非曲直,一目了然!若官府不辨首从,不分因果,只图省事,一概以‘互殴’严惩,此判法之害,都尉可知?”
王猛皱眉,强辩道:“法度如此!凡当街斗殴者,皆以扰乱治安论处!岂容细究谁先动手?若人人皆言自卫,岂非天下大乱?”
“好一个‘法度如此’!好一个‘岂容细究’!”刘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仅是对王猛,更是对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百姓,“此判法,看似快刀斩乱麻,实则遗祸无穷!其害有三!”
他环视四周,目光灼灼:
“其一,寒良善之心!如李老四者,本为受害,忍无可忍方奋起自保,官府不问情由,一并严惩,令其身受皮肉之苦、枷锁之辱,更蒙不白之冤!长此以往,良善遇暴,是忍气吞声任其欺凌?还是奋起反抗同遭重罚?进退皆死路!心寒齿冷,何人还敢存卫护自身、家人、财产之念?此乃自断手足,自毁长城!”
人群中,几个曾吃过类似苦头的商贩、苦力,眼中已泛起泪光,拳头紧握,无声地共鸣着。
“其二,壮凶顽之胆!”刘禅目光如电,射向脸色微变的张牛儿,“如张牛儿之流,仗势欺人,横行市井,本为祸端之源。官府‘互殴’之判,于彼而言,无非是些许皮肉之苦,枷号几日,权当歇息!其凶焰非但不受惩戒,反因‘互殴’二字,模糊了其肇始之罪,使其逃脱应有之重责!更有甚者,彼等视此判法为护身符,愈发肆无忌惮!为何?因其深知,只要逼得对方还手,则官府必判‘互殴’,对方同样受罚!彼等凶徒,岂非立于不败之地?此判法,实为豺狼之伥鬼,助纣为虐之渊薮!”
这番剖析,如利刃剥开画皮,直指核心。围观人群中响起压抑的惊呼和赞同的低语。张牛儿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眼神闪烁,不敢与刘禅对视。
“其三,毁法度之基,失民心之望!”刘禅的声音带着沉痛,也带着凛然正气,“法者,国之重器,民之所依。贵在明辨是非,惩恶扬善!‘互殴’之判,不分首从,不究因果,实为惰政塞责,和稀泥之举!此判一行,是非混淆,曲直颠倒!百姓见官府如此颟顸,遇不平事,是报官?报官结果亦是‘互殴’同罚!不如不报!是反抗?反抗亦是‘互殴’同罪!不如不抗!最终,百姓畏官如虎,见暴不敢言,遇恶不敢抗,只能默默忍受,或私下寻仇,以暴制暴!民风由此败坏,戾气由此滋生,法度威严扫地,朝廷威信何存?!此非保境安民,实乃纵容豺狼,自毁根基,乃祸乱之阶也!”
字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头。整条街市,陷入一片死寂。那些曾因类似判罚而含冤负屈、忍气吞声的小民,此刻眼中积压的委屈如同找到宣泄的出口,化作滚烫的泪水。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之光,在他们眼底艰难地燃起。王猛脸色煞白,额角冷汗涔涔而下。他并非全然糊涂,只是积习难改,惰性使然。此刻被这“青衫人”条分缕析,将“互殴”判法之弊揭露得体无完肤,更隐隐感到对方身份非同小可。尤其是他身后那小仆,悄然上前半步,袖中露出半块非金非玉、却刻有螭龙纹样的腰牌一角!
王猛如遭雷击!宫中内侍!那这青衫人的身份……他双腿一软,几乎当场跪倒,慌忙躬身,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下…下官愚钝!鲁…鲁莽!请…请贵人示下!下官…下官唯命是从!”
刘禅不再看他,目光锐利如剑,直指张牛儿:“张牛儿!汝恃力行凶,欺凌弱小,讹诈在先,暴虐在后,乃此祸事之罪魁!当受重责!”其声如寒铁,不容置疑。又转向挣扎欲起的李老四,语气稍缓,却依旧公正:“李老四!汝虽情急自保,然拾砖反击,亦有防卫过当之失。然情有可悯,理有可原,当薄惩以儆效尤。”
最后,他面向所有围观百姓,声音洪亮,如同宣告:
“自今日起,凡遇殴斗之讼,官府须详查首从,明辨是非!若遇暴行骤加,退避无门,格斗自保者,其心可悯,其行可恕,当从轻或免于责罚!若肇衅在先,恃强凌弱者,必当严惩不贷!惰于查证,草率以‘互殴’结案者,以渎职论处!此令,即行!”
