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材料科学与工程学院的新生报到点设在学院楼一楼宽敞明亮的大厅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进充足的阳光，与7号楼105宿舍的昏暗判若两个世界。大厅里人头攒动，新生们在家长的陪同下，或兴奋或腼腆地排队办理手续。空气中弥漫着新印刷品的油墨味和年轻的气息。
陈默独自一人，背着那个破旧的帆布书包，安静地排在队伍的末尾。他看着前面那些衣着光鲜、在父母呵护下填写表格、领取资料的新生，看着他们崭新的行李箱和背包，一种无形的隔膜感再次将他包围。他下意识地将自己的书包带子攥得更紧了些。
排了将近半小时，终于轮到他。负责接待的是一位年轻的辅导员，姓周，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看起来还算和善。 “同学，录取通知书、身份证、档案。”周辅导员头也没抬，公式化地说。 陈默赶紧从书包里掏出那几样重要的东西，小心地递过去。他的身份证照片是初中时拍的，显得格外青涩，与眼前这个晒得黝黑、带着疲惫和风霜痕迹的少年有些出入。周辅导员接过东西，对照着电脑屏幕上的信息，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 “陈默…材料科学与工程一班…” 他确认着信息，“学费…助学贷款对吧？合同复印件带了吗？” “带了。”陈默连忙从包里拿出那份重要的合同复印件。 周辅导员接过去，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公章和签名（以及那个歪歪扭扭的指印），点点头：“嗯，行，贷款流程后续会通知你。这是你的宿舍钥匙、校园一卡通和新生手册。”他递过来一串钥匙、一张印着照片和学号的蓝色卡片和一本厚厚的册子。“一卡通里预存了100元，是教材预收款，多退少补，食堂、小卖部、打水都能用。注意保管，补办要20块工本费。”他特意提醒了一句。
陈默接过东西，心里稍稍松了口气。钥匙冰凉，一卡通光滑的塑料表面反射着灯光，新生手册厚实沉重。那预存的100元，对他来说是一笔意外的小小“财富”。
“哦，对了，”周辅导员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旁边一摞表格里抽出一张A4纸递给他，“这是你们班第一学期教材清单和参考书目，教材费大概需要800块左右，参考书自己看需要购买。教材统一在教材科购买，地点手册里有。记得按时去，晚了可能就没书了。”
800块！ 陈默接过那张纸，目光落在纸页下方那个醒目的数字上：预计教材费用：约￥800.00。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刚刚因100元预存款而升起的一丝轻松瞬间荡然无存！800块！这还只是教材！还不包括那些“参考书目”！
他拿着清单的手微微颤抖。助学贷款覆盖了学费，但生活费、教材费……这些都需要他自己解决。母亲给的三百多块，加上这卡里的100元，连教材费的一半都不够！更别提吃饭了！催缴单上那两万多的医疗欠费，更像一片巨大的、随时会压下来的乌云，笼罩在他心头。
浑浑噩噩地走出学院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那张薄薄的教材清单却重若千钧。800元。他必须立刻找到赚钱的门路！兼职！只有兼职才能解这燃眉之急！
校园主干道两旁，各色社团正在热火朝天地招新。音乐社的音响震耳欲聋，街舞社的成员在空地上炫技，动漫社的coser吸引着目光，文学社、辩论社、志愿者协会……五彩缤纷的海报，热情洋溢的吆喝，充满活力的身影。这是属于大学生活的色彩和喧嚣。
陈默的目光却像雷达一样，越过这些喧嚣，急切地在公告栏、电线杆、甚至是路边的树干上搜寻着。他寻找的是那些不起眼的、通常贴在角落里的、写着“招聘”、“兼职”、“小时工”的纸张。
终于，在靠近第二食堂后门的一个偏僻公告栏角落里，他找到了一张手写的招聘启事： “学友快餐店”急招送餐员！ 时间：午间11:30-13:30，晚间17:00-19:00（可任选时段） 工作：按订单送餐至校内各宿舍楼，需自备自行车或电动车！ 待遇：每小时12元 + 每单0.5元提成！日结！ 要求：男生，吃苦耐劳，熟悉校内环境！ 联系人：李老板 137xxxxxxxx 地址：校西门美食街学友快餐店
每小时12元！还有提成！日结！ 陈默的眼睛亮了起来。午间和晚间，正好避开他主要的课程时间！虽然需要自备交通工具，但自行车……他记得泥塘巷家里还有一辆父亲留下的、锈迹斑斑的二八杠老式自行车！虽然破旧，但应该还能骑！他仿佛看到了希望，立刻掏出手机（一个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旧款按键手机），拨通了上面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一个粗哑不耐烦的声音传来：“喂？谁啊？” “您…您好！李老板吗？我…我想应聘送餐员！看到您贴的…”陈默赶紧说。 “哦，送餐的啊？”对方打断他，语气稍缓，“现在有空吗？直接过来面试！学友快餐，校西门进来右手边第三家！快点！忙着呢！” 说完就挂了电话。
陈默不敢耽搁，立刻按照地址，快步走向校西门。校西门出去是一条狭窄但异常热闹的街道，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餐馆、奶茶店、小吃摊，油烟弥漫，人声鼎沸。“学友快餐”的招牌夹杂其中，并不起眼。
店里地方不大，几张油腻腻的桌子几乎坐满了学生。一个穿着油腻围裙、身材矮胖、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正扯着嗓子对后厨吼：“三号桌的鱼香肉丝盖饭好了没？！快点！” 他应该就是李老板。
