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同和生怕谢昭反悔，他以最快的速度立了文书，盖上了自己带来的一系列章。最后他还咬破手指 ，用自己的血在名字上摁了手印。
将文书高举过头顶后，扶同和欣喜万分：“王爷，若是我能重回王都夺回王位，从此夫余和大景结永世之好，再也不会刀兵相接。”
谢昭走下下首位，接过了带血的文书，正色道：“愿城主得偿所愿，愿两国百姓永无灾祸。”
在场的人都知晓，“永无灾祸”是一个美好的祝愿词。
至少从扶同和跪求谢昭借兵的那一刻起，夫余国内将不会有和平。
接下来的时间里，扶同和在正厅中同谢昭和幽州的官员商量借兵之事。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商议过程中，扶同和的亲卫们在偏厅中静静等候着。
眼看到了晚膳的时间，王府的仆从们给亲卫们端上了膳食。
亲卫统领臧人甲看着量大味美的膳食却没什么胃口，他扯住了传膳的仆从，用别扭的大景官话问道：“我们的主……何时出？”
臧人甲的话说得实在别扭，他一连重复了三遍，仆从依然没能听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臧人甲叹着气准备放弃询问时，他听见耳边传来了熟练的夫余话：“扶城主正在正厅内同王爷商量国事，稍后还有宴席，城主没这么快出来。你们先吃饱肚子，别饿着了。”
臧人甲循声看去，看清说话的人后，他憨厚地笑道：“汪，汪酱。”
来人是值守王府的将军王衡，见状王衡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会说夫余话，你直接说夫余话就行，不用为难自己。”
臧人甲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个亲兵立刻围到了王衡身边七嘴八舌地问道：“王将军，大景愿意收留我们了吗？”
“王爷准备把我们安置到什么地方啊？”
王衡面色复杂地看着这群外邦来的亲兵，许久之后叹了一声：“很遗憾，你们没办法成为幽州的百姓了。因为你们的国主一直在滋扰边境，我们的圣上不允许王爷接受你们。”
众人一愣，脸上的笑容逐渐凝滞：“啊……不接受啊……”
“哪怕我们从没有滋扰过边境，王爷也不能收留我们吗？”
王衡叹息着摇摇头，闻言亲兵们面色灰败了下来。
许久之后，臧人甲才难过地说道：“我们主子得知这个消息，一定很难过。”
不止是主子难过，他们这些亲兵更加难过。
如果他们不曾见过光明，还能回去继续忍受黑暗。可是他们见过了光明和希望，又眼睁睁看着希望破灭，心中怎能不痛呢？
在夫余，他们是任人呼来喝去的奴隶。他们是货物，是商品，主人心情不好，随时会拉他们出去打杀了。
可是到了幽州之后，他们发现，就算是仆役也比他们先前过得好了百倍。大景的百姓们有房子有耕地，还能吃饱肚子，穿上漂亮的衣服……这一切都是身为奴隶的他们想都不敢想的。
他们曾经有多热切的期盼自己成为幽州的子民，此刻就有多心灰意冷。
看到众人的反应，王衡轻叹一声安慰道：“你们放心，城主没事。虽然刚开始知晓大景不愿意接受他时，他痛哭流涕，恨不得撞死在我们的正厅中。但是后来在大家的斡旋之下他想到了向王爷借兵的办法。”
“我们王爷心善，不忍心看到你们城主失魂落魄，更不忍心见到清河城的百姓们受苦，于是他决定借兵。过两天，你们就能跟着大军一同回家了。”
“借兵？？”臧人甲等人愣住了，随后讷讷地说道：“借兵，一定会付出很多代价吧。”
天上不会掉馅饼，大景连他们的投诚都拒之门外，又怎会愿意出兵帮助城主夺回王位？
关于这点，王衡并没有多说，他只是笑道：“今日我值守，只在正厅那边稍微听了几句，具体商议了什么，等你们城主出来就知晓了。”
说着王衡还关照道：“别顾着聊天了，快吃面吧。王府的牛肉面味道很好，再不吃，面就坨成一团了。”
看着王衡离开的背影，臧人甲听见他的同伴语气迷茫地问道：“统领，你说主子为了借兵，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臧人甲低下头，眼神茫然地看着身前的面碗。他的心空落落，一种不好的预感盘绕在心头。这滋味就像是他年幼时第一次被皇室选中，从家人身边被带走时一样。
“不知道。”
臧人甲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们只需要记住，我们是奴隶，是主子手里的一把刀，这就足够……”
*
离开蓟县的那一天，师乐安和谢昭礼节性地出城送了扶同和一行。
扶同和激动得不停地拉着谢昭的手说话，夹杂着夫余话的大景官话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谢昭全程保持着礼貌的笑容，半点不悦都没有流露出来。
扶同和身后不远处，臧人甲一行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城主同王爷告别。
此刻，他们像是失去了生机的木头人一样，幽深的眼神中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正如他们预料的那般，王爷付出很大的代价才换来了幽州出兵相助。
金矿、土地、牛羊……这些都不算什么，让亲卫们绝望的是，王爷献出了清河城的六万百姓。
而在场的不少亲卫家属就在清河城中，也就说，他们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到幽州做牛做马，而他们则要跟着主子北上攻陷都城。
尊贵的皇位是他们的主子的，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无止境的拼杀。即便侥幸从厮杀中存活下来，他们也没有家能回了。
臧人甲的小儿子，今年才五岁，长到这么大没吃过一碗米饭，没喝过一口肉汤。他原想着在城主身边拼杀，哪怕舍了这条命，能为妻儿谋一点福利也是好的。
可是现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儿被城主转手卖……一家人此生或许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眼看城主对着端王再一次歌功颂德，臧人甲心中不免生出了烦闷的情绪，他不得不垂下眼帘，死死咬着嘴唇，才能强忍住此刻的情绪。
这时，他耳边再一次传来了王衡的声音。
王衡的声音很轻，轻到几乎像是清风一样：“几位亲卫兄弟，这边说话。”
几个亲卫靠近后，王衡小声说道：“王爷王妃已经派玄菟郡的官员去接收清河城的百姓了。听说你们的家人也在清河城，你们把他们的名字和身份信息写下来，我到时候转给玄菟郡的人，让他们将你们的家人安置在好地方，尽量安置到一处，以后你们方便找他们。”
臧人甲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就像是在炎炎夏日吃了一口冰酥酪一般，一股清凉的感觉从头顶一路漫延到四肢百骸：“王将军，你的意思是……”
王衡笑道：“我本想若是你们能来幽州定居，我会向王爷王妃引荐你们。相识一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们做的事了。事不宜迟，快说一下，我现在就记下来。”
臧人甲等人眼神颤动，仅有数面之缘的人都愿意为他们安置家人，而身为城主的扶同和，卖他们和他们的家人时，一声招呼都不打。
有生以来，臧人甲等人心中第一次冒出了一道声音：这样的城主，值得自己追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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