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诺薇微微抬头。
她的男爵才13岁。
还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孩子手腕、心智有所欠缺本就很正常，哪怕再苛刻的贵族也不会因此而嘲笑她的男爵。
所以……
这点后患并不存在。
“我注意到你说的是杰伦哈尔队长？而非是梅里·霍梅斯。”
安格皱起了眉：“诺薇，梅里是梅里，杰伦哈尔叔叔是杰伦哈尔叔叔，他们两个人虽然是父子，但有些事不能混为一谈。”
诺薇沉默片刻。
身为一名管家，她所需要做的也只是辅佐男爵，管理好城堡的日常即可。
没必要冒着风险，做一些与她职责无关的事。
但男爵这些日子的表现，让她心中早就在不知不觉间产生了动摇。
因为多年奴隶生涯而冰封住的心，在那平和、温雅的待人接物中被融化、温暖。
在那长达十年的管家培训中，她很清楚贵族们优雅面孔下隐匿起的丑恶，能服务于这样一名贵族，她真的已经相当幸运。
“您知道吗？最近的几个月，领地中一直都大肆流传着有关您的流言。”
“哦？”
安格饶有兴趣，他示意诺薇继续说下去。
“传闻说您性情柔弱，没有前任男爵的勇武，无法庇佑清泉领。”
“说您挥金如土，修建没用的澡堂、公路，这些前男爵辛辛苦苦积攒的财富本应用于培养更多的骑士，增强蒂蒙斯的武备，以更好的从魔物手中保护大家。”
诺薇凝眸注视少年的面容。
没有暴躁，没有愠怒，平平静静，仿佛在听着和自己无关的事。
她咬了咬牙，继续道：“还说您只是养子，没有尊贵的血脉，曾经不过是个……”
“奴隶？”
安格淡淡道，视野中那具包裹在深蓝管家服下的身躯轻轻颤抖着。
显然，这个字眼勾起了女孩记忆中那些不太美妙的过往。
在主世界，奴隶、自由民、贵族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贵族毋庸多言，大大小小的贵族们构成了一个个国家间的上层建筑。
自由民位居中层，虽然没有太多权利，但只要不违反法律，按时缴税，贵族们也无权处理他们，甚至在当地过得不如意时，自由民可以随时迁往其他城市、领地，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而奴隶就不同了，他们没有尊严，没有自由，只是主人的所有物，无论多么努力，都很难改变自身的命运。
正如这个季节无声飘落至地上的落叶，注定被人踩在尘埃里。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诺薇女士，你的奴契三个月前就已经被销毁了，所以不要在沉溺于过去的悲伤，你的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安格走上前拍了拍女孩的肩膀，温热的吐息拂过女孩耳畔，让她的心微微颤抖。
“说归正题，流言的效果呢？”
深吸一口气，诺薇恢复了平静，道：“并不好，您修建公共澡堂，修缮道路，修建公共厕所，领民们能感觉到领地的变化，但……”
“忧虑依旧存在。”
安格似笑非笑道，并不感到意外。
也是。
蒂蒙斯领的地理位置决定了，领民们打从心底里更希望拥有一个强大的领主，否则日子过的再好，生命得不到保证，一样没用。
“但这和杰伦哈尔叔叔有什么关系？”
“您不认为领地中的流言有些蹊跷吗？治安官阿尔法先生追查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追查到流言的源头，而在清泉领，除了您，恐怕只有那位杰伦哈尔队长有能力做到这种地步，而且这三个月来，我注意到杰伦哈尔队长一直有在城堡中安插人员，我虽然筛掉了一部分，但难免没有漏网之鱼……”
“你这是很严重的指控，诺薇。”
安格的语气少有的严肃起来。
诺薇双膝跪地，垂落的浅金色发丝遮住眼底的暗涌：“如果我欺骗了您，我愿意一辈子成为奴隶。”
