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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141到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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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一章

狄公急忙上前扶住玉兰,惊讶地问:“小姐受伤了?”

玉兰神情茫然,愣愣地望着狄公。

“小凤凰,她……她……她死了。”玉兰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脖子上有个大口子,我手上全是血!”

狄公立刻高声说道:“哦,舞姬出了点意外。来,玉兰小姐先到画厅外休息,我们去看看情况。”

罗应元匆匆赶出画厅,狄公低声对他说:“小凤凰被杀了!”

罗应元急忙吩咐高师爷:“传我的命令,派专人看守衙院内外,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你现在扶送玉兰小姐到外厅耳房休息,不准任何人打扰。”

随后,罗应元带着狄公沿狭窄走廊快步走到画厅东厢——小凤凰梳妆的地方。狄公推开门,只见房内亮着灯,小凤凰仰卧在地,已经没了气息。她还没换上舞裙,双臂伸展,惊恐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细长的脖子和瘦削的肩膀上满是鲜血。她尖嘴缩腮,长鼻子配上上下交叉的尖牙,模样竟像一只狐狸。

罗应元突然说:“年兄,你看那把沾满血的剪子,肯定是凶器。”说着便弯腰去捡。

狄公说:“小凤凰应该是正要穿舞裙时被杀的,你看她还穿着内衣,跳舞用的裙袜都堆在桌上。”

狄公从桌上拿起宋秀才的《玉笛谱》,轻轻塞进衣袖,然后目光落到一扇小门上,问罗应元:“这扇门通向哪里?”

“通到画厅的大挂帘后面。”

狄公点点头,回到画厅重新坐下,开口道:“小凤凰不小心被桌上掉落的剪刀戳伤了脚,玉兰小姐见血慌了神,现在已经包扎好正在休息。各位贵宾不必在意,虽然看不成舞蹈了,但请继续饮酒。”

邵樊文说:“幸好玉兰小姐没事,看不到《黑狐曲》我也不失望,我们今天聚会主要是谈论诗道,不是专门看舞的。”

张岚波接话:“我早觉得不对劲,幸好只是戳伤了脚,要是狐仙动怒,恐怕就不是小事了!”

邵樊文转而对如意法师说:“听说师父的诗越来越短了,还请在罗县令拿来的白绢上题字,纪念今夜盛会。”

如意法师放下酒盅:“今天酒没喝够,没兴致写大字。你们拿张纸来,我给东道主罗大人献首诗。”

邵樊文笑道:“师父酒也喝了不少,腿都在打颤,哪能写大字?听说书圣喝酒越多字越酣畅,师父却是酒越多字越小!哈哈,快拿纸墨笔砚来!”

女仆取来文房四宝,狄公铺好五尺长的细纹宣纸,研磨伺候。如意法师微微一笑,饱蘸笔墨,写下两行草书,笔势如长鞭挥舞。狄公见字迹龙蛇盘绕、气势飞动,邵樊文脱口念道:

**来来去去去来来,心灯明灭天灯在。**

——如意翁醉笔

狄公心中诧异,命女仆将字条裱好日后悬于画厅。他隐约觉得这两句诗既是悼念小凤凰,也暗含天网恢恢之意。

这时高师爷禀报:“玉兰小姐头疼难忍,无法入席。罗老爷说不能陪贵宾了,希望大家明天在翠玉崖补上今夜的遗憾。”

如意法师仰天大笑,撩起袈裟回狐狸神殿去了。邵樊文、张岚波自觉没趣,便起身告辞,狄公等人也不挽留,吩咐奏乐送客。

送走二人后,狄公与高放重回东厢。只见罗应元瘫在椅上,圆脸拉得老长,目光呆滞地望着狄公,绝望地说:“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啊!全完了,都怪司天台那该死的皇历!”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二章

狄公连忙安慰道:“罗相公,县衙里出了这么大的命案,确实让人疑窦丛生。这事儿来得蹊跷,您处理时务必谨慎。我看小凤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绝过不少男子,说不定是有旧怨的人趁今夜宴会下了毒手,从画厅挂帘后的小门摸进了这东厢。”

罗应元长叹一口气,神色诡秘地说:“狄年兄难道没看出玉兰小姐耍的把戏吗?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她,她有虐害生灵的癖好,还亲手杀过人。再说诗人大多是幻想狂,需要生活波澜壮阔;可现在她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书上签了字,只因仰慕她的诗名才通融官差释放她,让她为今夜宴会添彩。谁知她竟在我衙里犯下这等大事!要是被刑部查出来,我丢了前程是小事,恐怕连脑袋都保不住了。”说着,眼泪簌簌落下。

狄公双眉紧锁,也觉得事情严重,便问:“玉兰小姐说了什么没有?”

“她说一进东厢就看见小凤凰躺在血泊里,自己当时就吓昏了。咳,现在她竟在我太太房里哈哈大笑,怕是真要疯了。”

“你问过玉兰,她觉得小凤凰可能被谁害了吗?”

“玉兰小姐起先说,小凤凰是贞洁女子,不少下流男子对她动过念头却都没得逞,可能是歹徒闯进东厢杀了这可怜人。仵作验尸后说,杀人时间就在放烟火的时候。我和高放问遍了今夜在画厅、花园伺候的杂役、丫鬟,甚至乐工、厨师,还下令关闭了衙院所有门户,难道凶手真能插翅飞走?再说放烟火时间不长,凶手除非很熟悉画厅前后的走廊门户,否则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做得如此干净利落,还独自逃出衙院。所以我疑心是玉兰干的。那天她带小凤凰来见我,我就觉得她俩之间关系不妙。”

“罗相公,恕我直言,凶手的嫌疑会不会出在今夜的贵宾里?”

罗应元猛地一惊,跳起来:“年兄莫不是喝醉了?”

“罗相公,我们回忆一下看烟火时的情景。站在高台上时,我记得玉兰正站在我们中间,对吗?再前面是高师爷,邵、张两人和如意法师都站在我们身后。烟火开始时,我看见邵大人挤在我前面;烟火散了,他还在我身边。你看到张大人和如意法师了吗?”

“张大人一直站在我身后,我记得还不时回头和他一起赞美烟火。如意法师虽没看太清楚,但也几次听到他的喝彩声。画厅前后没见有人乱窜。年兄怀疑我的贵宾,未免太鲁莽了!事实上,三位贵宾放烟火时都在场。”

“罗相公断言客人都在场还太早。当时您只顾看烟火,就算有人中途退下杀了人再回高台,您哪能知道?画厅里外一片漆黑,谁会预先提防?恕我再问,您对邵、张两位大人和如意法师了解多少?”

“年兄当然知道,和朝廷大人物打交道是怎么回事。不过邵、张两位大人毕竟是仕宦出身,我们谈的无非是诗文,也涉及琴棋书画和古玩鉴赏,他们真正的品性我自然知道不多。但两位既是朝廷高官,受圣人诗书熏陶,怎会做杀人凶犯?只是如意法师,他言辞清狂、来历蹊跷、行径诡秘。虽是佛门弟子,却不喜诵经念佛、参禅办道,专爱舞文弄墨,还沉迷谶纬阴阳、巫术邪道、六壬甲课;又常非议三教中人,行为古怪,但没听说过有什么不轨之举。”

“罗相公说得有理。如意法师在宴会上还题了两句诗,诗意玄妙深远,不易看透。不过,审理刑案不能只看表面,还须深入内里。总之,这几位贵宾暂时排除嫌疑,要紧的是查清杀人动机。我们得先去蓝宝石坊弄清小凤凰的情况,她和哪些姐妹来往,有没有情人。客人们到金华有一两天了,很可能今夜见小凤凰前就有接触,甚至原本就认识。从蓝宝石坊回来时,顺路去县学书库查查宋秀才翻阅了哪些材料,有关甲戌年的案卷都要翻一遍。”

“我的天!宋秀才的案子还没了,又来两起命案,真是晦气!”罗应元几乎要哭出来,“年兄,我听高放说孟菽斋是知书达理之人,没做过不轨之事,也没听过丑闻。”

“我也相信孟菽斋不会杀人。我曾怀疑宋一文和孟菽斋的女儿有私情,侍婢说孟家小姐常为听宋秀才吹笛流泪。不过现在查明宋秀才的情人是朱红,就是黑狐祠的孤女,他还替她买了金银丝双雀发夹之类的礼品。我们原本不是想让小凤凰讲讲朱红父亲的长相吗?她们在进出黑狐祠时打过照面,朱红父亲还住在金华。我明天得再去一次黑狐祠,把朱红接到县衙住,您先安排个僻静宅子,暂时瞒着众人。哦,想起来了,如意法师挂单的敏悟寺就在黑狐祠前不远,他对狐狸的奇怪态度很可疑,我疑心他见过小凤凰,也认识朱红。他今夜题的两句诗虽一时说不清含义,但隐约透露他已知小凤凰之死,还预示案子会昭雪。顺便问下,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那地方在哪儿?”

