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三年,腊月二十四,大名府,钦差行辕外。
连日的风雪虽略有停歇,但寒意更甚,呵气成雾,滴水成冰。钦差行辕所在的官署区,平日里肃穆安静,此刻却被一阵突兀的、夹杂着哭喊的喧哗打破。声音来自行辕紧闭的大门外,凄厉而绝望,穿透厚重的门板,隐隐传入内堂。
堂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陆宰与陈忠和正对坐于一张铺着河北西路地图的案前,商讨着年后的行程与方略。河间府、永静军借贷弊政的紧急公文已然发出,但更大的挑战——整个河北西路的田亩清查——即将开始,其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远比大名府更为复杂。两人眉头紧锁,气氛凝重。
门外的哭喊声越来越清晰,夹杂着卫兵的呵斥与阻拦。陈忠和率先抬起头,侧耳倾听,年轻的面庞上掠过一丝不耐与疑惑。陆宰也放下手中的朱笔,捻须道:“何事喧哗?去个人看看。”
一名书吏应声快步而出。不多时,他神色凝重地回来禀报:“启禀二位大人,是……是一对父女,在门外喊冤,说要状告本地里正与地主,卫兵正在阻拦。”
“状告里正、地主?” 陈忠和眉头一拧,如今大名府正在风头上,竟还有人敢顶风作案?他看向陆宰,“大人,是否……”
陆宰沉吟片刻,摆了摆手:“临近年关,百姓若无天大的冤屈,断不会来此行辕喧哗。让他们进来吧,就在这外堂回话。多添个炭盆。” 他行事谨慎,既要体察民情,也需保持官威,在外堂接见最为妥当。
“带进来。” 陈忠和吩咐道。
片刻,卫兵引着一老一少两人,踉跄着踏入堂内。一股凛冽的寒气随之涌入。那老者看年纪不过五十上下,但背脊佝偻,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头发已花白了大半,一身破旧的棉袄打满了补丁,冻得浑身瑟瑟发抖。他身旁跟着一个少女,约莫二八年华,身形单薄,面色蜡黄,虽衣衫褴褛,但眉眼间尚存一丝清秀,此刻紧紧拽着父亲的衣角,眼中充满了惊恐与无助。一进温暖的堂内,两人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放声痛哭。
“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啊——!” 老者的哭声嘶哑,充满了绝望。
陈忠和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道:“老人家,不必惊慌,有何冤情,慢慢道来。这位是陆宰陆大人,本官是陈忠和。你且抬起头来说话。”
那老者闻言,颤巍巍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模糊地看着堂上两位气度不凡的官员,尤其是听到“陈忠和”三字时,浑身一震。他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诉说起来:
“回……回青天大老爷!小民……小民是城外十里铺的农户,姓张,叫张老栓。去年……去年夏天,孩儿他娘得了急病,没熬过去,撒手走了……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口薄棺材都买不起啊!没法子,小民只好硬着头皮,去求村里的王里正,想借……借点钱,好歹让孩儿他娘入土为安……”
他喘着粗气,眼泪鼻涕混在一起:“那王里正……他说官仓没钱,但他可以做保,让村东头的赵阎王……哦不,赵老爷,借给小人一笔印子钱!说好了……过了年,等秋粮下来就还。当时急着埋人,夏天尸首放不住啊!小民……小民就画了押,按了手印……”
“可谁曾想啊!” 张老栓猛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悔恨交加,“今年秋里遭了灾,收成本就不好,好不容易从官府……从官府开设的借贷处,领了点活命的口粮和种子,指望着开春种下去,熬过这一年。可那赵老爷,前几日带着家丁,闯到家里,硬说那点粮食是利息!本钱还没还!逼着小民立刻还钱,不然……不然就要拉小民的闺女荷花,去他府上做丫鬟抵债!青天大老爷!那点粮食是官家借的活命粮啊!被他们抢走了,我们父女俩这个年可怎么过?荷花她才十六啊!进了那地方,这辈子就毁了啊!” 说着,他又要磕头。
