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初。
F3模拟器驾驶舱内，林逸风的身体随着虚拟赛车的每一次颠簸而晃动。屏幕上，赛道两侧的景物飞速倒退，引擎的轰鸣充斥着整个狭小空间。
“感受我的引擎咆哮吧！”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驾驶舱大吼一声，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毕露。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头套的边缘。
又是一个弯角。他猛打方向，试图用更晚的刹车点、更激进的切弯角度，去压榨这台虚拟赛车的每一丝性能。
轮胎锁死。
屏幕上的画面一阵剧烈旋转，灰色的缓冲区和轮胎墙迎面扑来。
“砰！”
模拟器随着撞击的指令重重一顿。屏幕暗了下来，鲜红的“SESSIoN oVER”字样刺痛了他的眼睛。
“F**K！”
林逸风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塑料外壳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扯下头套，烦躁地抓了抓被汗水打湿的头发。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次了。第五次在同一个弯角失误。无论他怎么尝试，圈速就是无法再提升分毫，反而因为急躁，失误越来越多。
他仰头靠在座椅上，胸口剧烈起伏。上个赛季成绩几乎垫底，他的压力比任何人都大。如果这个赛季再跑不出成绩，别说F1，他的赛车生涯可能就要在这里画上句号。
“我要超越极限！”他低吼着，给自己打气，但这句挂在嘴边的口号，此刻听起来却无比空洞。
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温度。
“极限？你甚至还没有摸到这台车的门槛。”
林逸风猛地坐直了身体，警惕地环顾四周。模拟器室里只有他一个人，门关得紧紧的。
幻听？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把那个声音甩出去。
“你的刹车点，一团糟。”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清晰，不容置疑。“入弯前，你的车身姿态是倾斜的，你在用方向盘和轮胎打架，而不是引导它们。”
“谁？谁在说话？”林逸风对着空气喊道，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没有人回答。只有模拟器散热风扇的嗡嗡声。
他咽了口唾沫，重新戴上头套，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一定是幻觉。
他重新开始了一圈飞行圈。这一次，他刻意放慢了节奏，力求稳定。
来到那个让他屡屡受挫的“马戈茨-贝克特”连续弯。他全神贯注，紧紧盯着屏幕上的刹车点提示牌。
“太早了。”那个声音冷不丁地冒出来。
林逸风手一抖，差点又冲出赛道。他强行稳住车身，但节奏已经全乱了。
“重心转移的时机完全错误。你在用F4的开法驾驶F3。”声音里的批判意味毫不掩饰。
“闭嘴！”林逸风在心里咆哮。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你的天赋，正在被你的愚蠢和傲慢挥霍掉。”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林逸风最脆弱的地方。他猛地一脚踩下刹车，虚拟赛车在赛道中央停下。
他大口喘着气，愤怒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冷。
“你到底是谁？”他用尽全力，在脑海中嘶吼。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回应了。
“一个懂得如何驾驶的人。”
林逸风闭上眼睛，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要么，他被这个“声音”逼疯；要么，他……
他睁开眼，屏幕上的赛道画面依旧静止。
“好，”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在心里回应，“证明给我看。”
“回到维修区，重置赛车。”声音的指令简洁明了。
林逸风依言照做。当虚拟赛车再次停在维修站出口的白线前时，他的手心全是汗。
“现在，听我的指令。每一个字。”
“挂一档。准备出发。”
林逸风的脚放在油门上，等待着。
“出维修区通道，全力加速。直到四号弯‘the Loop’之前的150米刹车点。”