“王都尉!”刘禅喝道。
“下…下官在!”王猛躬身应道,汗透重衣。
“张牛儿寻衅滋事,讹诈伤人,罪证确凿!枷号十日,悬于西市口示众!杖五十!责令其赔付李老四汤药费、诊金及所有损毁货物钱帛,一文不可少!李老四防卫过当,罚铜百钱,由都尉府代收,充作惠民药局善款!速办!”
“喏!下官遵命!”王猛哪敢有半分迟疑,立刻指挥衙役如狼似虎般将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张牛儿拖拽锁拿。又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泣不成声、连连叩头的李老四。
“青天…青天大老爷啊!小民…小民叩谢天恩!叩谢天恩呐!”李老四涕泪横流,语不成声。这声发自肺腑的呼喊,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围观人群压抑已久的情绪。
“青天大老爷!”
“说得在理!早就该这样判了!”
“这才叫公道!”
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与掌声骤然爆发,长久不息,回荡在西市口上空,惊飞了檐角栖息的鸟雀。无数道饱含感激、期盼、乃至劫后余生般庆幸的目光,聚焦在那位青衫布履的身影上。那一刻,刘禅的身影在百姓心中无限高大,他不再是深宫之中遥不可及的帝王,而是这市井烟火里,能触摸到的、活生生的公道与希望!
黄皓悄悄松了口气,看向皇帝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折服。
翌日,大朝会于未央宫正殿举行。金钟玉磬,庄严肃穆。群臣山呼万岁,声震殿宇。丞相蒋琬、侍中费祎等重臣位列班前。礼毕,刘禅并未急于处理积压的奏章,却命黄皓于御阶之下,铺展一幅新绘制的锦官城官道详图。
“诸卿且看,”刘禅起身,步下丹墀,手指图上纵横交错的墨线,“此乃我锦官城通衢大道。道虽宽广,然朕昨日亲历所见,行人车马混杂,进退无序,常致堵塞冲撞,险象环生。轻则口角争执,重则人仰马翻,伤财害命。长此以往,徒增民怨,亦有损国都威仪,更显我季汉法度松弛,教化未彰。朕思得一法——”
他略作停顿,目光如炬,扫过阶下面露困惑与不解的文武百官,声音沉稳而清晰:
“自即日起,无论官民,凡行于道路,一律靠右而行!车马遇对行,亦循此例,各安其道,互不相扰。此令拟颁行全境,先自都城始!名之曰:‘右行令’!”
此言一出,满殿愕然!落针可闻!
老成持重的蒋琬率先出列,白眉紧蹙,拱手道:“陛下励精图治,心系黎庶,臣等感佩。然…行路之序,自古皆率性而为,未有定规。骤然强令天下万民‘靠右’,恐百姓愚顽,难以习服,徒生纷扰,反添堵塞。且…此等市井行走之细务,似非天子所宜亲裁?恐有舍本逐末之嫌,徒惹物议。” 话语虽委婉,却透露出对天子此举“不务正业”、“小题大做”的忧虑。
费祎亦出班附议,他心思更为缜密,补充道:“陛下,行军列阵自有章法,然市井闾巷,若绳以军律般苛细,恐失朝廷宽和仁厚之风,令百姓畏法如虎,反生抵触,有违圣心仁德。”
阶下群臣,虽未明言,然窃窃私语,面上疑云密布者十之八九。皆觉皇帝此举,过于奇崛,近乎儿戏。
刘禅面对质疑,神色不变,眼中反倒闪过一丝早有预料的光芒。他并不急于辩驳,只对黄皓微微颔首。黄皓会意,立刻指挥两名内侍,抬上两盆清澈见底的清水,置于殿中。又奉上红、蓝两色浓墨。
刘禅先取过盛着红墨的瓷碟,缓步走至第一盆清水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将整碟红墨倾入水中!