一旁的少女荷花,早已哭成了泪人,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陈忠和听着这血泪控诉,胸中一股无名火“腾”地窜起,拳头在袖中攥得发白。他仿佛能看到,父亲陈太初远涉重洋寻找高产作物,殚精竭虑开发矿山充实国库,为的就是让这天下百姓有条活路,让这些蠹虫别再盯着穷人那点骨髓吸食!可眼前这活生生的事例,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了所有新政的理想之上!狗改不了吃屎! 他在心中恶狠狠地咒骂着这些盘剥无度的劣绅胥吏。
但他强行克制着,没有立刻发作。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陆宰。
陆宰面色凝重,眼神中亦有怒意,但他毕竟老成持重。他轻轻抬手,示意张老栓平静,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张老栓,你所言之事,若属实,确是骇人听闻。你且将借据何时所立,中保何人,赵家家丁如何抢粮,一一详细道来,不可有半句虚言。本官会让人记录在案。”
他转头对一旁的书记官吩咐道:“详细记录口供,画押存证。” 然后,又对张老栓道:“你父女二人放心。既然来到钦差行辕喊冤,本官与陈副使绝不会坐视不管。然,朝廷法度森严,需按章程办事。此事发生在本地,按律应先由大名府衙受理。”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这样,本官即刻派两名行辕的亲随,持本官名帖,陪你父女前往大名府衙,将状纸递上。你无需惧怕什么官官相卫,府衙宗泽宗相公,为官清正,必会秉公处理。本官派去的人,会全程陪同,一有消息,即刻回报。若府衙处置不公,或有任何阻挠,你让陪同之人立刻回来禀报,本官与陈副使,自会为你做主!”
说到这里,陆宰特意看了一眼陈忠和,加重语气道:“这位陈副使,乃是当朝秦王殿下之世子!有他关注此事,你还有何疑虑?”
“秦王世子?!”
张老栓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昏花的老眼死死盯住陈忠和,仿佛要确认什么。他嘴唇哆嗦着,浑浊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这次却不再是绝望,而是某种难以置信的激动与委屈爆发了出来!
“秦王……是……是二十年前,在大名府当都监的那位陈都监吗?是那位……那位领着厢军弟兄们,给俺们分田,说灾年免租,丰年十五税一,连朝廷的税都包在里面的活菩萨陈都监吗?!” 他声音颤抖,带着哭腔,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时候……那时候日子虽苦,可有盼头啊!陈都监是好人,是天大的好人啊!我们都盼着他……盼着他能再回来,给我们穷苦人做主啊!”
这突如其来的、发自肺腑的呼喊,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忠和的心上。他看着眼前这位被生活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老人,听着他对父亲那般朴素而深刻的怀念,鼻腔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了。他强忍着情绪,站起身,走到张老栓面前,弯腰将他搀扶起来,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老人家,快起来。我就是陈都监的儿子。你放心,你的冤屈,我陈忠和管定了!不仅是你,若是十里铺,乃至大名府,还有像你一样,被里正、地主勾结盘剥,有冤无处申的百姓,你尽可告诉他们,都来这钦差行辕! 有多少,我接多少!这朗朗乾坤,还容不得这些魑魅魍魉横行!”
他转头,对候在一旁的侍卫下令:“挑两个稳妥的人,持陆大人与本官的名帖,即刻陪张老伯去府衙!告诉府衙的人,此案,本官等着结果!”
“是!” 侍卫领命,上前扶起仍在哭泣的张家父女。
看着父女二人被搀扶出去的背影,陈忠和伫立堂中,久久不语。窗外,阴云密布,似乎又一场风雪即将来临。而他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比炭火更炽热的火焰。父亲当年播下的种子,从未死去。而这沉沦的世道,需要更猛烈的风雷,来荡涤一切污浊!河北西路,他要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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