赛车冲出维修区，引擎声浪再次高亢。林逸风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率在飙升。
“不要看刹车牌。”
林逸风一愣。
“看着弯心。用你的余光去感知距离。相信你的身体记忆。”
这和他过去学到的一切都背道而驰。教练总是告诉他，要精准地找到刹车参照物。
“现在！刹车！”
指令来得猝不及防。林逸风几乎是本能地重重踩下刹车踏板。
“降三档，跟趾补油。方向盘向左打十九度，不要多，不要少。”
他的身体像一台被编程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赛车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切入弯心。
“稳住油门，感受后轮的抓地力。它在向外滑动，对吗？”
林逸风能清晰地感觉到，车尾传来一种轻微的、濒临失控却又被牢牢控制住的漂移感。
“很好。现在，方向盘回正五度，全油门出弯。”
当赛车冲出弯角的瞬间，林逸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屏幕左上角的时间显示。
分段计时——紫色。
比他自己最快的纪录，快了将近半秒。
仅仅一个弯角。
林逸风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盯着前方的虚拟赛道，大脑一片空白。刚刚发生的一切，颠覆了他对赛车驾驶的全部认知。
驾驶舱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怠速声在低吼。
许久，那个冷静的德国口音再次响起，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现在，我们从头开始。”
第二天，林逸风站在一条尘土飞扬的卡丁车赛道旁，脸上写满了抗拒。
空气里飘散着二冲程发动机特有的那种刺鼻味道。几台颜色斑驳的出租卡丁车歪歪扭扭地停在维修站门口，其中一台的车况看起来尤其糟糕，后保险杠上还挂着干掉的泥块。
“你确定是这里？”林逸风对着空气发问，眉头拧成一团。“我开的是F3，方程式赛车！不是这个……儿童玩具！”
“摩天大楼，不能建立在沙砾上。”脑海中的声音没有理会他的抱怨，依旧是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你的地基一塌糊涂。我们从这里，重新开始。”
林逸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昨天在模拟器里被那个声音支配了整整三个小时。每一个刹车点，每一次转向，每一次油门开度，都被精确到近乎变态的程度。结束时，他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精神和体力都消耗到了极限。但结果是，他在银石的模拟器圈速，提升了整整两秒。
一个他过去的赛车生涯都无法企及的数字。
这让他无法反驳。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模型——一台红色的法拉利卡丁车，车身上有迈克尔·舒马赫的亲笔签名。这是他父亲在他十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礼物，也是他最珍视的护身符。他摩挲着模型冰凉光滑的车身，这是他与那个“声音”产生实体联系的东西。
“上车。”指令传来。
林逸风叹了口气，认命地从维修站老板手里接过一个散发着霉味的头盔，走向那台看起来最破的卡丁车。
座椅狭窄，方向盘又重又涩，没有任何助力。引擎启动的瞬间，整个车架都剧烈地抖动起来，仿佛随时会散架。
“先跑十圈，用你自己的方式。”
林逸风憋着一股气。卡丁车而已，他六岁就开始玩了。他猛地一脚油门，车尾一甩，卡丁车尖啸着冲上了赛道。
他把在F3赛车上学到的技巧全部用了出来。晚刹车，猛打方向，试图把车扔进弯心。然而，这台简陋的卡丁车根本不听使唤。车轮频频锁死，车身在弯道里笨拙地滑动，每一次出弯都伴随着巨大的速度损失。
十圈下来，他不仅没有感受到任何驾驶的快感，反而手腕酸痛，一身狼狈。
他把车停在维修区，不等车停稳就跳了下来，一把摘掉头盔。
“这东西坏了！根本没法开！”他对着维修站老板抱怨。
老板是个叼着烟斗的英国老头，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车没问题，年轻人。是你的开法有问题。”
“你……”林逸风正要发作。
“他说得对。”脑海中的声音适时响起。“现在，忘掉你那些华而不实的所谓‘技巧’。重新上车。”