哗啦——
墨色如血,瞬间在清水中晕染开来,肆意蔓延,毫无章法。清澈之水顷刻间变得浑浊不堪,红黑交织,混沌一片,望之令人心头发堵。
“诸卿且看,”刘禅指着这盆浑浊的红水,“此即无序之象!墨入水中,肆意横流,不分畛域,终致一片混沌污浊。此非正如我锦官城街市?行人车马,混杂冲突,你争我抢,看似人人皆欲争先,实则人人受阻,寸步难行,徒增戾气与损伤!”
群臣看着那盆浑浊的红水,若有所思。
接着,刘禅走至第二盆清水前。他并未倾倒,而是以指蘸取浓稠的黑墨,沿着水盆光滑的右侧内壁,自上而下,稳稳地画出一道清晰笔直的弧线!
漆黑的墨汁,顺着那道人工划定的轨迹,如一道清溪,优雅而顺畅地流下,沉入盆底,与上方清澈之水,界限分明,泾渭了然!一道黑线,竟将这盆水划分得秩序井然!
“诸卿再看!”刘禅的声音带着一种洞彻的清明,“此即有序之功!墨汁沿既定之轨而行,不越雷池,不侵他域,清者自清,浊者自沉,各行其道,互不相扰!治理国家,统御万民,岂异于此?!”
他手指那道清晰的黑线,目光灼灼扫视群臣:
“‘靠右而行’,看似微末,实乃秩序之发轫,教化之始基!试想:万千黎庶,贩夫走卒,车马骡轿,每日行于道中,若相遇皆各择其右,则擦肩无碍,如流水之避礁石;若车马并驰,左右分途,则蹄轮不碰,如舟船之分行水道。省却多少口角争竞,消弭无数碰撞损伤!节省多少官府调停之人力,挽回多少因乱致伤、因伤致贫之家业!此非仅关乎足下之路,更系乎心中之法——使民知规而行,由行入心,习以为常,则规矩立而教化行,此乃长治久安之磐石根基!”
殿内一片寂静。方才的疑虑与不解,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思索所取代。费祎凝神静听,眼中光芒越来越亮,当刘禅话音落下,他已按捺不住胸中激荡,率先出班,声音洪亮,带着由衷的叹服:
“陛下圣明烛照,洞悉幽微!臣愚钝,方才未能体察圣意之万一!陛下此‘右行令’,看似规制步履,实乃以微见着,导万民以秩序,立国家之纲纪!诚如清水墨线之喻,大道至简!昔管子治齐,重‘四民分业’,各安其位,不相淆乱,遂成桓公霸业。今陛下立‘靠右’之规,正乃导民以序,使万民各循其道,不相侵扰,实乃治国之良策,安民之善政!臣观洛阳、长安等大邑,人车争道,冲突日频,百姓苦之久矣,官府疲于奔命。陛下此策,未雨绸缪,将纷争消弭于无形,解困厄于未萌,臣…深为叹服,五体投地!”
费祎之言,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层层涟漪!殿内气氛为之一变。
“妙哉!陛下此喻,真乃醍醐灌顶!”一位中年文官击掌叹道,“分开行走,各安其道,如水之分流,自然顺畅无阻!”
“原来如此!非是束缚,实为畅通!此乃大智慧!”武将队列中也有人恍然。
“化繁为简,于细微处见真章!陛下圣明!”附和赞叹之声渐起。
蒋琬立于班首,久久凝视着那盆清水与那道清晰的黑线,又看向御阶之上年轻而沉稳的皇帝。他脸上的疑云渐渐散去,代之以震动与折服。他整肃衣冠,趋步上前,对着刘禅,郑重地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历经沧桑的老臣对崭新智慧的由衷敬佩与自省:
“老臣…老朽矣!拘泥陈规,只见枝叶,未睹根本!陛下以清水喻大道,以墨线彰秩序,老臣茅塞顿开,如拨云雾而见青天!陛下所言极是,治国之道,原不在好高骛远,而在此等‘微末’处见真章!‘右行令’一行,必使万民知所趋避,道路清平,化争竞于无形,省讼狱于未起。此令看似约束步履,实乃培育万民心中之规矩,树立朝廷教化之威严!此乃圣王之道,老臣…心悦诚服!适才妄议,几误圣聪,惭愧无地,恳请陛下责罚!”
