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律·抗洪筑桥》
浊浪裂残桩，孤身抵断梁。
药泥融血热，榫卯悟心刚。
槌落千钧力，桥连一线光。
凡躯扛劫厄，道在木尘香。
叶青回到村里临时安置的简陋窝棚，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灯油燃烧的呛人烟味和人群聚集的浑浊气息。角落里，阿璃正守着一个瓦罐，小心翼翼地用蒲扇控制着炭火。罐口弥漫出浓郁苦涩的药味，闻之令人精神一振。
“师兄回来了？”阿璃抬头，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一眼就看到了叶青手上醒目的伤痕和水泡。她秀气的眉头立刻蹙起，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轻声道，“快过来，我调了点化瘀清热的药泥，刚给几个砸伤脚的叔伯敷上，还剩些。”
叶青默然走过去，在阿璃旁边的小木凳上坐下，将双手摊开在膝盖上。阿璃放下蒲扇，用木勺舀起一勺温热的、墨绿色药泥，动作轻柔地敷在叶青掌心破皮红肿的地方。药泥接触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清凉的刺痛，随即是舒缓的微麻感。
“这凡俗之躯，当真脆弱。”叶青看着阿璃专注敷药的动作，感受着掌心的清凉和刺痛，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自嘲，也有一丝对全新体验的复杂感受。
“可也真实，不是吗？”阿璃头也没抬，声音轻柔却坚定，“师兄你看，今日我守着这药罐，听那些叔伯婶子诉说病痛，那痛苦、那期盼，都实实在在。比我们在山上炼一炉‘九转还魂丹’，看着丹药氤氲霞光，感受要真切得多。”她顿了顿，用小指仔细地将药泥抹平在叶青虎口边缘的伤口上，“就像你手上的伤，痛是真的，但……师兄方才挥槌落凿时，我路过看了一眼，那笨拙里透出的那股子‘劲儿’，却是我从未在你身上见过的。很沉，很稳，像在……扎根？”
叶青微微一震，抬眼看向阿璃。少女明亮的眼眸在昏黄油灯下闪烁着清澈的光，映照着他此刻的狼狈，也映照出他心底一丝微妙的触动。扎根…这个词，竟意外地契合了他今日在笨拙挥槌时，感受到的那一丝沉入大地的滞涩与逐渐清晰的“合”之意境。
“阿璃师妹说得在理。”一个清冷的声音从窝棚门口传来。白如雪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一袭素净的布裙，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得纤尘不染。她缓步走近，目光扫过叶青敷着药泥的手掌，又落到阿璃熬药的瓦罐上，最后停留在叶青脸上，那双清冷的眸子似乎能穿透表象。“道心蒙尘，需以红尘烟火擦拭。师兄今日这‘木匠’做得值，手上这伤，便是擦拭的痕迹，亦是印记。”她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察的力量。
“白师姐，”阿璃看向她，“听说你今日去了村西头？”
“嗯。”白如雪淡淡应了一声，走到窝棚唯一的破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村西王老三家，媳妇怀胎十月，胎位不正，稳婆束手，凶险得很。”她语气依旧平淡，但叶青和阿璃都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平淡下的一丝凝重。白如雪虽精研医道，但接生之术，尤其涉及难产，于她亦是陌生领域，更遑论此刻灵力尽封。
窝棚里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瓦罐中药汁翻滚的细微咕嘟声。叶青看着自己敷药的手，感受着那清凉下尖锐的刺痛；阿璃守着药罐，鼻尖萦绕着苦涩的药香；白如雪临窗而立，背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单薄，仿佛在对抗着窗外无边夜色里潜藏的未知凶险。三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道场”之中——木屑、药香、生命的呼号。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浸透了清溪村。寒风刮过断桥残桩的呜咽，似乎也预示着某种不安的涌动。
叶青躺在窝棚角落冰冷的草铺上，掌心伤口的刺痛感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闭着眼，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李老把头挥动锛凿的弧光，回想着那“咔哒”一声落榫的脆响，回想着自己挥槌时从笨拙到那一丝奇异韵律的转变。力量在血肉筋骨间的传递，木料纹理在工具下的顺从与反抗，榫卯咬合瞬间那种浑然一体的稳固感……这一切，如同无数细碎的画面，在他封闭的道心深处碰撞、重组。体内沉寂的灵力依旧毫无波澜，但一种全新的、基于肉身与技艺的“力量感”，却如同地下的暗流，悄然滋生、奔涌。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风声渐紧，带着一种不祥的呜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水汽，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日后，当一道撕裂夜幕的惨白闪电，伴随着将大地撼动的滚雷骤然炸响时，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以比上一次更加狂暴的姿态，倾泻而下！
豆大的雨点不再是坠落，而是如同密集的冰雹般疯狂地砸向大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狂风卷着冰冷的雨幕，像无数条鞭子，狠狠抽打着一切。刚刚平静没几日的清溪，瞬间化作一条暴怒的浊黄巨龙，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更多泥沙、断木、碎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暴涨！
“发水啦！快跑啊——！”
“桥！新桥还没搭完！”
“老天爷啊！这是不给人活路啊！”
凄厉的哭喊和绝望的呼号瞬间被狂暴的雨声和洪水的怒吼撕碎、淹没。村民们惊恐地从睡梦中惊醒，仓皇失措地涌向高处，乱作一团。有人抱着孩子哭喊，有人徒劳地想抢救一点家当，更多的人则彻底被绝望吞噬，瘫软在冰冷的泥水里。