林逸风的火气被这句话瞬间浇灭。他重新坐进卡丁车，感觉那狭小的座椅像是一个刑具。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你只做一件事。”声音变得严厉。“跑这条赛道的一号弯和二号弯。不允许使用刹车。”
“什么？不刹车？”林逸风愣住了。“那是个接近九十度的弯角，不刹车会飞出去的！”
“那就用油门控制。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林逸风咬了咬牙，重新发动赛车。
他按照指令，在进入一号弯前松开油门，仅靠惯性滑入弯道。车速太快，他下意识地想去踩刹车，但脚却被无形的指令钉在了地板上。
卡丁车失控，原地打转，一头撞进了轮胎墙。
“再来。”声音没有任何波澜。
第二次，他更早地松开油门，但出弯时又因为胆怯，不敢给油，车速慢得像乌龟。
“你是来这里散步的吗？”声音里透出明显的不满。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林逸风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在一个小小的卡丁车赛道上，重复着最基础的练习。汗水和着灰尘，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狼狈的痕迹。他的自尊心被一点点碾碎。他可是曾经被誉为“天才”的林逸风，即使现在F3成绩不佳，他也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天赋。
但现在，他被一个看不见的“幽灵”，用一台破卡丁车，教训得体无完肤。
“我受够了！”在又一次笨拙的失误后，他终于爆发了。他把车停在赛道中央，对着天空怒吼，“你到底是谁？！凭什么这么折磨我？！”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赛道旁杂草的沙沙声。
他以为那个声音不会再回应。
“凭我赢得过的世界冠军。”声音平静地回答。
林逸风愣住了。
“凭我知道，冠军不是靠在模拟器里喊口号就能拿到的。”
“凭我知道，每一条完美的赛车线，都是由无数个这样枯燥、乏味、甚至屈辱的瞬间构成的。”
“你连这点枯燥都无法忍受，还谈什么超越极限？”
一连串的反问，像一把把重锤，敲在林逸风的心上。他所有的愤怒、委屈和不甘，在这些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死死抓住方向盘而磨红的双手。
“拿起你的那个模型。”声音的指令传来。
林逸风下意识地从赛车服口袋里掏出那个卡丁车模型。
“看着它。想象赛车在弯道里的重量转移。当你松开油门，重量压向前轴，车头指向性变好。当你重新踩下油门，重量转移到后轴，提供出弯的牵引力。这不是用眼睛看，是用你的整个身体去感受。”
林逸风举起模型，闭上眼睛。他按照声音的描述，在脑海中模拟着卡丁车的动态。他仿佛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力”，在小小的模型上流动。
“你的手，不是用来和方向盘搏斗的。它是你感知前轮的触角。你的腰和臀部，是你感知后轮的传感器。把你自己，变成赛车的一部分。”
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林逸风睁开眼，眼神里不再有烦躁和迷茫。
他重新发动引擎，这一次，他的动作柔和了许多。
进入一号弯前，他平顺地松开油门，身体能清晰地感受到车头下沉带来的重量感。他轻轻转动方向盘，不是生硬地“打”，而是顺着那股力，“引导”着车头切向弯心。
在通过弯心的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柔和而坚定地踩下油门。他能感觉到后轮传来轻微的滑动，但这一次，他没有惊慌，而是通过微调油门开度和方向盘角度，将这股滑动转化为了帮助车身旋转的动力。
卡丁车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流畅姿态，滑过了连续弯。
没有轮胎的尖叫，没有多余的滑动。只有引擎声从低沉到高亢的顺滑变化。
林逸风保持着这个节奏，一圈，又一圈。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羞辱，忘记了F3的压力。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台简陋的卡丁车，和身体感受到的那种最纯粹的、关于速度和平衡的物理定律。
当他终于停下车时，夕阳已经将整个赛道染成了金色。他筋疲力尽，但内心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和宁静。
他靠在座椅上，看着远方的落日。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许久，最后只给了他两个字。
