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事的打手被赶走，茶叔和小七他们得以重新回到小院。
只是院子被打手霍霍的不成样子，桌椅板凳散落在屋中各处，更别说还有不少打碎的碗碟，小五喊来班楼几个弟兄收拾一整日才将小院恢复原貌。
阿衡被小五搀扶着从老曹院中出来，见到宋志明，她点头微笑：“公子。”
宋志明颔首，看着少女虚弱的面庞，心中对她改观些许。
她知道阿衡为了护住茶叔和小七挨了汉子两棍子，一条腿直接脱臼，恐怕还会落下病症。
想到这里，他朝扶着阿衡的小五道：“好生照看她，这两日的饭食你来做。”
小五愣住说好。
想到初到小院的阿衡，宋志明不由得将她与探子联系到一起，这厨娘虽听人吩咐带着目的来到小院，却不是功利之人，长久相处下来倒与茶叔他们有了两分情义。
看着少女被小五搀扶进屋，宋志明紧撇的眉心放松下来。
他朝不远处的小七挥手，小七立时小跑着过来：“公子有何吩咐？”
宋志明道：“我不在京中这段时日，阿衡可有异常？”离京之前，他曾私下吩咐小七注意阿衡的动向，小七虽诧异但依旧照办。
他思索些许，环顾周围出口道：“阿衡姐姐似是有个亲人在文荣街的一处宅子里做活。”
闻言，宋志明抿唇，文荣街？
若是记得不错，文荣街有几处四皇子云渡的私宅。
云渡二十岁那年，庆安帝准许其出宫建府，是为平王府，因着四皇子生母贤妃受宠，平王府后街有几处庆安帝顺手赏赐给四皇子的宅院。
他又想到上次自己故意透露给阿衡湖广蝗灾的消息，第二日庆安帝就下令封宋志明为蝗灾钦差，这动作也未免太快。
宋志明那时以为阿衡身后的人是天子近臣，将目标朝向最有可疑的大学士赵鹏举，赵鹏举于自己有知遇之恩，宋志明心想对方若是放个厨娘在自己身边，许是要打探自己底细，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今看来，还有什么人能随时将湖广之事随时上达天听？
此人若是是四皇子云渡，也就说得过去了。
宋志明颔首，继续道：“你与小八他们继续盯着那处宅子，若再有其他消息，记得告诉我。”
小七点头，随即作揖离去。
宋志明双臂背在身后，抬头仰望天空，口中喃喃吐出二字：“云渡……”
看来四皇子早就注意到自己，还不惜花费功夫潜伏一名厨娘在他身边。
“看来，云渡并不似外界传言那般闲云野鹤。”
紫禁城，承乾宫。
四皇子云渡将妹妹云沐拉至墙根，怒气冲冲道：“你又将注意打到了宋志明身上？”
云沐不为所动，无所谓地拿手指掏耳朵状，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云渡见状气急，无奈紧撇眉心：“你可知凭他的本事注定是要青云直上的，他身上又背负着血海深仇，杀害他母亲的是自己亲生父亲宋忠贤！”
说着，云渡恨铁不成钢，指着云沐的鼻子，又怕吵到宫中的母妃，压低声音道：“这样的人，缘何会为了你抛却前程！”
云沐闻言终于抬眸，深深看了自己皇兄一眼，复又低头：“我知道”
云渡震惊看向妹妹，既然知道宋志明的身世，她为何还如此执着？
云沐轻笑，“来不及了啊。”看向自己的亲哥哥，云沐再次重复道，“皇兄，来不及了啊。”
她将不久前自己从左相苏泰清那里得到的消息告诉云渡。
“怜青姑母已于半月前病逝，辽国老君主有意另择一位大周朝的公主前去和亲……”
“什么？！”云渡大惊，而后喃喃，“怜青姑母离世了……”
“姑母若是不在，大周势必要找一位新公主和亲……”
辽国地处北方要塞，与大周素来不和，自太祖皇帝以来到庆安帝的祖父一辈，两国时常交战，结果均是死伤惨重。
辽国羡慕大周有吃不完的米粮稻田，大周害怕辽国的数万铁骑，偏偏自己幅员辽阔，尚且有一战之力就不会俯首称臣。
终于到了庆安帝祖父康明帝一辈，康明帝想到一个解决两国交战的大好之法——和亲。