罗应元答道:“翠玉崖在城北双龙山上,崖上有大片松林,崖壁下有朝真古洞。因山高云重,常有‘仙人’出没,是风景名山。山下峡谷有几股清澈溪泉。中秋时节,黄花初绽、金桂飘香、枫叶染红,在那儿排赏月宴,真是赏心乐事。若不是这两起倒霉的杀人案,我们本可以对酒当歌、尽欢尽醉。唉,魏武帝的诗说得好:‘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想到这,怎能不心绪颓丧、频频叹息!”

狄公连忙岔开罗应元止不住的忧思:“罗相公,时辰不早了,樵楼已打二更,我该就寝了,您也得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应对困境。”

狄公拜别罗应元,回到自己馆舍。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三章

狄公很早就醒了。窗外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花园里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晨雾,花叶竹枝上都挂着晶莹的露水。花园后面的空场上,已经有衙卒在操练了。

狄公沏了一盅茶,静坐了一会儿,便开始吃早饭。吃完早饭,他去县衙的行使房领了一张批签,然后雇了顶轿子前往蓝宝石坊。

轿子在蓝宝石坊大门前停下,狄公递上盖着县衙大红官印的批签。坊里的应局见是官府来人,不敢怠慢,连忙将狄公迎入内院。内院转弯处立着一架汉白玉石屏,上面刻着“百花嬗递春常在”七个蓝底大字。绕过一个花团锦簇、绿草如茵的大花坛,来到一间四面挂着珠帘玉幛的清静小轩。小轩外是一道弯曲的粉墙,墙下种着夭桃古柳;小轩内香炉里青烟袅袅,漆几藤椅摆放得整整齐齐——这里是蓝宝石坊院主平时会客的地方。

应局离开一盏茶的功夫,从游廊那边袅袅走来一个珠光宝气的胖妇人。她描画的长眉下,一双眼睛眨个不停,松弛的皮肉往下垂着,厚厚的嘴唇涂得猩红。两个侍婢手捧茶盘上前献茶,然后恭敬地站在胖夫人身后。

“老爷,小凤凰的事给罗大人添了不少麻烦,老妇人深表歉意。烦请老爷转告罗大人,让他别把这事放在心上,都是这小狐媚子自己惹的祸……”

“不知院主太太能否跟下官讲讲小凤凰的身世?”狄公问道。

“哦,可以。这小狐媚子本是一个卖菜老农的小女儿,上面有四个姐姐,三年前被卖到坊里。她跟着名师善才学歌舞,因为勤奋又聪明,舞跳得很好。但这小狐媚子心气太高,性格又倔强,不爱奉承人,所以姐妹们背后多有骂她的。有人说她长了张狐狸脸,身上还有怪味,疑心她是狐狸精托生的。”

“再问院主太太,这小凤凰平日在坊里有没有深交的人,是否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门的黑狐祠,说是找那里的女巫学舞曲,我也答应了她。那女巫是个可怜的孤女。不过南门一带都是野寺荒郊,白天都有狐狸精出没,不知小凤凰这狐媚子结识了什么野汉子,才惹来这杀身之祸。老爷,她生性孤僻,除了听我的话,很少和姐妹们合得来,坊里也没什么朋友,所以终究不得善终。”

“黑狐祠的女巫原本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

女院主投来责怪的目光,说:“老爷忘了,我们蓝宝石坊是官府资助设立的歌院舞场,可不是那些三瓦两舍的烟花之地。那狐狸精与我们蓝宝石坊从无关系!”

“听说那女巫的生父原本在金华城里?”

“没听说过。小凤凰说她是唯一一个去过黑狐祠的人。”

“院主可认识玉兰小姐?”狄公换了个话题。

胖夫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答道:“认识,认识,白鹭观的道姑谁不认识!”

“昨夜出事时玉兰小姐也在场,她对小凤凰的不幸格外哀伤。你可知道玉兰和小凤凰之前有什么关系?”

“显然是小凤凰的舞艺吸引了她,听说玉兰小姐也是多才多艺的。正所谓猩猩惜猩猩,女子之间的情分,多半就体现在这上面。”

“你知道朝廷有哪位官员认识小凤凰,近两天来找过她吗?”

“没有。”

“好吧,多谢院主招待。小凤凰的死暂且对姐妹们瞒一天,等明天县衙开堂。下官告辞了。”

狄公从蓝宝石坊乘轿回到县衙,径直去内行书斋找罗应元。

罗应元一见狄公,急忙问道:“你去蓝宝石坊问出什么了?”

“听那里的院主说,除了玉兰,没人私下见过小凤凰。罗相公,今天午后你有什么安排?”

“原本约好了在书斋聚会,评点我的诗集。我一直盼着能得到他们的指点,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是……”

狄公说:“这不妨事,照常举行。我只请罗相公分派些人手,若你的客人有出衙门的,务必派人暗中跟着,随后向我汇报。”

“好吧,反正前程是保不住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这事就由我亲自安排,年兄尽管放心。”

“还有,立刻让缉捕在南门布置巡卒和细作,暗中警戒。只要看到有进出黑狐祠的人,不管是谁,一律先拘捕起来,下午我亲自去的时候也能顺便差遣。现在我就去县学书库,请高师爷随后过来。”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四章

狄公来到县学书库,只见储存史料档案的书架整齐有序,各类目按干支年月分类,十分有条理,心中不禁大喜。书库角落放着一条长桌,一位老馆吏正埋头编类图志。过了一会儿,高师爷也赶到了。

高师爷禀报道:“狄老爷,不知您要查阅哪类资料?军事、刑律、食货、方舆、儒林、文学、释道、方技等,都按类目和年月干支编好了,查找起来很方便。”

“高先生,我听说金华府积压了一桩甲戌年的悬案,想看看那案子的宗卷。”

“狄老爷,甲戌年九太子谋逆是最臭名昭着的事,不过我没听说有悬案积压。喂,老裘,你记得甲戌年有悬案吗?”

两鬓斑白的老馆吏转过脸,眯眼想了半晌说:“卑职也没听说有悬案。那年,记得有个莫德龄将军追随九太子,后来被朝廷钦差处决,听说有点冤枉,但案子已定,并未悬置。”

狄公问:“莫德龄将军参与谋反,是九太子的党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档?”

老馆吏答道:“回老爷,牵涉九太子谋逆的案卷都在书架第五层靠右的大红箱里,箱旁堆放的是同年的其他案子。”

“好,高先生,我们把大红箱和旁边的宗卷都提下来放在这长桌上。”狄公说。

老馆吏连忙搭起木梯,高师爷爬上去,把大红箱及箱边的宗卷一件件抱下来。狄公一看,这么长一排案卷,半天一日肯定看不完。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问老馆吏:“有个宋秀才天天来这里看案卷吗?”