“还行。”
顿了顿，那个声音又补充了一句。
“明天，下雨。我们练习湿地。”
林逸风的身体一僵，一股混合着兴奋与恐惧的电流，从他的脊椎窜了上来。
第三天，天空阴沉，冰冷的雨丝如约而至，将卡丁车赛道浇得透湿。柏油路面反射着灰白色的天光，形成一片片晃眼的水膜。
林逸风站在维修站的屋檐下，看着雨中的赛道，手脚有些发凉。湿地，一直是他最不擅长的领域。在雨中，赛车会变得异常敏感和难以预测，那是一种他无法掌控的感觉。
“害怕了？”舒马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自从昨天的训练后，林逸风私下里已经开始用他偶像的名字来称呼这个“幽灵”。
“谁……谁害怕了！”林逸风梗着脖子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我只是在观察积水的位置！”
“那就别看了。上车。”
雨战的训练比昨天更加残酷。舒马赫的要求简单粗暴：找到抓地力。在那些看似光滑如镜的水面上，找到隐藏在下面的、仅有几厘米宽的、抓地力相对较好的路线。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林逸风一次又一次地在赛道上打转。冰冷的雨水灌进他的头盔缝隙，顺着脖子流进赛车服里。每一次失控，卡丁车撞上轮胎墙的震动，都让他的信心受到一次重击。
他过去的驾驶习惯在湿地上被无限放大。急躁的油门，粗暴的转向，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主动邀请赛车失控。
“放松！你的身体比石头还僵硬！”
“油门不是只有0和100！学会用你的脚踝去控制那中间的百分之一！”
“你的视线太窄了！看远一点！预判水膜的变化！”
舒马赫的指令比雨点还要密集，冰冷，不留情面。林逸风咬着牙，一遍遍地冲进雨幕，又一遍遍地狼狈地停下。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驾驶，而是在和一头湿透了的、狂躁的野兽搏斗。
就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一个穿着防水夹克的年轻人从维修站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身材精瘦，手里拎着一个磨损严重的头盔，走路姿势带着一种本地人特有的悠闲和散漫。
他就是维修站老板口中的儿子，利奥。也是这条赛道的非官方单圈记录保持者，一个纯粹的卡丁车狂人。
利奥靠在门框上，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香烟，饶有兴致地看着林逸风又一次在弯道中笨拙地救车，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滑进了缓冲区。
“老爹，这就是你说的那个F3车手？”利奥的声音不大，但穿透力很强，带着明显的调侃。“我还以为方程式车手都是怪物呢，怎么到了咱们这小池塘，连游泳都不会了？”
维修站老板，那个叼着烟斗的英国老头，只是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逸风把车开回维修区，摘下头盔，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脸色难看。他听到了利奥的嘲讽，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卡丁车和方程式是两码事。”他强压着火气，声音有些生硬。
“是吗？”利奥走了过来，围着林逸风的卡丁车转了一圈，用脚踢了踢轮胎。“在我看来，开得快就是开得快，开得慢就是开得慢。别找借口，小子。”
他低下头，凑到林逸风耳边，压低了声音。
“你们这些开‘方程式’的，是不是离了那些空气动力学套件和电子辅助，就不知道怎么转弯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进了林逸风的自尊心。
“你什么意思？”林逸风站了起来，身高上比精瘦的利奥高出半个头，但气势上却完全被压制。
“没什么意思。”利奥直起身，摊了摊手，脸上的笑容更加玩味。“就是觉得，你玷污了这条赛道。尤其是在雨天，雨天是艺术，不是你这种笨拙的挣扎。”
“你……”
“敢不敢比一场？”利奥打断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赛道，“就现在，这里。十圈。输的人，今天一整天的场地费和轮胎钱，全包了。怎么样，‘方程式先生’？”
林逸风犹豫了。他看了一眼湿滑的赛道，又感受了一下自己冰冷的指尖。他没有任何胜算。这人的激将法很拙劣，但他偏偏就吃这一套。