刘禅亲自上前,扶起蒋琬:“丞相言重了。老成谋国,乃社稷之福。诸卿能明朕意,共襄此举,朕心甚慰。”他回到御座,目光扫过殿中群臣,从最初的惊愕困惑,到费祎的激赏明悟,再到蒋琬的由衷叹服,诸般情态尽收眼底。一股沛然的决心充盈胸臆。
“着即拟旨!”刘禅的声音带着金石的铿锵,回荡在未央宫大殿:
“敕曰:自即日起,凡我季汉治下官道驿路,行人车马,务须靠右而行!遇对行,则各循其右,互避锋芒。此令名曰‘右行令’。由蜀郡太守负总责,于锦官城先行督导施行。各坊市、城门、要道,广布图文告示,详加晓谕,务使贩夫走卒、妇孺老幼,尽皆知晓其便。着太常寺、少府监编撰简明歌谣,使童子传唱,深入人心。施行之初,蜀郡差役、五城兵马司兵丁,须沿街巡守,以劝导训诫为主。抗令不遵、屡教不改、故意扰乱秩序者,初犯罚铜,再犯枷号示众,三犯流徙!待都城成效显着,此令颁行天下郡县,以为永制!钦此!”
“陛下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之声,震彻殿宇,再无半分犹疑。
圣旨既下,迅疾如风传遍都城。初时,街头巷尾议论纷纷,新奇者有之,不解者有之,哂笑者亦有之。
“靠右走?那左边留给谁呢?稀奇!老祖宗几千年没这规矩,不也过来了?”
“多此一举!官府吃饱了撑的!”
“走着瞧吧,没准更乱了!”
朱雀大街,宽阔依旧。然圣旨颁布头两日,景象颇为“壮观”:有白发老翁挎着菜篮,习惯性地溜着左边墙根蹒跚而行,与迎面而来的牛车险险擦过,惊得车夫破口大骂;有挑着重担的脚夫,因避让不及,扁担与对面挑夫的扁担“哐当”撞在一起,货物散落,引来一场小小的纷争与围观;更有懵懂稚童在街心追逐嬉闹,全不顾左右,引得父母惊呼追赶……
然蜀郡差役此番奉旨巡行,与往日大不相同。人人精神抖擞,手持绘有“靠右行走”图样的告示牌,不再只是凶狠呵斥,而是耐心宣讲:
“老丈,请靠右边走!安全!”
“二位挑夫大哥,莫争莫吵!都靠右,各走一边,自然宽敞!”
“这位娘子,请带小公子走右边,当心车马!”
更有太常寺派出的伶人,在热闹的市口敲锣打鼓,演唱新编的《右行谣》:
“哎——!大路宽又长,行人靠右方!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墙(指路沿)!对面不相撞,平安又顺畅!皇帝立规矩,为的是咱好时光哟!”
童音清脆,曲调简单,朗朗上口,引得孩童们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唱。
黄皓奉刘禅密旨,每日换了便装,混迹于市井,将所见所闻细细回报。刘禅闻之,但笑不语,只吩咐:“持之以恒,潜移默化。”
奇迹,在坚持中悄然发生。
未及旬日,变化已显端倪。宽阔的朱雀大街,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梳理过。行人渐次分流,如同两道并行的溪流,贴着道路右侧,有序地向前流淌。挑夫、商贩,自觉择右而行,相遇时自然错开,不再有往日“顶牛”堵塞之扰。车马骡轿,驭手们也开始习惯性地控缰靠右,蹄声得得,车轮辚辚,在属于自己的“车道”上平稳前行。整条大街的“流速”明显加快,喧哗争吵声锐减。
最动人的是那些懵懂的孩童。偶有小儿嬉闹欲奔左道,父母不再呵斥,而是含笑温言:“乖儿,靠右走,方是正路,皇帝爷爷定的好规矩。”小儿懵懂,却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蹒跚着走向右边,融入那有序的人流。秩序,便在这无数细微的纠正、重复与引导中,如同春藤,悄然滋长,缠绕人心,渐成自然,化为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习惯。
一日散朝,夕阳熔金。刘禅携蒋琬、费祎等重臣,登临未央宫东北角高耸的凤阙。凭栏俯瞰,整座锦官城城沐浴在温暖的金辉之中。鳞次栉比的屋宇,纵横交错的街道,皆被镀上柔和的光边。目光所及,最令人震撼的便是那一条条官道驿路。
但见朱雀大街、玄武正街等通衢要道之上,行人车马,皆依“右行”之规,分行有序,川流不息。人流如织,却脉络清晰;车马如龙,却蹄轮不惊。整座都城,宛若一幅徐徐铺展的工笔长卷,动静得宜,秩序井然,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韵律与蓬勃生机。
费祎手扶栏杆,须发在晚风中轻扬,慨然长叹:“陛下请看!昔日混沌喧嚣之象尽去,代之以井然之序!车如流水马如龙,却并行不悖!‘靠右’二字,竟成化育万民之无声师表,润物之功,莫大于此!臣仿佛已见此法推行天下,万民遵行,道路清平之盛世图景!”