“嗯,是的。他读书非常认真,什么都看,连两百年前灾民造反的材料都感兴趣,这些案卷他都翻过了。只是不知这后生这两天怎么没来。”

狄公点头,拉过凳子坐下,专门挑宗卷中有“宋”字的查寻。半天只查出一个姓宋的罪犯案卷,却是一起普通的诈骗案。狄公心里着急:这么查姓宋的太不容易了,或许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岂不是白费功夫!他长叹一声,决定先全力弄清莫德龄谋反案——九太子谋逆是甲戌年最大的案子,可能牵涉不少冤枉连坐的人,莫德龄的案卷里或许有线索。

他打开大红箱子,发现里面文件次序混乱、叠放不齐,有几份还没夹上木夹,显然宋秀才最近认真翻阅过。

第一本总卷概述了九太子谋逆的案情:九太子在长安时性情躁急、好猜疑,先皇驾崩后,圣上封他到金华,本想让他修身养性,他却萌生谋逆之心。群臣吹捧他德行、文章在诸太子之上,王妃也唆使他夺位。九太子秣马厉兵时,有人密报朝廷,圣上震怒,派御林军围了王府,钦差传命押解他和王妃去长安。九太子自知事败,杀了王妃后自刎。御林军查封王府,收拘所有谋逆文武大臣,钦差核实后就地正法,并备文申朝廷。当时钦差收到无数指控信,都认真核查,生怕挟私谋害。其中一封匿名信告发退休的莫德龄将军参与谋反,称九太子有密信给将军,并指出藏信楼阁。钦差搜查后,果然查获两封亲笔信,当即收捕莫将军。将军矢口否认,称信是伪造,但钦差验对后认为属实,又查访到逆臣招供将军曾诽谤朝廷,于是判斩将军和两个成年儿子,籍没家财,宅眷入官发卖为奴。

案卷附录的发卖名单上,记着莫德龄五位妻妾和子女的名字。狄公惊讶地发现,将军的第二房侍妾姓宋,姓氏上打了朱钤(官印)——原来处斩将军前一晚,她便悬梁自尽,留下五岁儿子名“一文”。宋氏因不及发卖,故用朱钤标记。

狄公长舒一口气,面露满意笑容:宋一文回金华为父报仇,想必手中有洗刷莫将军罪行的证据,他在找写匿名信的告发者,视其为杀父仇人。狄公还发现,莫将军被判斩的唯一依据是九太子的两封密信,信的内容未知,且逆臣招供中也没提及他与九太子的关系。钦差认为九太子乖戾狡诈,可能没向其他群臣吐露与莫将军的勾结。

狄公摇摇头,挑出载有匿名信的附件(只是抄件,原件在京师大理寺)。从行文风格看,匿名信作者文笔高超、造诣深厚,信的空白处抄有钦差朱批:“此信出自知情大臣,立即核对内容及笔迹。”附件后注明撰者佚名,尽管钦差悬赏厚赐告发者,却无人领赏。

狄公捋着长胡子推敲:九太子密信盖了私章,无法伪造;钦差原是大理寺正卿,是朝廷最精干正直的刑审权威,不徇私阿附。那么宋秀才又能有什么证据洗刷父亲的弥天大罪呢?案发时他才五岁,流离颠沛,靠远方舅父收养才活下来,能有什么办法搞到当年大案的一手材料?况且他现在已被杀害。看来要查清此案,还须找宋一文的娘家人物。

狄公叫来老馆吏:“裘先生,能否把甲戌年的税册拿来?我想找姓宋一族的纳税情况。”

老馆吏取来税册,狄公专查纳税少的贫寒人家——宋一文的母亲既是莫家二房侍妾,她父亲肯定不富裕。不久,他便看到一个户主叫“宋文达”,职业栏填“菜农”,一妻两女:长女嫁陶瓷器店主黄氏,次女卖给莫德龄将军府做侍妾,后面注了宋文达的死亡年月。因他无子嗣,这一户便注销了,签押了县司户、司仓的朱钤。

狄公又要了陶瓷器行会的税册,翻了几页,果然找到一个姓黄的小铺主,妻宋氏,住在东门附近小巷。他记下黄掌柜的地址和收养宋一文的京师舅父名姓,抽出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将全部案卷还给老馆吏,道了谢后与高师爷雇轿回衙。

回到县衙,狄公向内衙的罗应元汇报了在县学书库的发现:“罗相公,宋秀才原来是莫德龄将军的儿子,由姓宋的侍妾所生。他来金华是为了证实父亲被诬告,想找到十八年前写匿名信的人——他可能握有洗刷父亲罪名的证据,这与朱红说的吻合。眼下他还有个姨母住在金华,开陶瓷器铺子。我现在就去东门找他姨母,然后去黑狐祠接朱红回县衙,或许还能赶上您诗集的评议会。”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馆舍,换上海蓝色长袍,戴上黑弁帽子,出了县衙仪门,雇了顶小轿直奔东门。

轿子在东门内一排紧密相连的平房前停下。狄公看见一家绸布铺,进去花二两银子剪了一匹上品花金绸、两匹文葛,又到果品铺买了两只熏肥鸭和一盒月饼,便按地址寻找“黄记陶瓷器铺”。

找了好一会儿,狄公才在一条弯曲幽暗的小巷尽头看到那家小铺。铺外搭着块打满补丁的布篷,里面堆放着粗瓷碗盘、溺壶缸罐,一个衣衫破旧的汉子坐在摊后。

狄公上前打招呼:“请问先生是黄掌柜吗?”

汉子很惊讶,连忙点头:“正是。您要买什么?”

“我姓宋,和掌柜太太是本家,路过金华,特来拜访姐姐。”

黄掌柜半信半疑,回头对屋里做针线的中年妇人喊道:“娘子,你本家的兄弟来看你了!”他请狄公进店坐下,要去沏茶。

妇人出来相见,也很诧异——她从没听说过有本家兄弟。狄公递上礼品:“姐姐,三叔从京师来信说伯父母去世了,还把您的地址告诉我。我从徽州去京师收账,路过金华,特来认亲。这点薄礼,还请姐姐收下。”

妇人一见绸料、文葛,心里暗喜,又看到熏鸭和月饼,笑得合不拢嘴,也不问缘由,直接认了这个“堂弟”。

“贤弟这么破费,为姐的怎好意思?今早灯花爆了好几下,我就猜有贵人来访!”

黄掌柜忙说:“娘子,快把熏鸭切了,再拿大碗和瓷杯来!今日中秋,我备了白酒,没想到还有熏鸭下酒,真是吉利!以后我再也不嫌弃你娘家了,原来还这么兴旺!”

妇人皱了皱眉:“贤弟不知,就为你二姐的事,现在都没人敢来看我们了。”

“莫姐夫的事我在南方听说了,二姐殉节确实让人难过,但好在我们宋家摆脱了莫家的关系。唉,不知一文贤甥后来怎样了?”

“一文?早年听说在京师读书,中了秀才。这孩子心高气傲,哪会想我这个穷姨妈!别提他了,来,喝酒聊天!”妇人切好熏鸭,斟上酒。

“听三叔说莫家对二姐不好,常虐待她。”狄公呷了口酒。

“不,莫将军对她很器重,夫妻恩爱,生下一文后更欢喜。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被黑狐狸精附了身!”黄掌柜愤愤插嘴。

宋氏忙打断他,对狄公说:“说来也无奈,或许是父亲的错。”她叹了口气,给自己斟酒,“我妹妹原本文静,处处讨喜。十五岁那年,她去野外割兔草,捡到一只黑毛雌狐狸崽,觉得好玩抱回家。父亲一看是只漂亮狐狸,很害怕,偷偷宰了。妹妹第二天就病了,整天没精打采,像丢了魂,跟以前完全不一样。”

黄掌柜撕开鸭腿塞进嘴里,又忍不住说:“就是那黑狐狸的魂附了她的身!”

宋氏点头接着说:“父亲请了道士做法,烧符念咒都没用。她十六岁时,就开始和后生们眉来眼去。因她长得俊俏,父母放心不下,整天盯着她。后来听说莫将军要纳妾,就托卖梳篦花粉的马大娘去说亲。没想到一拍即合,莫将军的正房太太也看得上她。莫家送来财礼,择吉日用花轿把她抬进了府,生下一文后,莫府上下都喜欢她,下人都敬她,叫她‘三太太’。”

“是她自己毁了自己!这黑狐狸精终究做了丑事。”黄掌柜喝多了,又插了一句。

宋氏撩开额前的白发,继续说:“有天我在街上碰到莫府的丫环,她说三太太半个月就回家看一次父母姐姐,大家都夸她有孝心。我心里一凉——妹妹近一年根本没回过家!后来她终于来了,已有八个月身孕,孩子当然不是莫将军的。我们找了很多药给她吃,都没用,最后早产生下一个女孩。我们不敢收留,她就用一块大红绸把孩子裹严实,扔到大路上,希望有人捡走。那种红绸平时只有和尚用来做袈裟。”

见狄公面露惊惶,宋氏忙笑道:“贤弟可能没听说过,虽然不光彩,但都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一提起那可怜的甥女,我就心酸。”说着呜咽起来。

黄掌柜说:“够了,娘子,提这些旧事干嘛?今天什么日子?贤内弟大老远来,还让他看你流泪。唉,只怨我们没儿女,一提那女孩她就哭。长话短说吧:莫将军当时正在九太子宫里议事,没回府。纸包不住火,他回府听说后暴跳如雷,让人看管了她,一边找奸夫,说等公事了结就亲自杀了他们。当夜姨妹就偷空上吊了。第二天钦差带御林军包围将军府,搜出九太子的密信,将军就被斩了,两个儿子也一起被杀。幸好一文才五岁,活了下来……来,敬贤内弟一杯!说这些干嘛?做官也危险,一道圣旨就可能满门抄斩,不如我们穷夫妻自在。”