挑上自己国家中有才学、识大体的皇室公主送往辽国和亲，由公主出面带去大周的物产种粮在辽国耕种，作为交换，对方也会给周朝送来百匹良驹，双方得以相安无事。
“起初，公主们都抱着一心为国的报复前往远方。”云沐自嘲，“可不久后，她们发现辽国人实在野蛮，不仅喜食生肉，男人之间还会交换妻子以作玩乐……”
说着，云沐双眼沁出泪花：“皇兄，我不想去辽国……”
她想到疼爱自己怜青姑母，姑母最是爱美，当时皇室适龄女子凋敝，怜青主动朝皇爷爷请辞和亲辽国，可她得到的是什么？
云沐凄楚着出声：“是无尽的屈辱和不甘！”
她近乎咆哮道：“姑母是父皇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唔”
话音未落，云渡一把捂住自己妹妹的嘴，轻斥道：“你不要命了！”敢在宫中置喙父皇，叫宫人听到可怎么办！
见云沐平复些许，云渡终于把手掌从她嘴上挪开，二人罕见地一言不发。
良久之后，云沐无力道：“自祖父以来，大周朝的公主越来越少，有些后妃甚至窜拖自己女儿早早下嫁，以免什么时候就被皇帝送到辽国……”
说着，她又提到自己的姐姐云湘：“云湘姐姐不就是被父皇亲自送上去往辽国的花轿，辽国地远，又蛮夷非常，云湘姐姐仅过了三年就被磋磨致死。”
她脑海中已不自觉闪现下想象中云湘的死状，无数个无人的夜晚中，云沐不知自己被惊醒过多少次，她拉住自己哥哥的衣袖，双目染上亮光。
“皇兄，我不要去辽国，只有和宋志明在一起，我才有望摆脱魔爪。”
云渡心疼自己的妹妹，可他知道宋志明骨子里是个冷血的人，于云沐不是良配，他斟酌开口：“我们还有母妃，母妃不会不管你……”
云沐闻言突然松开攥着皇兄衣袖的指头，无力道：“她若是有心，也不会多年来同我逢场作戏……”
少女说着，摇摇晃晃走远。
云渡看着远去的身影，伸出手想叫住她，张了张嘴，终是将手放下，无力地叹了口气。
……
夜色里，文荣街的一处私宅里，十岁的少年颤抖着爬上墙头。
无人注意的高墙上，少年闭上双眼就要鼓足勇气往下跳。
阿苒已足足一月未见到姐姐了，往日姐姐每过半月就会偷偷来这里看她一眼，她担心姐姐在那户人家出了事情，问照顾自己的侍卫哥哥，侍卫摆手不耐烦道：“你姐有事，且再等几日吧。”
等等等，他等了一日又一日也不见姐姐的身影，心下不免担忧起来。
他是个执拗的孩子，自懂事以来就是姐姐照看着，姐姐为了他与伯父伯母翻脸，本来阿苒已经很不好意思劳烦姐姐，可他年纪太小没办法生存，加上身子不好还常需要银子买药，只有姐姐一人可以依靠。
几年前伯父伯母霸占他家的小屋将二人从家中赶了出来，好在姐姐阿衡厨艺好，人又勤快，只得去大户人家做厨娘，还能挣银子给自己煎药吃。
可自己年纪小，一同干活的老婆子总有人说自己是个灾星，因为他看着就是个病秧子，会给他们带来不详，生生看着姐姐只被主家辞去。
阿苒低头，眸色幽暗，他知道都是因为自己。
好在几月前，突然有人对姐姐说有个活计介绍她去做，不过姐姐不能带她一道，就将自己托付到这户人家，她呢，就半月过来看自己一回。
阿苒回头看了眼白墙朱瓦的院子，灯火通明的廊下还有两个身着锦衣的侍女在说笑。
他虽然年纪小，可知道这个大院里所有的侍卫和侍女都只为伺候自己一人存在。
他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少年，还是个离不开大夫的药罐子，怎会有这种机遇在文荣街住下？
姐姐定是受了谁的逼迫！
小小的阿苒握拳，他上次从姐姐口中打探出她如今在城西的柳巷做活。
那时的阿衡笑着对自己说：“那户人家是个好主顾，阿苒不必担心……”
阿苒噘嘴，他才不信！
他们那些有钱的都是坏蛋！
自己一定要找到姐姐，从前村头的大娘说过，姐姐对自己好，“阿苒长大一定要保护姐姐啊。”
他是男子汉大丈夫，不能任由姐姐一人在外受人欺负！
