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图画”的日子，像被湖面的秋阳熨帖过，流淌着一种缓慢而温软的宁静。胤禛这“病”，装得十足像样。晨起时，他眉宇间总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倦怠，低咳几声是每日的“功课”。太医每隔两日便来请脉，指尖搭在腕上，感受到的依旧是那浮紧略数的脉象，便也深信不疑，只叮嘱安心静养，汤药不可断。
胤禛也乐得清闲。大部分时间，他斜倚在临窗暖炕的厚厚引枕上，身上搭着轻软的薄毯。手边放着的，不再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公文，而是几卷闲书或是前朝山水游记，或是些不费脑子的杂记话本。有时看得入神，指尖无意识地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窗外，是后湖潋滟的波光，倒映着澄澈的秋空和斑斓的山色。风过林梢，沙沙作响，偶尔有不知名的水鸟掠过湖面，留下一圈圈荡漾开去的涟漪。这份远离朝堂纷争的静谧，让他紧绷了多年的心弦，终于得以一丝丝地松弛下来。
这日午后，阳光正好，暖暖地晒在轩前宽阔的平台上。刘嬷嬷和几个心腹仆妇在廊下做着针线，一边轻声细语地聊着府里的闲话。胤禛难得地没在暖炕上养神，而是裹了件厚实的玄色斗篷，由筱悠陪着，坐在平台一角的紫檀木圈椅里晒太阳。他脸色在阳光下显得不那么苍白了，只是眉宇间还留着点病气，看着筱悠在一旁的小几上摆弄一套素雅的青花瓷茶具，动作行云流水地沏茶。
茶香袅袅，混合着草木的清气在微凉的空气里弥漫开来。胤禛端起小巧的茶杯，浅浅啜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熨帖着喉咙。他看着筱悠专注而柔美的侧脸，阳光给她细腻的肌肤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沉静的眼眸映着茶汤的清亮。
“这园子里的秋光，”胤禛放下茶杯，目光投向远处层林尽染的秋山和明镜般的湖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惬意，“倒比往年看着更入眼些。”
筱悠抬眸，唇角弯起温婉的弧度：“心静了，景自然也静了。”她拿起茶壶，又为他续上小半杯，“尝尝这水，是清晨从后山泉眼处新汲的，清冽甘甜，泡茶正好。”
两人正说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由远及近。宁楚克像只欢快的小鹿般冲上平台，她今天换了身石榴红的夹袄，跑得小脸红扑扑的，梳得整整齐齐的小两把头上，一边簪着一朵新开的、粉白色的木芙蓉，花蕊嫩黄，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露珠，随着她的跑动轻轻颤动，发出细微的、铃铛般的脆响，原来是她发髻上系着的两个小小银铃。
“额娘！阿玛！快看！”宁楚克献宝似的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小手伸到胤禛面前。她小小的掌心里，躺着几颗圆润饱满、色泽深紫近乎发黑的野果子，表皮还沾着些新鲜的泥土和草屑。“我在后山找到的！哥哥说这叫龙葵，熟透的果子甜甜的，可好吃了！阿玛生病嘴里苦，吃了这个就不苦啦！”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看着胤禛，小脸上写满了“快夸我”。
胤禛看着那几颗还带着山野气息的龙葵，再看看女儿那副寻得仙药般认真的小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还没说话，紧跟过来的弘晖已经一脸严肃地开口了：“宁楚克！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山野里不认识的东西不能乱采，更不能随便入口！万一有毒怎么办？”他板着小脸，拿出兄长的威严，上前一步就想把妹妹手里的果子拿走。
“才没毒呢！”宁楚克敏捷地把手一缩，藏到身后，小嘴撅得老高，“我认得！就是龙葵！以前在府里后园子边上也长过的！嬷嬷还说过能吃！”她不服气地瞪着弘晖，“哥哥自己胆子小，不敢尝！”
“你！”弘晖被她一噎，小脸涨得有点红，但还是努力维持着道理，“这不是胆子小！是谨慎！阿玛还在病中，入口的东西更要小心！万一吃坏了……”
“好了好了，”筱悠忍笑打断这对兄妹的小争执，放下茶壶，朝宁楚克招招手，“宁楚克过来。”
宁楚克立刻像得了圣旨，得意地瞥了弘晖一眼，蹭到筱悠身边，献宝似的又把果子捧出来。
筱悠拿起一颗紫得发黑的龙葵果，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才温声道：“嗯，这确实是熟透的龙葵，也叫黑天天，果子本身无毒，味道是酸甜的。”她看到宁楚克脸上立刻绽放出“看吧我说没错”的得意笑容，话锋却又一转，“不过呢，哥哥说得也对。山野之物，采食前确需谨慎辨别。而且，这果子刚从枝头摘下，沾了尘土露水，直接给阿玛吃可不行。让嬷嬷拿去用清水仔细洗净了，额娘再瞧瞧，若是干净新鲜，阿玛尝一颗，解解嘴里的药苦味，可好？”