“玛格丽特吗？我再好好想想吧。”
沉默了一会儿，安格微微抬头，不置可否的回答令诺薇有些失望，但很快她便被安格递到面前的一份文件吸引了注意。
“男爵大人，这是？”
“看看吧。”
“是。”
诺薇很快翻阅起文件，这份文件内容不长，主要是邀请玛格丽特城的冒险者协会在清泉领建立一个分会，并承诺种种优惠，比如为协会免费提供土地，税收减免，资金扶持等。
身躯后仰，陷入绵软的椅背，等到诺薇看完后，安格笑着道：“你刚才提到玛格丽特家族，倒是提醒我了，这是我之前做过的一份计划，你觉得如何？”
“您打算引入冒险者来缓解龙血山脉的魔物威胁？”
"；正是如此。"；
安格的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橡木桌面："；这还是父亲过去的经历给我的灵感，冒险者们大都实力强劲。此外，他们狩猎魔物后，各种材料一般都会售卖给当地，领地可以借机建立一些二次加工魔兽材料的产业，比如皮革鞣制、武器锻造，这也能给领地创收。"；
诺薇无意识摩挲着文件，脑海中思考起这份计划的可行性。
“但您考虑过失控风险吗？二十三年前克维斯领的惨案……”
“三名醉酒的冒险者大打出手，最后覆灭了半个城镇，嗯，还失手害死了克维斯男爵。”
安格点点头。
视线落在了墙壁上挂着的一份约克郡地图。
地图中，龙血山脉蜿蜒的轮廓在约克郡边境投下阴影。
事实上，不仅仅清泉领毗邻龙血山脉，整个约克郡中，一共有着七个男爵领都直面着来自魔物的威胁，但没有一个男爵领选择引入冒险者协会，以此对抗魔物。
冒险者们大都实力强横，可也厌恶秩序、桀骜不驯。
否则以他们的实力，大可以选择效忠领主，或是成为骑士老爷，或是成为顾问法师。
如果说冒险者象征着自由，那贵族们便象征着秩序。
双方天生立场背离。
当然，仅仅如此，在魔物们切实的带来的生死威胁下，贵族们纵然厌恶，也会强行忍耐对于冒险者们的不快。
可二十三年前，克维斯领的惨案给约克郡的贵族们敲响了警钟。
哪怕出身冒险者的凯恩·蒂蒙斯都没有做过这种打算。
整个约克郡，为何只有玛格丽特城入驻着冒险者协？
因为只有玛格丽特家族有实力、有底气去制约那些冒险者。
安格霍然起身，彩窗的投下的光影在他周身流转，那张因逆光而显得有些幽暗的面孔，此刻却流露出与往日温和不相符的锐利。
“任何事都伴随着收益与风险，我们总不能因惧怕暗礁与风暴，便一直停滞在安全港。”
“您的意志就是清泉领的意志，如果您下定了决心，那整个领地都将遵循您的吩咐。”诺薇抚胸行礼，少年眼中的决意在她的心潭投下细密的涟漪。
“感谢你的理解，诺薇，稍后劳烦你将这份文件送给政务厅，让他们选几个人去玛格丽特城跑一趟吧。”
诺薇蓦然抬头，素白的手掌握紧了纸张边缘：“男爵大人，能否允许我的同行？”
“你？”
安格眉梢微挑，婉拒道：“诺薇，城堡离不开你。”
“女仆长凯瑟琳可以暂时代替我的职责，而且，男爵大人，我曾经学习过商业谈判，让我去能给清泉领争取到最大的优势。”
瞳孔深处印刻着少年的身影，女孩少有的逾矩道。
“这太辛苦了。”
“能为您而尽一份力，是我的荣幸。”
寂静在两人之间流淌，安格忽然低笑出声道：“既然你下定了决心，那我也不再劝你了。”
沉甸甸的钱袋在空中划出弧线，金币碰撞声如同美妙的音符。
诺薇接住的瞬间，三枚印着香叶百合纹的金币从袋口滚落，埋入绵软的地毯。
她小心捡起三枚金币，放入钱袋中，过程间，她稍稍看了一眼，那满眼璀璨的金光，昭示着里面的金币起码在一百枚以上。
而在这个时代，一枚金币就够一个三口之家舒舒服服的过上一整年。
“您这是？”
捧着钱袋，诺薇语气犹疑道。
“玛格丽特城很繁华，说起来，你这三个月也没好好休息过，干脆趁这个机会，在城里好好逛一逛。”
“可是这笔钱也太多了。”
“不多。”
安格耸了耸肩：“你这次的护卫是德巴拉骑士，芬克利教官，嗯，还有艾伦先生，在梅里哥哥消火前，为了他的安全考虑，短期内，还是请他避避风头吧。