“姐姐知道那奸夫是谁吗?”狄公问。

“你二姐从没说过,只知道是个做官的,风流有学问,才迷住了她,做出这等事。”

狄公匆匆吃了两口酒便告辞,黄掌柜夫妇再三挽留。狄公说:“我今夜要去杭州,以后再来看望姐姐、姐夫。”

黄掌柜和宋氏一直送到巷口,看狄公朝东门走去才回铺子,两人只顾着欢喜,没深究这个“弟弟”的来历。

狄公回到县衙,先去内衙书斋看了看,客人还没来,时间尚早,便回馆舍更衣。他从抽屉里拿出玉兰小姐的案卷抄件,翻到一封匿名信,信中告发玉兰在白鹭观的马樱树下埋了被杀侍婢的尸体,便停下了。

狄公抽出这封匿名信,又从袖中拿出告发莫德龄将军的匿名信,并列放在书案上,慢慢捋着胡子,仔细比较:两封都是抄件,抄手笔迹不同,只能从文字、语气、风格判断是否出自同一人。看了半天,狄公没把握,摇摇头将两封信塞进衣袖,向内衙走去。

此时罗应元正在翻阅新刻的诗集,准备选几首满意的在贵宾面前吟诵,盼着邵樊文、张岚波、玉兰、如意法师等人能为诗集写序跋、做公允评价。

狄公见到罗应元,急忙说:“罗相公,我又有新发现!宋秀才的母亲,也就是莫将军的二房侍妾,府里叫她‘三太太’,后来和一个不知名的官员有私情,生下一个女儿并遗弃了——这个私生女就是黑狐祠的朱红!”

罗应元满脸惊讶。

狄公继续说:“弃婴用大红绸包裹,被人捡到后,可能就依红绸的颜色取名‘朱红’。这样,朱红和宋一文就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就是秀才说不能和她结婚的原因。同时也说明,朱红的父亲可能就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莫将军被处决前已发现奸情,扬言要亲自杀了奸夫淫妇。宋一文的母亲自知难逃一死,上吊自尽,莫将军第二天就被钦差斩首,奸夫没找到。或许莫将军知道奸夫是谁,只是自己犯了王法,来不及惩罚他了。”

“天哪!狄年兄,你从哪得知这么多内情?”罗县令又惊又佩。

狄公接着说:“我琢磨着莫将军确实参与了九太子的谋逆,他的死是罪有应得,没什么值得同情的。但那个奸夫肯定是害怕莫将军揭露他们的私情,所以先下了手,用一封匿名信把将军置于死地,让他来不及反应。宋秀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想办法证明他父亲是被冤枉的,但不得不说,宋秀才的想法是错的,他的计划也不可能实现。”

罗县令问:“既然莫将军参与了谋逆,写匿名信告发他是值得称赞的,那这人为什么还害怕宋秀才,非要把他杀了呢?”

狄公说:“写匿名信的告发者肯定是谋逆的知情人,而且是个体面的官员。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前程,他绝不能让私情被揭露。另外,我觉得他自己肯定也卷入了九太子的阴谋,不然他不可能知道九太子给莫将军写了密信,还清楚藏信的地方。后来钦差悬赏,他始终不肯露面领赏,这既是他的高明之处,也是狡诈之处。”

“我的天!这个人可能是谁呢?”

“看来还是我之前说的,和杀害小凤凰的嫌疑人一样,就在你请来的客人当中。当然不会是玉兰小姐,因为凶手是朱红的父亲。等会儿朱红会告诉我们这个神秘人是谁,虽然他每次去看私生女都蒙着脸,但朱红能根据声音和形态认出他。”

“狄年兄,容我插一句,我觉得如意法师肯定不是。他长得丑陋俗气,哪个女子会把这个丑和尚当成情人呢?”

“罗相公,这可不好说。宋秀才的母亲精神有些反常,她娘家觉得是黑狐狸附了身。不管怎样,她进莫将军府时才十七岁,而将军已经六十多岁了。或许正是如意法师的奇特样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爱。如意法师性格古怪,有才有智,这往往能让女子动情。而且我看如意法师好像什么都知道,说话又模糊恍惚,很可疑。他住的敏悟寺离黑狐祠很近,去看朱红最方便,其他人去都得担风险。等会儿你和客人聚会时,想办法打听一下,十八年前莫将军被斩那年,张岚波和如意法师在不在金华。邵大人当年就是婺州金华府的刺史,不用问。你再打听一下,今年玉兰小姐在白鹭观被捕时,这三位客人有没有在新安。”

“狄年兄,你怎么又提到玉兰小姐和白鹭观了?”罗县令疑惑地问。

“我相信一点,罪犯总喜欢用同样的手段达到犯罪目的。就像当年告发莫将军一样,今年告发玉兰打死侍婢的也是一封匿名信。当年这人告发莫将军是为了达到卑鄙的目的,今年告发玉兰,说不定也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狄仁杰说道。

这时高师爷走进内衙。

狄公继续说:“高师爷来得正好。罗相公,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等朱红身体恢复后,委托给她的姨母黄掌柜夫妇抚养,他们正好没有孩子。我和高师爷现在就去黑狐祠把朱红带到衙里。”狄公说着从袖中拿出两封匿名信交给罗应元,“这都是抄件,你只能从行文风格的细微差别判断是否出自同一人,仔细看看,千万别告诉别人!”

高师爷上前向罗、狄两位老爷行礼请安。

罗应元对他说:“高放,你现在陪狄县令去南门外的黑狐祠,把那个小女巫带到衙里来。我打算平整荒地,拆了那座祠。”

狄公补充道:“高先生,你和我坐一顶轿,另一顶轿让大夫跟着,那个女巫病得很重。”

高师爷领命去吩咐差役备轿。狄公告别罗县令,和高师爷在庭院上轿,大夫的轿子也在一旁等候。两顶轿子出了衙门,径直向南门走去。

轿子抬到寺庙街头敏悟寺山门时,高师爷对狄公说:“昨天早上,我奉罗老爷之命来请如意法师,费了好多口舌,他一直不肯来。直到我说有您狄老爷参加,他才改了主意,答应过来。”

狄公一听,坐直了身子问:“他说原因了吗?”

“老爷,我只是说了您在侦讯破案方面的声誉。没记错的话,法师当时还说他倒想听听您对狐狸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那高先生问他‘狐狸’是什么意思了吗?”

高师爷摇摇头。忽然轿子停下了,他掀开轿帘问:“怎么了?为什么不走了?”

差役回答:“回老爷,一群人堵在城门口,说是黑狐祠的女巫得狂癫病死了。”

狄公听了,急忙下轿,见六名衙卒用长矛杆在城门口设了警戒线,不断驱赶看热闹的百姓。前面的路上,朱红四肢伸展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她破烂的裙子沾满了尘垢和泥污,样子十分可怜。两名衙卒正用长叉叉起她——城外的榛棘丛上堆着干柴,已经点燃了火。

巡官跪着禀报狄公:“老爷最好别靠近,这狂癫病很危险,我们正准备焚烧尸体。”

高师爷忙问巡官:“这是怎么回事?这女子真的死了吗?”

