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下河村万籁俱寂,唯余风声。几声犬吠有气无力,旋即沉落,连狗都倦了这漫漫长夜。
三道身影隐在欧铁匠院外的草垛后,就着凉水啃米糕。
开阳狼吞虎咽地吃完,拍掉手上的碎屑,心疼地压低声音抱怨:“修和,你出手也忒大方了!咱们的老本都快让你赔给那老铁匠了。话都套明白了,还给银子?这不成赔本买卖了么!”
许正目光始终锁定不远处的篱笆小院,声音低沉而平静:“查案用谋,待人用诚。欧家祖上是戚家军的军匠,他们打的刀,是曾在战场上为抗倭将士挡过刀锋的。冲这份融入血脉不忘本的匠人气节,这银子也给得不亏。”
他略微一顿,继续道:“更何况,他那身手艺和记忆,是我们解开谜团唯一的钥匙。于情于理,都值得一份敬重。”
鹿鱼听了,在一旁点头帮腔:“就是!开阳哥,二爷常说,事要办,但心也要过得去。”
许正眼含赞许地看向鹿鱼,嘴角微扬:“小鹿鱼越发机灵了,话都说到了根节上。”
开阳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哼了一声:“可咱们手头的银子不多了咧!前几日给陈氏一笔,今日给这铁匠一笔,京师不知何时能回,咱们往后得喝西北风了!”
许正头都没回,声音里夹着几分调侃:“我怎么记得,某人在清水巷,‘慷慨’地赏了那老乞丐一袋钱呢。”
鹿鱼不解地侧首问:“啥老乞丐?为啥给老乞丐银子?”
“那老乞丐见我们一日未获分文,便从自己讨来的钱里分了三个铜板给我们。开阳这是投桃报李呢。”许正唇角含笑,睨了嘴硬心软的开阳。
开阳被戳破,梗着脖子嘟囔:“哎呀,那老乞丐遇到我算是撞大运了。三个铜板可是换了小爷一袋碎银呢。”
许正与鹿鱼齐齐冲他比了个大拇指:“仗义!”
“修和,难得见你有心情说笑,前几日脸还绷得像块石头。”开阳略显尴尬地岔开话,又囫囵塞了块米糕,“说正经的,今夜守在这儿,你是觉着那铁匠身边还有人?”
鹿鱼摇头接话:“他自己说的,瞎了这么多年,早就能自理了,做饭倒夜壶都不在话下。”
“怪就怪在这儿,”开阳抚着下巴,眉头紧锁,“我顺手摸了下他屋角的米缸,竟是满的!指上一捻,还是顶好的新米。”
“嗯。”许正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小院,语气带着一丝看穿真相的敏锐,“一个独居盲叟,米缸常满,尚存腊肉...这光景,绝非邻里接济所能及。”
他看向两人,声线压得更低:“下河村家徒四壁者居多。能让他过得如此安稳,必是有人...定时供养。”
开阳眼中精光一闪:“所以...供养之人,今晚会来?”
“是。还有,欧老隔日服药,屋里却找不到半点药渣。”许正目光锐利如鹰,声音几不可闻:“药渣会暴露药材,必是有人定期清理,不留痕迹。”
“幸好,今日的药包尚在。”他取出那个皱巴巴的浅黄药包,“此包用了沉香药粉防潮,乃是官药供奉手法。如此讲究,绝非乡野郎中所为。”
二人凑近,一股清雅沉香幽幽传来。
“虽不知全方,但川贝的清香过后,隐约可辨一丝幽微的甘苦参香,这是上等花旗参独有的气味。”许正轻嗅,“欧老在大火中逃生,你们听他呼吸声沉涩不畅,喉间总有细微嘶鸣,气息短促。这是火毒灼伤肺络,痰瘀阻滞气道,乃当年浓烟入肺留下的终身痼疾。”
“而此方中的花旗参益气养阴,川贝润肺化痰,正是针对‘火毒伤肺’的慢性调理之法。”
他指尖在药包边缘一搓,将油纸对准月光:“再看这纸,压有松纹暗花,是官制印纹纸;一角钤印虽残,但‘苏’、‘李’二字可辨。川贝价昂,花旗参更是舶来珍品,能用此纸此药者...”
他语声一沉:“必是姑苏城内的官药供奉——李氏药铺。唯有他家,才有这般手笔。”
“是了!”开阳恍然大悟,“咱们上回查过这个李氏药铺,就是那个齐嬷嬷的老家!他家的药可不便宜。”
许正颔首:“正是。一个孤苦盲匠,这笔开销从何而来?必是有人长期供养。”
“而当咱们试探用药之事,欧老明显刻意回避。”许正语声笃定,目光如炬,“既需隔日服药,而今日窗台只剩空包...今夜,必有人来!”
