漱玉轩的午后暖阳,似乎都被厢房内凝滞的空气吸走了温度。白流苏握着湿布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紧紧锁在昙华缓缓睁开的眼睫上。
那线迷蒙的紫水晶眸光,先是茫然地映着屋顶的承尘,继而艰难地转动,最终,带着初生婴儿般的懵懂与脆弱,聚焦在白流苏的脸上。干裂的嘴唇翕动,微弱的气音几乎被心跳盖过:
“…姐…姐…?”
“昙华!”白流苏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猛地俯下身,想握住妹妹的手,又怕惊扰了这脆弱的苏醒。她小心翼翼地,用湿布沾湿了昙华干裂的唇瓣,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是我,是姐姐!你…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疼?”
昙华的目光缓慢地移动着,扫过白流苏焦急的脸庞,扫过陌生的雕花床顶,扫过窗棂透进来的、带着微尘的光柱。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沉睡了太久,记忆被厚厚的尘埃覆盖。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眉头痛苦地蹙起,仿佛光是维持清醒就已耗尽了力气。
“别急,昙华,别急。”白流苏的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魔力,“你睡了很久,慢慢来,姐姐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门外的林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被昙华那显而易见的虚弱和无助揪紧。他拄着木棍,悄无声息地退开几步,将这劫后余生的静谧空间留给这对姐妹。他知道,此刻任何打扰都是多余的。
然而,这份静谧并未持续太久。前院方向,一阵喧闹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漱玉轩短暂的宁静。
“哎哟我的胖爷!您这…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四目道长那标志性的、带着点破锣嗓的惊呼穿透了回廊。
林九循声望去,只见前院天井里,郑三胖正指挥着几个临时雇来的脚夫,吭哧吭哧地卸货。卸下来的东西,让闻声赶来的众人目瞪口呆。
不再是纸人纸马,这次是实打实的——两口刷着崭新红漆的棺材!并排放在院子中央,在冬日的阳光下,红得刺眼。
“爹!”郑家乐和郑家慧同时尖叫起来,小脸煞白。
“胖子!你…你买棺材干什么?!”四目道长扶了扶他那副破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九哥和流苏妹子大喜的日子,你弄两口棺材摆这儿?你…你这是要冲喜还是冲丧啊?!”
郑三胖抹了把额头的汗,胖脸上堆着笑,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哎呀,道长,您这就不懂了吧!这可不是普通的棺材!您看这漆,多亮!这木头,多厚实!这可是上好的楠木寿材!我寻思着,九哥和流苏妹子成亲,这新房里的床啊柜啊,不得用点好的?可这兵荒马乱的,一时半会儿上哪儿找现成的好木头打家具去?我就琢磨着,这寿材的料子,那都是顶顶好的!拆了它,改一改,做张拔步床,做个大衣柜,那多气派!多耐用!保证用个百八十年不带坏的!这叫…这叫物尽其用!变废为宝!”
他越说越得意,唾沫星子横飞:“再说了,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多好的彩头!搁新房里,镇宅!辟邪!保平安!”
“噗——”正在旁边帮忙清点红烛的叶良辰,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喷了,手里的红烛差点掉地上。“三胖叔…您…您这想法…真是…真是绝了!升官发财…哈哈哈…”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瞎子赵胜,抱着长刀靠在廊柱上,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胡闹!”四目道长气得胡子直翘,“哪有把棺材板改家具放新房里的?晦气!大大的晦气!赶紧的,给我抬出去!抬出去!”
“别啊道长!”郑三胖急了,张开双臂护在棺材前面,“这玩意儿老贵了!定金都给了!抬出去往哪儿搁?再说了,这料子真不错…”
“料子再好也不行!”四目道长斩钉截铁,“九哥大喜的日子,新房摆两口棺材?像什么话!传出去让人笑掉大牙!赶紧的,抬走抬走!不然道爷我亲自给你‘超度’了它们!”
两人正争执不下,鬼仆打着那把破油纸伞,慢悠悠地从回廊另一头飘了过来,绕着两口红棺材转了两圈,啧啧称奇:“哎哟喂,这漆色,这木纹,死了能躺这棺材里,那真是…呃…”他话没说完,看到四目道长杀人的眼神,赶紧把后半句咽了回去,讪讪地飘到郑家乐和郑家慧身边。
两个孩子看着那红得瘆人的棺材,小脸上满是惊惧。鬼仆眼珠一转,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小公子,小小姐,别怕。这棺材啊,其实里面空着呢。鬼仆教你们个好玩儿的,咱们找点纸人纸马放进去,假装抬个‘阴亲’,热闹热闹?”
“鬼仆!”杨小凤刚从厢房出来,就听见这话,气得柳眉倒竖,“你再胡说八道吓唬孩子,今晚就别想吃饭了!”