“确实死了。半个时辰前,我们听到野草丛中传来古怪凄厉的叫声,以为是疯狗咬人,仔细看才发现是这女子一边狂奔一边狂叫,口吐泡沫,四肢抽搐。兵士用长矛阻拦,把她绊倒在地。她一倒下就再也没起来,也不叫了,上前一看,已经没了呼吸。”

狄公叫大夫来验看,大夫验完也说死了,还要求把长矛、长叉和尸体一起烧掉,那一带的灌木丛也全部烧光,不留寸草。

狄公见状无可奈何,叹了几声点点头,吩咐师爷和大夫留在这里处理事务,自己上轿按原路回县衙去了。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六章

衙院里停着三顶大官轿,一群丫鬟正忙着给轿内添加锦缎套垫、摆放茶盘果品。墙角蹲着二十四名等候抬轿的伺役,他们统一穿着宽襟通袖、镶红边的印字衫褂,腰间系着下垂金黄流苏的大红宽带,脚蹬绑腿麻鞋,显得十分利落。大门内已备好了许多灯笼和“回避”“肃静”的牙牌,灯笼上贴着“金华县正堂”的大金字样。客人们早已穿戴整齐,齐聚在花园里等候。

罗县令见客人全到齐,便吩咐差役掀开轿帘伺候上轿。这时,如意法师上前对罗县令说:“罗大人,我把大红袈裟忘在敏悟寺了,得先回寺里取。诸位客人先上轿,贫僧自有脚力,随后就到。”

罗县令有些犹豫,如意法师又说:“双龙山的路我很熟,我有个师兄原是山上玉壶寺的住持。罗大人,我不止一次说过,千万别为贫僧备车轿坐骑。”说完便提起禅杖褡裢,快步走出县衙大门。

“既然如意大师父执意步行,那我的小轿也不用了。邵大人、张大人坐第一顶轿,玉兰小姐和我夫人坐第二顶,狄年兄与我坐第三顶。扈从行列里的杂役都骑马跟随,不得有误。”

不一会儿,车轿人马启动,军乐开道,牙仗两列分开,三顶官轿摇摇晃晃出了金华县正堂大门。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旌旗飘扬,矛戈在阳光下闪耀。扈从骑兵都披红挂绿,官府仪仗威风凛凛,路上百姓纷纷躲到路边,不敢抬头观看。

金华县衙到双龙山翠玉崖有十五里山路,狄公刚坐定想闭目养神,罗应元便开口说:“年兄托付的事,我已打听清楚了。甲戌年二月莫将军被处决时,邵大人正是金华刺史。钦差来到婺州,就住在刺史府,两人关系很亲近。邵刺史熟知九太子党羽的详情,一一指点,钦差大人毫不费力就剪除了逆党,整肃了纲纪。张大人当时也在金华,他的几个庄园发生了骚乱,正从京师匆匆赶来调解——年兄可知,金华附近东阳、义乌一带几乎有一半良田都是张大人的产业。如意法师当年也在金华,就在他刚才说的玉壶寺讲经。至于玉兰小姐在白鹭观出事时,不知他们三人是否在新安。对了,年兄把黑狐祠的女巫带到县衙了吗?”

“哦,她已经死了,正在南门外焚烧。说是得了狂癫病,无法救治。我猜这病根是和狐狸接触染上的,她与狐狸混在一起,哪能不出意外?我那天见她时,她就已病入膏肓了。”

“原来如此,真是可怜的小女巫!”罗县令也动了恻隐之心。

狄公又道:“我原本寄望于朱红,指望她辨认出生父,现在这条路断了。但我深信凶手一定在你的客人中。这人不仅当年写匿名信告发莫将军,现在还杀了宋一文和小凤凰,我甚至怀疑暗害玉兰的匿名信也是他干的。罗相公不妨回想一下,关键在于小凤凰那天去黑狐祠看朱红的路上,撞见了从祠里出来的朱红父亲。当时小凤凰没多想,只是觉得好奇,后来,也就是昨天,当她在县衙拜见两位大人时,一眼就认出了他。正因如此,小凤凰才突然决定放弃跳《紫云凤凰》,改跳《黑狐曲》。她想借《黑狐曲》打动朱红父亲、博取好感,同时也不乏要挟之意。舞跳完后,她会要求对方举荐自己去长安教坊司——她本就是一心想出人头地的姑娘,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但她没看透朱红父亲的狠毒心肠,更不知《黑狐曲》背后藏着复杂内情。外人只说《黑狐曲》不祥,害死了她,其实是她太天真,也怪她生性太倔强,终究不得善终。”

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继续说:“至于宋秀才,他父亲被斩首时才五岁,当时被远房舅父带到京师。他究竟得到什么材料能洗刷父亲罪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母亲曾与人通奸的事,我猜他略知一二——舅父后来一定告诉了他母亲的真正死因。他来金华不敢认姨母,正说明心中有愧。他一定从某种迹象或传闻中得知朱红是母亲的私生女,所以来金华与朱红接头探虚实,同时去县学书库查阅当年定案细节,想找出破绽翻案。朱红不便告诉宋一文她与父亲的往来,但却把宋一文来金华企图翻案复仇的事告诉了父亲,并说出宋一文租住在孟家后院的住址。朱红父亲怕当年丑事败露,便先下手杀了宋一文。”

罗应元听了不住点头。

“关于玉兰小姐在白鹭观的事还无线索,罗相公对那两封匿名信有什么看法?”

“我看两封信在措词文风上略有相似,尤其在‘之乎者也矣焉哉’这类虚字眼的用法上很一致,且都没有语病,显然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确是同一人所写,我不敢贸然判断。”罗应元说。

狄公道:“我真想看看两封信的原件——我对笔迹异同有深入研究,很有自信。但这得去京师一趟,再说大理寺查封的案卷,没有圣上批谕不能随便翻动。”

罗县令说:“年兄为何不撇开匿名信,直接从三位客人的言语态度中细细观察?”

“罗相公此言差矣。邵、张两大人风流儒雅,闻名朝野,极善克制,又老于世故,官场应对十分娴熟,即便已退休,行事仍如在职时一般。如意法师更让人捉摸不透,他出入三教,真面目难识。若没有铁证,很难勘破此案。”

罗应元叹息一声,低头不语。

狄公沉默片刻,突然又说:“罗相公,昨夜我始终在宴席上,细细观察了四位客人。他们讲究繁文缛节,表现含蓄;叙旧情新谊,也很克制。文人心思曲折,城府极深,言语谨慎。我看出他们四人彼此很熟,近年断断续续有往来,如今同来你县衙做客,言行更添了几分玄虚。只有玉兰小姐例外,她天生感情炽烈,刚坐了一个半月牢,一肚子委屈要倾诉。我看出她心底藏着巨大痛苦,昨夜题的《对月》诗,能看出她对命运的抗争和对负心人的嘲讽,让画厅气氛一度紧张。我断定这首诗是有所指的,且指向三位贵宾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说昨夜那首《对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主旨深远,意趣难寻,确实是高格诗品。尤其是即席而作,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

“对!罗相公,今夜在翠玉崖野宴上,我要正面跟玉兰小姐提起白鹭观的案子,察言观色看她反应,再慢慢把话题转到匿名信上。我认为写匿名信的人一定很忌恨玉兰,存心要害她,但又无可否认,此人是玉兰的故交旧友,才知道白鹭观马樱树下的秘密。”

罗应元脸上露出一丝光彩:“这真是个好主意,年兄,我在一旁尽力配合。”

红日西沉时,三顶官轿及扈从人马抵达翠玉崖。这里周围坡谷岗峦间全是苍劲古松,翠玉崖得名于松树碧色如玉。一丈远的断崖上有一座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渊。此时夕阳微弱,紫雾弥漫,西天几抹猩红落霞跳跃变幻,衬托着太阳缓缓落下。断崖下有个朝真古洞,云雾缭绕,平日只有猴子攀爬进出,山腰玉壶寺胆大的和尚会来洞壁采灵芝。

罗应元吩咐就地搭帐篷、埋灶生火,又去危亭中摆设酒桌,杂役们奔走忙碌自不必说。

客人们下轿后,见翠玉崖山势高峻、松林明丽,又有晚霞流荡、空谷生烟,无不啧啧称奇。况且帐篷外珍馐佳肴飘出阵阵诱人香味。

如意法师早已赶到,换上了一身猩红绸袈裟。他见客人们下轿,一一合掌祝福,一对蛤蟆般的大眼睛却闪烁着惊恐不安的神色。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七章

狄公跟着众人走进那座危亭,喝了一盅新茶,便倚着栏杆欣赏悬崖景致。悬崖下的峡谷中奔腾着几条湍急的溪流,“訇訇”的水声即便是在百丈之上的古亭里也听得十分清楚。空谷中不时有云雾升腾,遮蔽视线;云雾散去时,便能清晰看见峡谷底下的农田、小桥、房舍和水碓。

张岚波说:“我还是十来岁时来过这里,那时还有人在古亭上跳崖‘殉身’,说是要迎接佛的召唤。眼前的景色真是美不胜收,我想写首诗描绘一番。”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诗刻在这亭子上了。当年我陪同宰相来此游览,写了一首五言古意,工匠制成诗匾后早悬挂在亭檐上了。”大家仰头一看,亭内果然挂着十几块诗匾,其中一块黑漆泥金底、镌刻着古隶的诗匾,落款正是邵樊文的印章。

邵樊文得意地说:“当年宰相来此时,朝中跟着一班文士,大家分韵题诗。宰相说这翠玉崖如在云端,今日这聚会就叫‘云中会’吧!我看今日雅会不输当年气象,不知谁能题个高雅的名目?”