这番话既肯定了宁楚克的心意，也维护了弘晖的谨慎，还给出了妥善的处理办法。宁楚克立刻点头如捣蒜：“好！额娘最好了！我这就去找嬷嬷洗干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几颗宝贝果子，转身就跑去找廊下的刘嬷嬷了。
弘晖看着妹妹跑开的背影，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对着筱悠和胤禛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儿子一时情急，言语冒犯妹妹了。请阿玛额娘责罚。”
胤禛看着长子这副过于持重的模样，心中又是好笑又有些怜惜。他摆摆手：“无妨。你心系阿玛安危，懂得谨慎，是好的。”他顿了顿，看着弘晖依旧绷紧的小脸，难得地放柔了语气，“只是宁楚克也是一片孝心，童言童语，不必太过苛责。去看着点她，别让嬷嬷洗果子时，她自己又忍不住偷吃了。”
弘晖得了父亲的话，紧绷的神色才放松了些，眼中也带上了点笑意：“是，阿玛。”他应了一声，也转身追着妹妹去了。
看着一双儿女跑开的身影，筱悠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晖儿这孩子，心思太重，总怕出错。宁楚克又太跳脱，胆大包天。一个像你，一个……”她顿了顿，没往下说，只是笑着摇摇头，拿起茶壶为胤禛续茶。
胤禛端起茶杯，深潭般的眼底映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和筱悠温婉的倒影。他自然听出了那未尽之语，“一个像你，一个像我”。他呷了口茶，温热的液体带着山泉的清冽和茶叶的醇香滑入喉中。放下茶杯，他低沉的声音在暖阳下响起，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宁：“这样正好。”严父慈母，沉稳的长子，活泼的长女，还有四个顽皮的次子以及三个咿呀学语的幼子。这吵吵嚷嚷、生机勃勃的日子，正是他前世孤身跋涉时，未曾奢望过的圆满。
傍晚时分，夕阳熔金，将湖水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用过清淡的晚膳，胤禛的精神似乎好了些，筱悠便提议在轩前的平台上略坐坐，看看落日。
湖水映着漫天云霞，瑰丽无比。微风带着湖水的凉意和草木的清气拂过面颊。胤禛依旧裹着斗篷，筱悠则披了件厚实的披风，两人并肩坐在圈椅里，望着这天地间壮阔又温柔的景象。
“胤禛，”筱悠的声音轻柔，打破了这份宁静，“今日午后，小丫托人悄悄递了个信儿进来。”
胤禛的目光依旧落在湖面上，只微微侧了侧头，示意她说下去。
“瑞锦祥那位东家，”筱悠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昨儿亲自去了霓裳阁，姿态放得极低。说上次那批料子的事，是他们铺子管束不严，出了硕鼠，连累霓裳阁受了无妄之灾。他除了再次奉上厚礼赔罪，还主动提出，愿意将瑞锦祥在京中几处旺铺的干股，让出一成给霓裳阁，只求，只求王爷高抬贵手，莫再深究了。”她顿了顿，补充道，“小丫按着之前的吩咐，只收了赔礼，婉拒了干股，说铺子小本经营，不敢高攀，只求日后买卖公平，互不侵扰。”
胤禛听着，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瑞锦祥背后的人，终究是坐不住了。这一成干股，既是买路钱，也是试探。看来江南那潭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些。他淡淡开口，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冷冽：“鱼儿，开始咬钩了。”
筱悠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言。她只是伸出手，隔着衣袖，轻轻覆在胤禛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背。微凉的指尖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了然。
胤禛反手，宽厚温热的手掌将她的指尖完全包裹住。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投向那渐渐沉入山峦的巨大落日。最后一抹余晖将两人的身影在平台上拉得很长，紧紧依偎。
“不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掌控一切的笃定，“让他们再扑腾几日。我们继续养病。”
湖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凉意。筱悠拢了拢披风，依偎在他身侧，望着那轮沉入暮色的红日，只觉得这病中的圆明园，岁月静好，而风雨，似乎还远在湖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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