“接受。”舒马赫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斩钉截铁。“这是一场测验。一场让你学会谦卑的测验。”
林逸风深吸一口气，心中的退缩被一股莫名的战意取代。他对利奥点了点头。
“比就比。”
利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随手从车堆里挑了一台和林逸风车况相近的卡丁车，甚至没有检查，熟练地跳了上去，发动引擎。那台机器在他身下，仿佛立刻就有了灵魂。
两人在起点并排停下，没有发令员，没有规则，只有维修站老板在场边叼着烟斗，准备挥手。
雨势似乎更大了些。
老板的手臂猛地挥下。
两台卡丁车同时咆哮着冲了出去。利奥的起步堪称完美，他对油门的控制在湿地上展现得淋漓尽致，车轮只有极轻微的打滑，所有的动力都被有效地转化为了向前的速度。
第一个弯，他就利用更精准的走线和对抓地力的绝对自信，干净利落地占据了领先位置。
林逸风紧随其后，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和对方的差距是全方位的。利奥驾驶卡丁车的方式，在雨中充满了想象力，却又极其稳定。他的身体和赛车完全融为一体，车尾的每一次滑动，都被他用极其微小而精准的反打方向和油门修正，转化为了帮助车身旋转的动力，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仅仅两圈，利奥就拉开了将近五秒的恐怖差距。林逸风甚至只能在直道的尽头，看到对方车尾卷起的一片白色水雾。
林逸风急了。他开始下意识地模仿利奥的驾驶方式，更晚地刹车，更凶狠地切弯。
结果是灾难性的。
在一个高速弯中，他因为入弯速度过快，车尾猛地甩了出去。他手忙脚乱地反打方向，但为时已晚。卡丁车在赛道上划出一道难看的弧线，重重地撞上了轮胎墙。
他眼睁睁地看着利奥的卡丁车呼啸飞驰，甚至还轻松地对他挥了挥手，溅起的水花无情地打在他的头盔上。
“FUcK！”他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无尽的屈辱感混合着雨水，从头顶凉到脚底。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冷静。”舒马赫的声音像一道冰冷的清泉，浇在他混乱的思绪上。“重新出发。”
林逸风喘着粗气，踩下油门，赛车发出一阵不情愿的轰鸣，再次启动。
“比赛还没结束。”舒马赫的指令不容置疑。“你的对手不是他，是这条赛道。是每一处积水，是抓地力的每一次变化。”
“记住我们昨天练习的。用你的身体去感受重量转移，而不是用眼睛去追他。”
林逸风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想起了昨天下午那种奇妙的感觉，那种与赛车融为一体的宁静。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利奥已经快要套他一圈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踩死油门去追。
“稳住！”舒马赫的声音如同当头棒喝，“你想再撞一次墙吗？忘掉他！他现在不存在！”
林逸风的脚在油门踏板上僵住了。
“现在，听我的。一号弯，放弃内线，走赛道最外侧，压着白线走。”
林逸风的大脑一片混乱，这是什么指令？外线的路线更长，积水看起来也更深。
“执行！”
他咬着牙，几乎是出于本能，控制着方向盘，将车头对准了赛道外侧。当车轮压上那条几乎被水淹没的白线时，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觉从方向盘传来。
有抓地力！
比他想象中要稳得多。这里的柏油因为车辆碾压较少，材质更加粗糙，反而能在水膜下提供更好的附着力。
“很好。现在，平顺地切向弯心，感受重量从外侧车轮转移到内侧的过程。不要急着给油。”
林逸风照做了。他第一次在雨中，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赛车重心的流动。他不再和方向盘搏斗，而是顺着这股力，引导着车头。
出弯时，舒马赫的下一个指令传来。
“全油门。对着下一个弯角外侧的路肩冲过去。”
“什么？！”林逸风以为自己听错了，路肩在雨天是出了名的滑。
“别用你的常识来判断。那里的橡胶颗粒沉积最多，雨水冲刷后，抓地力比柏油路面好。相信我。”
林逸风心一横，将油门踩到底。卡丁车咆哮着冲向二号弯，车头精准地切过路肩。
“砰”的一声轻响，车身猛地一震，但预想中的打滑没有出现。相反，车轮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一样，稳稳地贴在路肩上，赛车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完成了转向。