时近三更,万籁俱寂,下河村沉入梦乡,唯余冷月清辉洒地。
一道黑影踏着浓重夜露,悄无声息地潜至欧铁匠院外,如鬼魅般融进篱笆阴影,只余一双透着野兽般警惕的眼睛,在夜色中发亮,耐心扫视。
确认四下无人,他方才轻推开虚掩的篱笆门,侧身闪入。凭借记忆在沉黑暗夜中准确走向窗台,将新药包熟练放好。随即侧耳贴近窗缝,屏息凝神,直至听见屋内那艰难的呼吸声平稳如常,方转身离去。
许正朝暗处打了个手势,几人如轻烟般悄然尾随。
送药人的身影在月色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村外一片乱石嶙峋的丘陵后。
眼前赫然是一片巨大的废弃采石坑,宛如大地上一道深刻的伤疤。坑内积水成潭,幽深莫测,映照着惨淡的月光;峭壁上布满了人工开凿的斑驳痕迹和数个幽深矿洞。
送药人熟稔地绕到采石坑最深处,拨开一片密不透风的爬山虎,身影一闪,没入岩壁上那道近乎垂直的狭窄裂口。
许正几人紧随其后,侧身挤入狭缝。
一股混合着岩石冰冷、陈年尘埃、潮湿土腥与朽木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类似古旧铜钱的金属锈蚀味。
入口虽窄,但向内几步,便是一条人工开凿的、向下延伸的陡峭石阶。许正几人借着从裂缝透入的微光,拾级而下。
石阶尽头,空间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废弃石窟展现在眼前,岩壁上布满了陈旧而有序、已风化得十分圆润的钎凿刻痕,显然是当年采石工程的遗迹。
他驻足适应黑暗,只见石窟深处有一点微光摇曳。
石窟粗糙开凿出的几个壁龛和石坑里,散落着一些早已朽烂不堪的麻绳碎片和虫蛀的木箱残骸。
许正借着那点微光和月色的残余,摸索前行。穿过主窟,前方是一条更显幽深的甬道,其尽头隐约可见一扇与岩壁浑然一体的简陋木门,似由旧船板改造,边缘还缠着干枯水草。门上挂着一个小巧铜铃,用作警示。
许正眼神一凛,打了个迅疾的手势!身旁暗卫身影如猎豹般悄无声息地窜出,就在送药人即将触门的刹那,自后方一手猛地锁住其双臂。
送药人浑身剧震,未及挣扎,已被暗卫发力强行扳转过来,整张脸彻底暴露在微光之下。
那是一张任谁看了都会倒吸一口冷气的脸。
左半张脸依稀能辨出硬朗的轮廓,但右半部分——
却宛如被无形巨手狠狠揉搓后再摁入火中。皮肉似熔融又凝固的蜡,布满凹凸不平的暗红瘢痕,一路蜿蜒至脖颈,右耳廓仅剩一小团扭曲的肉瘤。虽时隔多年,但那场大火的暴虐,已永远凝固在这张脸上。
而最令人心惊的,是瘢痕包围中的那双眼睛:深邃、疲惫,如两口希望干涸的枯井。
“...你们是谁?!”沙哑破碎的声音自喉间挤出,似两片生锈铁片刮擦,几乎辨不出音节,只余令人心悸的摩擦。
许正目光扫过洞穴。
深处,碎石垒就的半人高灶台内,灰烬尚有余温,暗红火星明灭不定。壁龛里一盏油灯如豆,将人影投在嶙峋岩壁上,摇曳如鬼魅。
另一侧铺着厚厚干草,粗布被褥叠放整齐。几只空酒囊与一堆啃得精光的禽骨,胡乱散在角落。
许正视线猛地定格在洞穴最深、最干燥的角落,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竟赫然堆着两只官制松木银箱!
箱体满是水渍泥污,其中一箱盖裂开,露出码放整齐、在幽暗中泛着冷光的官银!
一束惨白月光恰自岩缝透入,如利剑般直刺箱体,清晰地照亮了上面早已黯淡却依旧惊心的“官”字朱漆,与封条上残存的刺目字样——“官赈”!
许正面色凝霜,俯身检视银箱。
锁头已被利斧劈裂,箱盖虚掩,那道朱红封条断去大半,但残存部分上,工整的宋体字赫然灼目:
「庆昌十年苏松赈灾专饷
计银伍千两
钦差监察御史臣罗直承运」
年月处,钤着一方醒目的户部堂印,朱红似血。
许正呼吸一滞,伸手从箱中取出一锭白银,指腹抚过冰凉的银体,将其翻转。
底部砸刻的铭文,在惨淡月光下无所遁形:
「应天府赈济银五十两庆昌十年」
他又接连拿起几锭,铭文格式如一!确是官铸赈银无疑!
满箱银锭泛着幽寂的白光。
许正五指猛地收紧,银锭冰冷的棱角几乎嵌进掌心,那触感却灼如烙铁。
他喉头哽咽,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死死锁在“官赈”二字上,低沉的声音似滚过岩石的暗流,既是告慰,更是誓言:“罗大人...十余年沉冤,终可见日。恩师...学生,终能...了却您的夙愿了。”
他蓦地抬头看向开阳与鹿鱼,眼中疲惫如潮水般退去,唯剩灼灼如星火的锐光,声音因极度释然而沙哑破碎:“我们...可以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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