鬼仆立刻缩了缩脖子,打着伞飘远了,嘴里还嘟囔着:“开个玩笑嘛…凶什么凶…”
这边棺材风波还没平息,新房那边又传来李秋生气急败坏的叫声。
“叶良辰前辈!你给我出来!你这贴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只见李秋生顶着一头乱发,脸上、脖子上沾着不少黄色的符纸碎片,正狼狈地从新房里冲出来,手里还捏着几张撕下来的、画着古怪符号的黄符。他身后跟着同样一脸晦气的王文才和张晓光。
叶良辰一看,暗道不好,拔腿就想溜。
“站住!”李秋生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的后衣领,“说!是不是你干的?在门框上、窗棂上、床帐子上贴这些‘定身符’、‘痒痒符’?你想干嘛?害师父师娘新婚之夜定在床上挠痒痒吗?!”
叶良辰被抓个正着,嘿嘿干笑两声:“秋生兄,误会,误会!良辰我这不是…这不是想给九叔…呃,九哥和流苏师叔的新婚之夜…增添点情趣嘛!你看这符,效力很轻的,就跟被蚊子叮一下差不多,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李秋生把一张撕下来的“痒痒符”拍在叶良辰胸口,“我刚进去想看看床铺好了没,脑门就撞上一张!现在脖子后面还痒着呢!你管这叫情趣?我看你是皮痒了!”
“对!皮痒了!”王文才和张晓光在一旁帮腔,两人刚才在屋里也中了招,一个胳膊僵了半天,一个后背痒得直蹭柱子。
叶良辰被三人围住,连连讨饶:“哎哟,轻点轻点!良辰知错了!这就去揭!这就去揭!保证一张不留!”
他一边告饶一边往新房溜,心里嘀咕:这“巅峰赛”果然不好打,下次得贴得更隐蔽点…
庭院里的鸡飞狗跳,喧闹异常,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尘埃落定的鲜活气。郑三胖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他那两口“升官发财”的红棺材,被四目道长指挥着脚夫抬到了后院最偏僻的柴房角落,眼不见为净。他兀自心疼得直抽抽,念叨着“败家”、“不识货”。
杨小凤带着惊魂未定的郑家乐和郑家慧,开始认真地裁剪红绸,准备扎喜庆的绣球和彩带。两个孩子渐渐被鲜艳的红色吸引,忘记了刚才的惊吓,笨手笨脚地帮忙,倒也其乐融融。
鬼仆不敢再招惹杨小凤,便飘到马菩提身边。马菩提盘膝坐在回廊下,捻着佛珠,闭目养神。鬼仆绕着他转了两圈,好奇地问:“大和尚,您说,这棺材板真不能做床吗?我觉得三胖老爷说得挺有道理啊,料子多好…”
马菩提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万物有灵,各归其位。棺材者,逝者之归宿,生者之敬畏。强挪他用,非吉兆也。郑施主…心是好的,路走偏了。”
鬼仆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又飘走了。
林九站在连接前后院的月洞门下,看着眼前这喧腾又充满烟火气的景象。徒弟们的打闹,郑三胖的嘟囔,孩子们的嬉笑,还有空气中弥漫的、新木料和红绸混合的淡淡气味,都让他紧绷了太久的心弦,一点点松弛下来。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昙华所在的厢房方向,那里依旧安静。白流苏应该还在陪着昙华。
就在这时,一道略显清瘦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侧不远处。
是李太白。
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灰色道袍,负手而立,目光却并未落在院中的热闹上,而是微微仰头,望向京城西北方的天际。蜡黄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凝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林九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冬日的天空,高远而灰蒙,几缕薄云懒散地飘着。京城上空,寻常人眼中或许只是寻常的天色,但在林九这等修为的人眼中,却能隐隐感觉到一丝异样。
那并非妖气,也非煞气,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仿佛无形的气脉流转,在西北方向受到了某种阻碍,变得淤塞不畅。这淤塞极其微弱,如同溪流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若非李太白这等修为且精通风水望气之术的高人,绝难察觉。
“太白前辈?”林九低声开口,带着询问。
李太白收回目光,看了林九一眼,捻了捻胡须,声音低沉:“京畿重地,龙气汇聚之所。然…西北隅似有地气淤塞,隐成断脉之相。怪哉…新帝初归,百废待兴,按说不该如此。”
“断脉?”林九心头一凛。风水地脉,关乎一地乃至一国之运。京城地脉若有损,绝非小事。“前辈可能确定?是何缘故?”
李太白缓缓摇头:“距离太远,气机微弱,尚难断言。或许是战乱损毁地气,或许是…人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需得近前勘察,方能知晓。”
人为?林九眉头微蹙。谁能在京城重地,神不知鬼不觉地扰动地脉?这念头一起,便让他心底蒙上一层阴影。刚刚放松的心弦,又悄然绷紧。
“此事…”林九沉吟道,“是否需禀报陛下?”