他出弯的速度，比之前任何一圈都要快！
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感从心底涌起。他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在雨中，赛道上隐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捷径”。
“继续。三号弯，积水最深的地方，不要刹车，用点放油门的方式控制速度，让车头保持指向。”
“四号弯，走维修区入口那条线，那里的排水更好……”
舒马赫的指令一个接一个，精确、冷静，仿佛他脑子里有一张这条赛道在雨天的三维抓地力地图。林逸风完全放弃了思考，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最忠实的执行者。
他不再去看远处的利奥，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舒马赫的声音，和车身传来的最直接的回馈。
他的圈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
正在前面悠闲领跑的利奥，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个刚刚还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的黑点，正在以一种稳定的、不容忽视的速度逼近。
“这家伙……”利奥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发现林逸风的走线变得极其诡异，完全不符合任何一种雨战的驾驶理论。他走的都是些自己平时绝对会避开的地方。
但偏偏，他就是快。
利奥感觉自己受到了挑衅。他收起了玩闹的心态，开始认真起来，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极限。
然而，林逸风就像一块贴在他身后的膏药，无论他怎么加速，都无法再次甩开。两台车之间的距离，被一点点蚕食。
最后一圈。
林逸风已经追到了利奥的车后。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卡丁车卷起的水雾，能闻到那股二冲程引擎特有的焦糊味。
最后一个连续弯。这是决胜负的地方。
利奥选择了经典的防守路线，死死卡住内线，不给林逸风任何超越的可能。这是最稳妥，也是最有效的防守。
“保持在外线。”舒马赫的声音再次响起，和之前的指令如出一辙。“相信我们刚刚建立的节奏。”
林逸风没有丝毫犹豫。他控制着卡丁车，紧贴着赛道外侧的边缘，以一个更大的弧线进入弯道。这个选择让他损失了弯中的速度，看上去像是放弃了进攻。
利奥从内线出弯，他看了一眼外侧的林逸风，嘴角浮现出一丝胜利的微笑。外线出弯，速度更慢，他输定了。
但就在下一个瞬间，利奥的笑容僵住了。
林逸风的卡丁车在通过弯心后，以一个极其顺滑的角度，更早地摆正了车头，然后，全油门！
得益于外线更宽阔的空间和更早的加速时机，林逸风的出弯速度，快得惊人！
两台卡丁车几乎是并排冲向终点线。
利奥的引擎在咆哮，林逸风的引擎也在咆哮。
终点线前，利奥凭借着路线上的微弱优势，以及对油门更本能的控制，车头稍稍探前了不到十厘米。
他赢了。
但赢得惊险万分。
两台车冲过终点后，都缓缓停了下来。利奥摘掉头盔，雨水顺着他通红的脸颊流下，他大口地喘着气，看向林逸风的眼神里，不再有任何嘲讽，只有震惊和不解。
“你……你最后那几圈，到底是怎么跑的？”他忍不住问道，“那些路线……根本就不可能！”
林逸风坐在车里，心脏还在狂跳，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利奥，露出了一个筋疲力尽但畅快无比的笑容。
他输了比赛，但赢得了比比赛更重要的东西。
利奥看着他的笑容，愣了一下，随即也释然地笑了。他走到林逸风车旁，伸出了拳头。
“你这家伙，学得真快。”他由衷地说道，“场地费我请了。明天要是还下雨，再来一圈？”
林逸风伸出拳头，和他碰了一下。
“一言为定。”
他靠在座椅上，任由雨水冲刷着他滚烫的脸颊。
脑海中，那个严厉的声音沉默了许久，最终，给出了一句依然吝啬的评价。
“输了就是输了。但是，你开始学会如何用大脑和身体去驾驶了。”
顿了顿，舒马赫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
“有点初学者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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