“雾里会。”如意法师冲口而出,声音嘶哑,表情严肃。

“好!”张岚波叫道,“今天雾确实大,松林间、高崖上到处飘着白雾,古亭下的深谷更是雾茫茫一片,‘雾里会’这名目很贴切,也有意思。”

如意法师诡谲地说:“古人蚩尤能作五里雾,今日这雾怕是有十里,脚跟浮在雾里,身子迷在雾里,眼中还能看清什么?”

狄公听出他话中有话,怕泄露天机,连忙岔开话题:“让我们等候明月从东岭升起吧!”

罗应元吩咐伺役摆上酒席,又端来果品、月饼,在亭内备好。他邀请邵大人、张大人分坐左右,让如意法师和玉兰小姐分坐狄公两侧,众人团团围坐一桌。亭内石凳上早已铺好厚厚的锦缎垫套,每个石凳前还放了搁脚的木墩。酒菜陆续上桌,宴席热气腾腾。亭外不时有寒凉的山风吹过,还能听到山鸟的哀鸣和秋虫的长吟。

如意法师开口道:“我刚才爬到半山时,突然从洞穴里跑出一条黑毛狐狸,它立起身朝我啼泣,像是有满腔冤屈。”

玉兰微微一笑:“如意师父,今夜倒想听听你讲狐狸的趣闻。上次在新安,你讲的黑狐狸故事让我毛骨悚然,夜里都不敢走路,看看今夜你能讲出什么更迷人的故事。”

“玉兰小姐,狐狸非同一般禽兽,它同人一样有灵感和智慧,甚至更敏锐强烈。它会变作美女迷惑人,但心地善良,往往自己受骗,被人遗弃、宰杀。不过它的阴魂不会罢休,会托梦给清官诛邪扶正,为它复仇……”

邵樊文打断他:“我们还是接着聊罗县令的诗歌吧。诗集里那首《痴情郎》,莫不是罗县令的自画像?哈哈。”

玉兰说:“罗大人那首《痴情郎》并不真切,他爱过许多人。只有始终爱一个人,为她喜悲、为她生死,才算得上‘痴情郎’。”

罗应元脸色发白,心里很不痛快。

张岚波说:“玉兰小姐这话颇有高见,只是冲撞了罗县令,还望大人不计较。既然小姐有‘为他乐、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的真诚炽热爱意,那便是‘痴情女’了——此处单罚玉兰小姐作一首《痴情女》诗,既向大家谢罪,也与罗县令的《痴情郎》成对,永照诗坛,让后世痴男痴女心生惭愧,不敢再妄题诗、浪洒情泪。”

“好主意!”如意法师大声赞同。

玉兰小姐呷了一口酒,借着酒兴要来笔砚,走到一根朱漆亭柱旁,让丫鬟一个捧砚、一个擎烛。她略一思索,润了润笔,在亭柱平滑无疤的一面“飕飕”题了一首绝句: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欢,寄词新题《妾薄命》。**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狄公、罗应元一同走近亭柱,轻轻吟诵,不禁频频叹息,心中称许。罗应元命伺役将玉兰的诗拓下,明日雇工匠刻成两方诗匾,将《痴情郎》《痴情女》分别镌刻悬挂在亭内,以记今日之盛,盼能流芳后世。

狄公见玉兰归座,便凑近说:“玉兰小姐,我读过白鹭观案子的所有记录,觉得其中有蹊跷。不知小姐是否愿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辩书,以便刑部明判。”

“多谢狄大人费心。若我认为有必要申辩,自会斟酌措辞,不敢劳烦大驾。”玉兰显然不想让狄公插手。

狄公又说:“我细究案子本末,最不解的还是那封告发你的匿名信。这人怎会如此清楚白鹭观内的事?侍婢才死三日便事发,小姐不觉得这很耐人寻味吗?你对写匿名信的人,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

“若是知道,自会告诉官府。”她举杯一饮而尽,又说,“不过,或许也不会告诉他们。”

此时邵大人、张大人、如意法师回到酒桌,众人提议为玉兰的诗干三杯。客人都酒量甚宏,举止依旧镇静。但玉兰眼中已闪烁着狂热光芒——题《痴情女》的诗思、狄公的话语撩拨,加上上等香酒的刺激,让她精神亢奋、情绪狂乱。她胸脯起伏,细微的喘息和心跳声,狄公都隐约可闻。他知道此刻必须进一步引导玉兰开口——她刚才的话已暗示知道匿名信是谁,只是不愿说出姓名。

狄公又开口:“告发你的匿名信,让我想起十八年前告发莫德龄将军谋反的匿名信,两封信可能是同一人所写。”

玉兰惊讶地望着狄公:“十八年前我才十二岁,这与我有何干系?”

“当然是间接相关。我在金华遇到莫德龄将军一位姓宋侍妾的儿子,他也在追查写匿名信的人。”狄公说着,朝满座客人瞥了一眼。

“你是说那个姓宋的秀才吗?听说前天被人杀了。”玉兰道。

“因为这匿名信与秀才被杀有关,我和罗县令已专门调查了莫德龄的案子。”

邵樊文说:“莫德龄追随九太子谋逆,当年圣上派钦差将他正法。我当时是金华刺史,一直协助钦差捉拿逆党,莫德龄的案子翻不了。何况他心术不正,诽谤朝廷,即便立过军功也没用。”

张岚波插话:“我也听说过莫德龄谋反案,但不知与宋秀才之死有何关联?”

狄公大声说:“我还要补充一点:宋秀才的母亲,也就是莫德龄那位姓宋的侍妾,行为不端,与奸夫私通生下一个女儿,这女儿就住在金华。宋秀才得知此事,便来金华找到这位同母异父的妹妹,想从她口中探知母亲奸夫的姓名——他认为这个奸夫就是写匿名信害死父亲的人。而那奸夫得知消息后,为怕十八年前的私情败露,毁了自己的前程和名声,便杀害了宋秀才。”

邵樊文问:“那么狄县令,你找到这个凶手了吗?”

狄公继续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异父妹妹——她是南门外荒凉黑狐祠的女巫,衣衫褴褛、半饥不饱,日夜与狐狸为伴,处境十分凄惨。”

“那么,狄大人,你认识朱红?你已经见过她了?”如意法师惊问。他那双蛤蟆般的大眼睛全部凸了出来,布满血丝,正在咀嚼的嘴惊愕地咧开着。

第七部 黑狐狸 第十八章

如意法师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说:

“我也见过黑狐祠的那个女巫,她叫朱红。她和狐狸以姐妹相称,同吃同住,日夜相伴。有人说她本身就是一条黑狐狸。你知道她的背景吗?她无父无母,不知道从哪里来到人间。她曾被卖到一家妓馆,可第一天接客就把客官的舌尖咬了下来,这正是狐狸的行为。当夜她就逃到了黑狐祠,从此住在里面再也不出来了。”

“大师父什么时候见过她?”狄公问道。

“一年前我就见过她。这次来金华,我很想和她聊聊狐狸的事,可你知道她住的地方幽灵鬼魂太多,贫僧佛性不足,禅灯不亮,好几次都被狐狸野兔拦了回来。唉!罗大人,你知道昨夜要来跳舞的那个女孩也是一条狐狸精吗?嘿,她被剪刀伤了脚,后来怎么样了?”

狄公对罗应元点头示意,罗应元答道:“不瞒大师父,那小凤凰已经死了——也是被人谋杀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师并不惊讶,“她的死尸躺在离我们不远的东厢,而我们还在画厅里喝酒、聊天、评议新诗呢。”

张岚波两眼望着玉兰,显得十分惊惶:“也被杀了?是你发现她被杀的?莫不是狐仙显灵了?”

玉兰点了点头。

邵樊文生气地说:“罗县令,昨夜发生这么不幸的事,你应该及时告诉我们。我们都处理过刑事审讯,多少有些经验,也不会那么容易伤感。现在你不得不面对两起谋杀案的侦查,谋杀小凤凰的凶手有什么线索了吗?”