蒋琬凝望良久,苍老的眼眸中映照着这秩序井然的街市,闪动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惊叹,有折服,更有深深的感慨与自省。他缓缓转过身,对着刘禅,整理衣冠,郑重无比地深深一揖,几乎及地,声音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通透与诚挚:
“老臣…今日方悟陛下深意,汗颜无地!治国之道,原不在好高骛远、空谈仁义,而在此等‘微末’处扎实用功!使民知何者当为,何者当避,规矩既立,则教化自成!此等‘小事’,关乎万民日常,浸润人心深处,实乃社稷根基!老臣拘泥成法,眼界狭隘,几误圣聪,幸得陛下以清水墨线之喻点醒,方知圣王之治,始于足下!老臣…拜服!”
刘禅凭栏远眺,暮风吹动他玄色的袍袖,猎猎作响。他并未沉浸于群臣的颂扬之中,目光掠过井然有序的街巷,投向更辽远的江山,投向那些行走在秩序之下的人。城门口踽踽而行却自觉靠右的老翁,依规右行、步履匆匆的贩夫走卒,朱雀大街旁因秩序井然而生意更显兴隆的店铺……一张张或清晰或模糊的面孔在他心中浮现,最终定格在昨日西市口,那挣扎爬起、满脸血污却最终得见公道的李老四身上。
“诸卿,”刘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字字融入带着暖意的晚风,送入每一位重臣耳中,“治国何异于行路?昨日市井,朕改判‘互殴’旧例,明辨首从,护良善而惩凶顽,是为人心立一杆秤,树一道义!今日推行‘右行令’,立规导行,化争竞于无形,是为万民开一条路,护一身安!”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如渊:
“‘互殴’之判,寒良善之心,壮凶顽之胆,毁法度之基!其害之烈,尤胜于道路无序之堵塞!因其伤在民心,毁在根本!故朕必改之,以彰公道!‘右行’之规,看似约束步履,实为疏导人心,培育秩序,其利在长远,功在教化!无规,则路乱;无法,则心茫!然法非冰冷铁律,当如清水墨线,既分泾渭,明是非,亦需涵养人情,体恤民艰——此二者,一安其心(司法公正),一护其身(交通秩序),如鸟之双翼,车之双轮,缺一不可!朕所求者,非仅道路之井然,更是这朗朗乾坤之下,万民行走其间,身有所护,心有所安,知所趋避,信法尊规!如此,则民气顺,国本固,纵有强魏巨吴虎视于外,我季汉亦可砺锋十年,待时而动!”
众臣肃立,咀嚼着皇帝这番融汇了昨日断案与今日立规的深意,如同饮下醇厚绵长的佳酿,回味无穷。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次第点亮,将官道上右行的人流车马映照得如同一条条流动的光河,蜿蜒流淌于城池的脉络之间,昭示着一种新生而坚韧的秩序。
刘禅独立高台,身影被最后一抹斜阳拉得很长,融入渐渐深沉的暮色。脚下,是渐成习惯的秩序在生根发芽;远方,是等待以秩序与法度重新书写的万里江山画卷。
景耀二年的这两道敕令,一道印在官道,一道刻入民心。世间最坚固的规矩,非金非石,恰是那被无数步履丈量、被万千人心默许并践行的日常之路——它始于帝王一念之仁之智,最终却深深融入贩夫走卒的筋骨血脉,化为一个时代沉默而磅礴的足音,踏碎混沌,迈向不可阻挡的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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