赵大夯和几个参与修桥的汉子，此刻正挤在村口地势稍高的一处破败土地庙廊檐下，浑身湿透，瑟瑟发抖，脸色惨白如纸。他们惊恐地望着村外断桥的方向，那里，浑浊的洪水已经漫过了低洼的河岸，正疯狂地冲击、撕咬着尚未完工的桥体！
借着惨白闪电的瞬间照亮，他们看到几段已经用粗大铁钉和麻绳草草固定、尚未完成榫卯结构的桥板，在洪水的第一波猛烈冲击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一根被钉死的桥桩根部，在洪水的疯狂拉扯下，木料沿着铁钉钉入的方向，赫然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紧接着，另一块仅靠几根铁钉斜斜固定的厚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嚓”脆响，连接处的铁钉被硬生生从变形的木头里拔出，整块厚重的桥板瞬间被洪流卷起，像片枯叶般翻滚着砸向下游，激起巨大的浪花，转眼消失无踪！
“完了！全完了！”赵大夯猛地一捶身旁冰冷的土墙，泥块簌簌落下，他声音嘶哑，带着哭腔，“我就说！钉少了！钉少了啊！李老把头那套…不顶用啊！”恐惧和绝望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口不择言。
“桥没了！粮食…粮食还在对岸仓库里啊！”另一个汉子绝望地嚎叫起来，那里面是全村人熬过寒冬的希望！
就在这片绝望的哀嚎中，一道身影却逆着仓皇后退的人流，顶着狂暴的雨幕，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断桥方向！
暴雨如注，砸在身上生疼。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叶青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却浇不熄他眼中那簇骤然亮起的火焰。他像一头矫健的豹子，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疾奔，目标直指那在洪水中发出痛苦呻吟、摇摇欲坠的桥体！
“叶青！回来！危险！”赵大夯嘶哑的喊声被风雨撕碎。几个汉子也看到了那逆流而上的身影，惊骇得忘了哭泣。
叶青充耳不闻。他的世界只剩下前方那座正在分崩离析的桥，那座承载着全村人微末希望和未来口粮的桥！阿璃敷在掌心的药泥在冰冷雨水的冲刷下迅速流失，伤口暴露，被雨水浸泡带来更尖锐的刺痛，但这痛楚反而让他无比清醒。笨拙挥槌时感受到的“扎根”之感，李老把头那精准如刻入灵魂的弧光，榫卯咬合瞬间的稳固……所有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翻腾、碰撞。
“咔——嘣！”又是一声令人心悸的断裂巨响！在浑浊浪涛的猛烈撞击下，另一根承重桥桩上捆绑的麻绳应声崩断！粗大的木桩失去了束缚，在洪流中剧烈摇晃、倾斜，眼看就要被连根拔起！一旦这根桩倒下，整个尚未完工的桥体结构将彻底崩溃！
千钧一发！
叶青已冲到近前，浑浊的洪水带着巨大的力量冲击着他的小腿，几乎将他掀倒。他死死盯住那根倾斜的桥桩根部——那里，正是之前被铁钉撕裂开狰狞缝隙的地方！洪水正疯狂地灌入那道裂缝，加速着木头的朽坏和桩基的松动。
“铁钉不行！撑不住！”叶青脑中灵光如闪电般劈过李老把头的话语，“得是榫！得是它自己咬住的力！” 他瞬间明白了赵大夯他们“钉少了”的绝望，也彻底明白了李老把头坚持的意义——铁钉是外力强加，榫卯是筋骨自生的咬合！外力终有尽时，而筋骨咬合的力，只要结构还在，就能生生不息！
“稳住它！必须让桩子‘咬’住地基！”叶青嘶吼一声，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天地。他毫不犹豫地扑向那根倾斜的巨木桥桩，将整个身体的力量狠狠压了上去！冰冷的、裹挟着泥沙碎石的洪水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后背，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他碾碎、卷走。他咬紧牙关，双脚在湿滑的泥泞中死死蹬住一块深埋的岩石，用肩膀、用脊背，用尽凡俗之躯所能爆发出的每一丝力量，死死顶住那根即将倒下的巨木！
“呃啊——！” 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是痛苦，更是意志的咆哮。掌心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在粗糙的木桩上摩擦，鲜血混着残余的墨绿药泥渗出，又被雨水无情冲淡。他感到自己渺小如蝼蚁，对抗着天地之威，体内沉寂的灵力依旧死寂，但另一种力量——源于血肉筋骨，源于这几日笨拙挥槌所领悟的、沉入大地般的“扎根”之力，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在血脉中奔涌！这力量不再缥缈，它沉重、滞涩，却无比真实地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在洪水的第一次冲击下就粉身碎骨。
“撑住！叶青后生撑住了！” 土地庙廊檐下，有人眼尖，看到了洪水浊浪中那个渺小却拼命顶住巨木的身影，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
赵大夯猛地抬头，浑浊的雨水和泪水模糊了视线，但他确实看到了！那个被他们视为“城里少爷”的年轻人，正用血肉之躯，在怒涛中死死抵住即将倾覆的桥桩！他浑身剧震，一股混杂着羞愧、震撼和绝处逢生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快！快去帮他！找绳子！找木头！顶住！” 赵大夯如梦初醒，声嘶力竭地对着身边的汉子们吼叫，自己第一个就要冲出去。
然而，就在此刻——
“轰隆——！”
一道前所未有的惨白电光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爆开！大地震颤！借着这瞬间将天地照得如同白昼的光芒，叶青和所有看向断桥方向的人，都看到了更令人心胆俱裂的一幕：
在桥体更上游的位置，一股裹挟着整棵连根拔起巨树的狂暴洪峰，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向着那本就岌岌可危、全靠叶青一人勉力支撑的桥桩，狠狠撞来！
浊浪滔天，巨树狰狞，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断桥，也笼罩了那个以凡人之躯对抗天灾的身影！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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