狄公见罗应元情绪紧张、犹豫不决,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这两起案子实际上是相互关联的。宋秀才企图为他父亲翻案,我赞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龄将军确实犯了谋逆的大罪,铁案如山,谁也无法翻案。但宋秀才有一点看得很准,他认为那封写匿名信告发他父亲的人,并不是出于对圣上的忠诚,而是为了掩盖自己卑鄙的私情。正是怀着同样的目的,他又杀死了探得真相的宋秀才。”

玉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狄大人,你还要把这可怕的谈话继续下去吗?”她声音颤抖,全身痉挛,“你……你正在用一种狡猾残忍的手法把咒箍越缩越紧……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节!忘了在座的都是着名诗人!忘了我是一个带罪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被处死!”

狄公说:“玉兰小姐不要惊慌,我刚才已经说了,告发你的那封匿名信和告发莫将军的匿名信,出自同一只肮脏的手。我想仅这一点,你就可以明白那凶手与你本人的案子有何种利害关系了。”

邵樊文、张岚波、如意法师都十分惊讶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继续说:“再说小凤凰被害的事。你们知道画厅挂帘背后有一条通往东厢的走道,凶手只是听到小凤凰要跳《黑狐曲》时才动了杀机。这个曲子提醒凶手,他是黑狐祠里女巫朱红的生身父亲,而事实上小凤凰也早已认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声巨响,玉兰跳起来掀翻了石凳,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她铁青着脸望着狄公大声叫道:“狄仁杰,你这个狡猾的讼棍、恶魔使君,你那套伎俩近两天我早已尝够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兰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狄仁杰,我也无需瞒你,正是我杀了小凤凰!那个小狐狸精企图讹诈我,甚至用白鹭观的旧事来嘲弄我,说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咽不下这口气,就用剪刀刺进了她的喉咙。哈哈,真是罪有应得,她那张狐狸一样的嘴脸我早就看够了。”玉兰情绪亢奋,言词犀利。

席上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狄公疑惑地望着玉兰眼中射出的两团怒火,不由浑身战栗了一下。

玉兰渐渐缓和了情绪,平静地继续说:“宋一文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在京师就有往来。小凤凰不知怎么也认识宋一文,她告诉我宋一文经常去黑狐祠看朱红。她从宋一文那里探知我的秘密,企图讹诈我。”

狄公问:“玉兰小姐,宋一文告诉了小凤凰你的什么秘密?”

“宋一文虽是我的旧情人,我们很早就分手了。但两个月前他突然赶到新安白鹭观找我,要求和我和好,我断然拒绝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痛恨男人,他们的花言巧语我都不信。就在这时,我发现我们的侍婢和一个香客勾搭上了,眉来眼去。我立即把她赶出了白鹭观。那天夜里我出去散步,因遇大雨半路返回,正好撞见那侍婢溜回观里偷开我的箱子。我一时愤怒,就关上门,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顿,谁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就在这时宋一文来观里看我,他一见这情景,便一声不响地帮我把尸体拖到庭院的马樱树下偷偷埋了,还约定永不声张。他走后,我自己撬坏了道观后门的门闩,又把银烛台扔到井里。然而他却反目背约,写密信告发了我,使我锒铛入狱,想来无非是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被押来金华刚走进东门,正好和宋一文打了个照面。他厚着脸皮又邀请我去他那里,说他租的房子就在东门附近孟掌柜家的后院。回旅店后,我对差官谎称刚才遇见的是我表兄,十年没见了,夜里想请个假去探望一下,那差官很信任我,竟然同意了。半夜里我找到东门内孟掌柜家后院,宋一文没想到我真的当夜就来,已经睡了,听到我的声音赶忙爬起来打开花园后门迎我进屋。回到屋里我就责问他写密信告我的事,他嬉皮笑脸不承认,我趁他回身去卧房穿衣不备,就用砍刀杀死了他——那柄砍刀是我从客店里随身带去的。

“现在,狄仁杰老爷、罗应元老爷,案情已经大白,你们也不必再奔走忙碌了。贱妾恶贯满盈,犯下了这么多弥天大罪。刑部纵使有意为我开脱,那三个冤魂也不会放过我。玉兰从此与诸位老爷恩公诀别了。”

这边玉兰镇定自若,视死如归,席上的客人早已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狄公被玉兰一番抢白,又摊出这些看似确凿的犯罪事实,言之成理,一时也感到困惑不解。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来,脸上出奇地坚毅平静,手脚却在颤抖。他走到玉兰面前,细细望了玉兰一眼,不禁老泪纵横。他高傲的眼睛望着远天的黑云,镇定地拉直深紫蟒袍,正了正金玉带扣,颤抖着嘴唇说出两句话:“玉兰——老夫误了你!我不需要怜悯,更不奢求宽恕……”说着竟一跃而起,翻出古亭的栏杆,向那百丈深渊纵身一跳!

“啊!——”玉兰发出一声凄绝的尖叫,狄公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忙俯身栏杆向下看,深渊下峡谷水声如雷,古亭外山风呼啸,秋虫长鸣。一轮玉璧般的明月正升上中天,众山万壑披上了一层银霜般的白光。一缕缕轻雾从山穴间逸出,袅袅在半空与天边的纤云交融在一起。

玉兰小姐终于恢复了平静,说道:

“看!月亮什么时候出来的我们谁都没留意,多么亮、多么圆的明月啊!”

客人们这才回过神来,望着玉兰小姐那张与明月一样银白的脸。狄公给玉兰的瓷杯里斟满了酒。

玉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声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贱妾误了你啊!你几次说要在故乡造一座精致的墓园,谁知今天却抛尸他乡!狄大人,罗大人,我刚才错怪了二位,言语冒犯,还请不要记挂。贱妾已是风烛残年,命不久矣。邵樊文的自尽,已经证实了他的罪孽——他是我玉兰一生中唯一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岁遇见他,我们相爱缠绵,形影不离。他帮我秘密逃出京师的妓院,来到金华,度过了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光。但他不敢公开娶我,因为他父亲坚决反对,再说他当时是金华刺史,生怕被人耻笑。后来他父亲做主,为他娶了当朝宰相的女儿,我们不得不分手。他没给我留下分文,我只得回到风月场所苟且偷生,后来又重病缠身,奄奄一息。多亏温东阳极力相助,才脱了困境,但我心里始终怀念邵樊文,日夜惦记他,听到有人从金华来京师,就打听他的消息,从未忘记过他。你们男人很难理解女人的心:一旦真心爱上一个人,就会发疯似的、不顾一切地爱他,哪怕他折磨、嘲讽甚至遗弃自己,也在所不惜。正如我为他喜、为他悲、为他生、为他死,世上再无人能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与莫将军的小妾有私情,当莫将军发现后,他先下手为强,写匿名信告发莫将军。当时正值九太子谋反,莫将军因此遭殃。邵樊文原本与九太子关系密切,但他看出九太子才疏志大,成不了气候,谋反注定失败,便没有参与。可九太子仍把他当心腹。后来圣上派钦差来,邵樊文迎合钦差,检举全部九太子党羽,一网打尽,立了大功,深得钦差信任,于是升官去了京师,进集贤殿当了知院事,陪伴圣上起草诏令。

“邵樊文因为没有子女,对与宋氏私生的女儿朱红心存不忍,却不敢公开认她。每次来金华,他都偷偷去黑狐祠看望朱红,还蒙着脸怕被认出。朱红把宋一文来金华为父翻案的事告诉了他,他便设法杀了宋一文。有一次他从黑狐祠出来,正巧碰上小凤凰,当时小凤凰没在意;昨天下午小凤凰来县衙见到他,认出了他。他怕小凤凰多嘴,便趁放烟火时溜进画厅东厢杀了她。这县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常来常往,对门户走道了如指掌,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做得干净利落,不留痕迹。昨夜我见小凤凰被杀,立刻想到是他干的,当时心情极坏,头痛欲裂。他也从不瞒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我——若不是他今日自尽,我无论如何不会说出这些。

“我鞭笞侍婢致死是事实,但帮我埋尸的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后来写匿名信告发我的也是他。我根本不认识宋一文,刚才说的那些全是编的,只为替邵樊文解脱。他知道我对他一片痴情,却百般折磨我。他嫌弃我,又担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相,想不留痕迹地置我于死地。然而狄老爷、罗老爷已察觉他的行径,狄老爷的法网已套住了他。我出于旧情和对他疯狂的爱,跳出来承揽一切,编造谎言,想让狄老爷放过他。我觉得为他服苦役甚至杀头都是乐事,希望他永远气宇轩昂、风流倜傥。谁知他是大丈夫,推开我的爱,拒绝我的怜悯与宽恕,觉得不能受心灵侮辱,不愿靠女人献身苟活。他跳崖自尽了,这疯狂的举动让我觉得他更高大完美,也让我觉得世界暗淡无光,活着再无意义。但为了不连累二位大人和押解我的差官,我宁愿去刑部大堂承认白鹭观杀人之罪,听候发落。狄大人,罗大人,请受我一拜,抵消刚才言语冲撞的过错。”