李太白摆摆手:“无凭无据,徒增烦扰。待你我寻机出城,往西北方向探查一番,再做计较。”他目光扫过庭院中忙碌的众人,尤其是正被李秋生追着揭符的叶良辰,还有还在为棺材心疼的郑三胖,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眼下,还是先让他们…把这场喜事办好吧。”
林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那点阴霾被眼前的喧闹冲淡了些。是啊,无论如何,这场迟来的婚礼,是流苏应得的,也是大家期盼已久的安宁。
“师父!师娘那边怎么样啦?”李秋生终于逮住了叶良辰,押着他过来,脸上还带着未消的“怒气”,但眼神里满是关切。
“昙华姑娘醒了。”林九言简意赅。
“醒了?!”李秋生、王文才、张晓光,连同凑过来的郑三胖都惊喜地叫出声。
“太好了!”郑三胖一拍大腿,“双喜临门!真是双喜临门啊!胖子我今儿非得露一手,晚上加菜!加硬菜!”
“昙华姑娘醒了?”叶良辰也忘了“符咒”的事,眼睛一亮,“那她…没事了吧?”
“刚醒,还很虚弱。”林九道,“流苏在照顾她。你们别去打扰,让她静养。”
“明白明白!”众人连连点头。
“对了,师父,”李秋生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刚才宫里来人了,送了陛下的圣旨过来。说是给您的。”
圣旨?林九微微一怔,接过那卷沉甸甸的绢帛。展开一看,果然是皇帝赵桓的亲笔手书,盖着鲜红的玉玺。内容先是褒奖了众人护驾之功,然后便是赐婚旨意,言明择吉日为林九与白流苏完婚,一切用度由内务府操办,并赐下“忠勇护国”的金匾,待婚礼时一并悬挂。
圣旨末尾,还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待卿大喜之后,另有要事相托,望卿勿辞。”
另有要事?林九心中一动,不由得又想起李太白方才所说的地脉淤塞之事。难道陛下也察觉到了什么?
他将圣旨收起,面上不动声色:“陛下恩典,我等铭记于心。婚礼之事,就按之前商议的办吧。秋生,你们几个,去帮四目道长布置礼堂,别再出什么幺蛾子。”
“是!师父!”李秋生响亮地应道,拖着叶良辰,“走!良辰兄,揭符去!揭干净点!”
众人再次忙碌起来。红绸挂得更高了,灯笼点得更亮了,喧闹声似乎也更响了些。然而,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喜庆之下,林九和李太白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
京城西北方,那片灰蒙蒙的天际下,究竟藏着什么?那淤塞的地脉,是战乱留下的伤痕,还是…风暴来临前,一丝不祥的预兆?
日头西斜时分,漱玉轩后院最僻静的厢房里,昙华再次沉沉睡去。这一次,她的呼吸平稳了许多,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
白流苏替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她坐在床边的矮凳上,静静地看着妹妹沉睡的容颜,心中五味杂陈。失而复得的狂喜过后,是更深沉的后怕和心疼。昙华眼中那彻底的茫然和无助,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不知道妹妹经历了什么,记忆还残留多少,只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最精心的呵护。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白流苏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是林九。他站在门外,没有进来,只是用眼神询问着。
“睡了。”白流苏轻声道,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是柔和的,“比刚才安稳些了。”
林九点点头,目光越过她,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昙华,低声道:“醒了就好。慢慢来,急不得。”
“嗯。”白流苏应了一声,看着林九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脊,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她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陛下…赐婚的旨意,我看到了。”
林九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赧然,随即正色道:“是。待昙华好些,我们…”
“不必等她完全好。”白流苏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醒了,便是最好的消息。婚礼…照常办吧。我想…她也愿意看到。”
林九看着白流苏清亮的眼眸,那里面映着他的影子,也映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平静与笃定。他心中那点因西北异象而起的阴霾,似乎也被这目光驱散了些许。他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意。
“好。”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四目道长中气十足、带着点指挥千军万马意味的吆喝:
“左边!左边灯笼再高点!对称!要对称!哎对!那个喜字!喜字下面的符…呃,莲花!摆正点!歪了歪了!”
“红绸!红绸挂这边!对!跟那幡…呃,跟那彩带对齐!”
“叶小子!你揭完符没有?揭完了赶紧过来帮忙!别磨蹭!”
喧闹的人声,带着勃勃生气,穿透回廊,隐隐传来。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棂,在厢房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也将门边两人的身影,温柔地笼罩其中。
红绸在望,吉日可期。然而,这京城上空无形的淤塞,李太白眼中那抹凝重,还有圣旨末尾那句“另有要事”,都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预示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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