“李…李老板？”陈默站在门口，局促地喊了一声。 李老板转过头，小眼睛上下打量了陈默一番，重点在他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瘦削的身材上停留了几秒。“应聘的？进来！” 他招招手，把陈默带到收银台后面一个更狭窄、堆满杂物和空啤酒箱的角落。 “以前送过外卖没？” “没…没有，但我能吃苦，跑得快！”陈默赶紧表态。 “有车吗？自行车？电动车？” “有自行车！就在家里，我明天就能骑来！” “嗯…” 李老板摸着下巴，似乎在权衡，“行吧！看你小子还算老实。试用期三天，午间时段先干着！明天中午11点准时到！迟到一分钟扣半天工钱！车弄利索点，别半路散了架耽误送餐！” 他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送餐范围就校内宿舍区，路线图待会给你。记住！送餐超时被投诉，扣钱！打翻餐盒，赔钱！偷吃？抓到一次罚一百，滚蛋！听明白没？”
“明白了！”陈默用力点头，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激动。虽然条件苛刻，但这毕竟是一个机会！一个靠自己双手赚取生活费的机会！他甚至开始盘算，午间两小时，按最低12元算，就是24元，加上提成，如果跑十几单，一天就能有三十多块！一个月下来……教材费似乎有了盼头！
“行了！明天带身份证复印件来登记！现在赶紧走，别挡着做生意！”李老板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陈默走出喧闹油腻的快餐店，校门外傍晚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他深吸了一口气，混杂着食物香气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清新了一些。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教材清单，800元的数字依旧刺眼，但不再是完全绝望。他拿出那个旧手机，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拨通了泥塘巷周叔家的号码（周叔家是巷子里唯一有固定电话的）。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是周叔略显疲惫的声音：“喂？” “周叔！是我，阿默！”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哦，阿默啊。到学校了？安顿好了？”周叔问。 “嗯，周叔，安顿好了。”陈默顿了一下，急切地说：“周叔，麻烦您件事！您能去我家一趟吗？就是…就是我家院里棚子底下那辆旧自行车，我爸留下的那辆！您帮我看看还能不能骑？链条、轮胎啥的…我…我找到个兼职，送外卖，急需要用自行车！”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只听到周叔沉重的呼吸声。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阿默…”周叔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丝不忍，“那车…那车…唉，昨天巷子里老刘家的小子，偷着骑出去疯玩，跟人飙车，在路口…给撞报废了…车轱辘都瓢了，架子也歪了…修都没法修了…我今早才看到，零件都让收破烂的捡走了…”
轰！ 周叔后面的话，陈默一个字也没听清。他只感觉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响，仿佛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阵发黑，脚下踉跄了一下，差点栽倒在校门口的人行道上。他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电线杆，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无法驱散那瞬间席卷全身的冰冷！
自行车…报废了？ 他唯一的交通工具…他刚刚抓住的兼职希望…就这么…没了？
耳边是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声，新生们的笑语，社团招新的音乐…这一切都变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噪音。他紧紧攥着那个破旧的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电话那头周叔还在说着什么，大概是安慰的话，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他茫然地挂断了电话，身体靠着冰冷的电线杆，缓缓滑坐在地上。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喧嚣的校门口，却显得那么孤独和渺小。口袋里那张教材清单的硬角硌着他的大腿，提醒着他800元的债务。快餐店李老板那苛刻的要求犹在耳边：“自备自行车或电动车！” 而他，连一辆最破旧的、承载着父亲最后一点痕迹的“二八杠”都没有了。
希望刚刚燃起一簇微弱的火苗，就被现实冰冷的铁蹄，毫不留情地，一脚踩灭。他坐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哭泣，而是一种被逼到绝境、连愤怒都显得无力的、巨大的疲惫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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