看了眼身后地廊下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和说笑的侍女，阿苒转头鼓足勇气地闭上眼睛，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扑通’
他早就侦查过，这下面有个荒废的棚子，不会摔到自己。
可屁股还是好痛哦。
小小的少年摔倒在棚子上，声音惊起墙内的侍卫，他听见有人赶往这边的声音，不敢等待，马上捂着屁股起身，一瘸一拐地跑远……
平王府。
四皇子云渡正在为自己妹妹的事发愁，府中的管家突然来报。
“王爷，文荣街那小孩逃走了。”
云渡抬眼，思索片刻才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自己当时为了拿捏那小厨娘，特地以他弟弟为要挟。
区区一个宋志明，其实用不到一个不听话还长有獠牙的山村厨娘，但云渡也不知为何，遇到阿衡的那一日，破天荒地想找借口留下她。
恰好宋志明那里缺一个可靠的眼线，云渡就派她过去了。
他那是还不知道宋志明会挑起蝗灾大任，还调侃过赵鹏举过‘老眼昏花。’
云渡摇头失笑，还是自己大意了。
如今妹妹云沐远嫁辽国之事虽未有苗头出现，但凭他父皇的性子定是等板上钉钉才会昭告天下。
他不能等了。
云渡随即转头，眼眸看向管家：“人呢？”
管家躬身道：“侍卫方才来报，人朝城西的柳巷跑了，特地来问王爷您……要不要给抓回来？”
云渡本想点头，马上又有新主意一闪而过，“不必……就先让他们姐弟团圆一下吧……”
至于那个小厨娘？
云渡看着地上的青石板，淡淡出声：“任由她去吧。”
等事情败露，他大可以直接将人接到府上。
……
城西，柳巷。
清晨的雾气浸染青石小道，老曹提着篮子去巷头的摊子买豆花给孙子小辫吃。
小辫昨夜睡觉之前闹着要吃豆花，老曹答应孙子明日起床就给他买，年纪大了觉少，卯时刚过老曹就睁开了双眼。
看着窗外的天色，他估摸着巷口的早食摊子应是出摊了，遂窸窸窣窣地穿衣起身，提着篮子离家买豆花。
走到老李的摊前，老曹朝人笑笑：“两碗甜豆花。”说着将手中准备好的银钱递给摊主。
摊主颔首，看了眼老曹，笑道：“曹叔，起这么早啊！”
老曹应是：“睡不着，就出来转转。”
二人寒暄间，摊子前突然出现个不大的小孩，小孩双手撑起蒸包子的笼屉，睁着大大的双眼问摊主。
“叔叔，您见过我姐姐阿衡吗？”
摊主低头，方瞧见说话的是个乖巧的半大孩子，开口的声音也不自觉温柔起来：“乖孩子，你姐姐在这片住吗？”
阿苒见摊主人不错，呲牙露出大大的微笑来，让人看起不自觉喜爱起来，姐姐说过，大人都喜欢乖巧的孩子。
他紧跟着环顾四周，反问道：“这里是柳巷吗？”
老李应是。
听到摊主的回答，阿苒点头，茫然道：“那就是这里，我姐姐说过，她就在这里做活计。”
老李将乘好的两碗豆花仔细放在老曹的篮子里，还想问点什么，老曹看向阿苒开口道：“孩子，你刚才说你姐姐叫阿衡是吗？”
阿苒睁着扑闪扑闪的大眼看向老曹，乖巧点头。
老曹爱抚地抹了抹小孩的乌发，想到茶叔家的那厨娘不正叫阿衡，瞧着面前这白净的孩子，与阿衡那姑娘的样貌也对上来。
他打量不大的少年，灰头土脸的模样，裤子还破了两个洞，不过看起来穿的料子也不赖，想来是从家中跑出来找姐姐的。
他转头对摊主道：“麻烦多拿两个包子给我。”
而后低头对身边的阿苒道：“我知道你姐姐在哪，不过她现下应是还未起床。”说着，他看了眼刚露头的太阳，似是思考该怎么安顿这孩子，“这样吧……你先同我回家，用完早食后爷爷再带你找姐姐可好？”
阿苒年纪不大，却机灵得很，他看对面的爷爷是个好人，于是乖巧道好。
一老一少走进柳巷一处院子里。
不远的拐角处，暗卫牧蒙见到这一幕，深深看了眼老曹牵着阿苒的小手，而后抱剑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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