这里面的钱除了你们的花销外，还有芬克利教官的治疗费用，他的腿伤在清泉领治不好，但在玛格丽特城，我想说不定会有办法。”
……
红茶氤氲着热气。
十指交叠，撑起下巴，安格盯着那朦胧的白雾，突然嗤嗤低笑出声。
“有趣。”
无论是诺薇、芬克利，亦或是艾伦，三个人的反应与变化都是那么的有趣。
“难怪这么多人想要成为贵族。”
安格轻声呢喃。
仅仅是微不足道的恩惠，就能让人献上忠诚，相比起来，杰伦哈尔数十年如一日为领地的奉献简直如同玩笑一般。
不得不承认，古老、守旧的贵族制度对于上位者着实体验良好。
踱步至窗前，深邃的眸光穿越空间，落在了龙血山脉边缘。
葱郁的密林间，英武的骑士们正在合力捕杀一头赤焰狮，火红的狮鬃飘曳，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火。
一名穿着半身铠的持剑中年身形仿佛闪电，借着周围错综复杂的地势，游走缠斗，消磨着魔狮的体力，而每当暴虐的狂狮盯住其他骑士时，他又会毫不犹豫的上前吸引仇恨。
最终，艰辛的鏖战过后，杰伦哈尔一剑插入了狮首眼眶，终结了这头堪比三阶骑士的强大魔物。
坚固的铠甲破裂成片，浑身沐浴鲜血，于众骑士的欢呼声中，杰伦哈尔斩下狰狞的狮首。
收回目光，安格咂了咂嘴。
尽管处于不同立场，他也必须承认，自己的这位好叔叔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人格魅力。
杰伦哈尔的称号为雄鹰大骑士。
雄鹰指的是他的犹如闪电般的极速。
大骑士则是对于那些二阶骑士中的强者的尊称。
在整个约克郡，二阶骑士有数十人之多，但却没几人能拥有自己的称号。
当年，正是在杰伦哈尔的襄助下，凯恩·蒂蒙斯才成功的开辟出清泉领，在这个过程中，很难说谁的功劳更大，而之所以是凯恩成为男爵，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凯恩体内流淌着的贵族血脉。
虽然是别国的贵族血脉，虽然只是子爵次子，但终究算是半个自己人，就这样，凯恩成为了清泉领领主，杰伦哈尔则成为了他的属下。
昔日，一个冒险团的伙伴，因为血脉，而有了不同的境遇。
某种意义上，安格挺同情杰伦哈尔。
所以，他给了杰伦哈尔一个机会。
这半年，安格通过对原身和戴因记忆的研究发现：当初原身之所以出现在地下宫殿，就有杰伦哈尔的手笔。
他邀请原身去龙血山脉外围狩猎魔物，将原身留在了魔物环伺的险境。
由于手段隐蔽，不仅仅是陪同的骑士们没有发现异常，就连原身都以为是自己不小心与队伍走失。
戴因当时都一阵诧异，他原本是自己打算带走原身的，但这样其实有些突兀。
既然杰伦哈尔出手了，他索性顺水推舟，在杰伦哈尔“遗弃”原身后，把原身带去了寂世教据点进行灵魂吞噬。
也因此，继承了原身身份的安格，和杰伦哈尔先天就立场背离。
“唉，看来是时候清理我这位好叔叔了。”
安格摇摇头，指尖饶有节奏的敲击在窗台上，有些可惜的低喃道。
一名二阶骑士对现在的蒂蒙斯领还有不少剩余价值。
这半年来，他之所以放权给杰伦哈尔，一是确实无暇管理骑士队的具体事务，二也算是给杰伦哈尔一个救赎子嗣的机会。
如果杰伦哈尔安分守己，安格在秘密干掉他后，未必不能看在他的贡献上，留给梅里一条生路，后者太弱，弱到安格连斩草除根的兴趣都没有。
然而，他的好意被践踏。
传播流言，施恩骑士，在城堡安插内应……
不臣之心越发明显。
僭越者，终将以鲜血偿还僭越。
这正是高德帝国历史上最有名望的一位君王亚瑟·高德的名言。
那他也只好采取另一种不太体面的方式让这位好叔叔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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