玉兰叫来扈从差官,敬了他一杯酒,请他给自己套上锁链,先上轿回城里旅店。

目送玉兰的官轿摇摇晃晃下山,罗应元才回过神:“狄年兄,这简直像一场大梦!太不可思议了。”

“罗相公,刚才玉兰的言行都记录下来,正好充实你为她写的小传。她的生命与诗歌,到今夜已全部终结,你们编纂注释她的诗,不必再考虑今日之后的她。你和被这一幕幕‘诗剧’惊呆了的张大人先坐轿回衙吧,我和如意师父再赏会儿月,吃几块月饼,聊聊天。你回衙后,请高师爷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详细呈报,把这两天动人的情节写进去,让刑部、大理寺、集贤殿学士、圣上,乃至后世都读读这奇绝的传奇。”

古亭内只剩狄公和如意法师。狄公吩咐撤下酒席果品,分赏给扈从。侍役丫鬟们领命,去松林帐篷的篝火旁快活去了。

如意法师看看狄公,意味深长地说:“大人,十里雾散了,‘雾里会’也散了,山色依旧峥嵘。你看那浑圆的月亮,仿佛近在咫尺——狄大人可别忘了,我们今夜原是来赏月的。”

狄公说:“如意大师父,你很怜悯朱红,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今天在半山腰看见那只黑狐狸时,我就知道朱红死了。狄大人,我问你:你真的拿到邵樊文的确凿罪证了吗?”

“没有。玉兰太性急了,她跳出来揭开了疑案的迷雾。如果她今夜冷静些,邵樊文也默不作声,只顾喝酒吃月饼,结局就会不同。其实当时我也不确定真凶是谁——如意师父,我甚至怀疑过你。最后邵樊文可能会嘲讽我几句,或题首打油诗,大家喝光罗县令带来的酒,高兴兴回衙,明天各奔东西,月亮也会渐渐变弯。正是玉兰对邵樊文炽热的爱,让她承揽所有罪名,以为我们已掌握全部证据。这崇高的献身精神,却激起了邵樊文的自负与尊严——他不愿在女人的宽恕怜悯下活下去。”

如意法师笑道:“这或许是一出早已编排好的戏。四十年前朱红的母亲从野外抱回狐狸崽子时,大幕就已拉开。我们看是黑狐狸扮演了人间传奇的角色,可在狐狸看来,或许是人类扮演了狐狸传奇的角色呢——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皎洁,秋山如画,黑夜恍如白昼。

第八部 广州案 第二章

乔泰与陶甘分手后,故意慢悠悠地朝城里走去。很快,他就看到了怀圣寺高高的圆塔顶。那圆塔像一支香烛般耸立在寺院内,塔顶点亮了天灯,人们俗称它“光塔”,附近番坊的胡人则称其为“邦克塔”。这座清真寺院原本是大食回教先贤宛葛素所建,用来宣扬圣祖摩诃末的《古兰经》教义,供番坊内的教民做礼拜。五六月间,大食商船乘着季候风驶入广州港时,寺里的众人会登上塔举办斋戒仪式,祈求风调雨顺,场面十分隆重。五仙旅店正好开在怀圣寺的后墙根,乔泰租赁的楼上客房,打开窗户就能看见那尖顶的光塔,寺内的景象清晰可见。

乔泰很快换下被汗水浸湿的内衫,重新穿上甲铠,外面再裹上一件旧布袍,吹着口哨下了楼。他在账房处交代了一声晚上会晚点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热闹的一角,店铺林立,各家番馆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舶来品,街头巷尾弥漫着烤牛羊肉的香味。乔泰忽然觉得酒瘾上来了,知道这样不好,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刚拐到一条空巷口,迎面就被一个人堵住了。乔泰抬头一看,正是刚才在酒店里遇到的那个长胡子。仔细看,长胡子的头发已有些灰白,头上戴的瓦楞帽也破旧不堪,衣袍和长靴上沾满了泥土,一副寒酸的样子。

“足下莫非是京师十六卫的军官?看着好生面善。”长胡子开口道。

乔泰听他说的是长安口音,心中一惊,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觉得他有几分官员的气质,心中顿时生出敬重,但又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回答:“我姓乔,相公我们素不相识……”

“哈哈,对了对了,足下正是乔都尉!”长胡子压低了嗓音,环顾四周见没有其他人,又说道,“狄大人可是来了广州?”

乔泰这才知道他是相关人士,但又分不清他是忠是奸,不敢贸然回应,便问:“相公是谁?怎么胡乱打听狄老爷的事?”

“在下是谁,乔都尉先别问,我有急事要见狄大人,还望乔都尉引见。”长胡子说完又四下张望,显得十分慌张。

乔泰略一思索,便答应道:“你跟着我走,一路上别再问东问西。”

长胡子说:“乔都尉在前头走,让我落后十来步跟着,就当我们不认识,到了狄大人那里我再跟你细说。”

乔泰不好拒绝,便迈步向前,还加快了步子,长胡子在后面十来步远的地方跟着。

这一段街巷一片漆黑,几乎没有灯光,地上坑坑洼洼的,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很不稳当。乔泰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迷了路,想拐上大街租一顶轿子,却偏偏在迷宫似的小巷里兜圈子,怎么也转不出来。忽然,他看见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骑楼,东端有一户人家,隐隐约约透出灯光。

乔泰上前爬上十几级石级,轻轻敲了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答应,不禁有些上火,又狠狠踹了几脚。他回头叫道:“老伙计,这门里明明亮着灯,却不开门……”

他的话刚说了一半就咽了下去,因为背后的长胡子不见了,小巷里阴风阵阵,空无一人。

乔泰骂道:“这长胡子莫非是在消遣我,躲起来了?”说着一边爬下石级,却看见地上有一顶瓦楞帽,正是长胡子头上戴的。

乔泰弯腰拾起帽子,地上有积水,帽子已湿了半边。忽然,他看见自己肩头上垂下一双沾满泥污的长靴,急忙抬头一看,只见长胡子正悬空吊在跨街的天桥下!他的脖颈上系着一根细麻绳,麻绳一头的铁藜钩紧紧勾在天桥的一根横椽上。

乔泰大吃一惊,急忙又沿石级跑上骑楼,沿着天桥走到中间,果然看见地板有几块被拆空了,铁藜钩正牢牢地扎在一根横椽上。他正想用手去放钩子,猛地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影,手中的短镖闪着光。

乔泰蹲下身,膝盖着地慢慢向那人影摸去,靠近一看,发现那人已经死了,仔细一看,正是酒店里陪那个侏儒喝酒的胡人,他手中还紧紧捏着一柄短镖。胡人的脖颈上缠绕着一道细花丝巾,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突然扼死的,他舌头垂着,双眼凸出,样子十分可怕。

乔泰见天桥西端的木门早已挂了一把生锈的铁锁,只好回头再去敲东端那户人家的门。敲了半天,门终于开了,出来一个老妇人,手中颤巍巍地举着一盏油灯,老妇人背后跟着一个后生。

后生见乔泰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先是吃了一惊。乔泰不会说广州话,用手比划了半天,后生才知道家门口出了事,赶忙协助乔泰把两具尸身拖到门里的过道上,又用油灯仔细照看,然后操着蹩脚的官话说:“那长胡子的肯定是我们大唐的臣民,这个胡人会用短镖,可能是大食人。”

后生用手解下缠绕在长胡子颈脖上的细花丝巾,又说:“杀这个人的不是胡人,你看这丝巾一端系着银币,上面锈着先朝的庙号。大食人动武杀人,一般用弯刀和短镖。”

乔泰点了点头,细细回想,自言自语道:“原来这个胡人设计吊死了长胡子后,又打算用短镖打我,却被另一个人用丝巾套住了脖子。现在救我性命的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怜这长胡子身份还不明。想来他是不小心走到天桥下时,被这歹徒在天桥上用绳索顺势套住,吊了起来。”

后生见乔泰自言自语,又起了疑心,便说:“这事儿应该报告当坊里甲,等官府的人来才能断明是非。”

乔泰解开袍扣,露出铠甲和上面的双龙金徽,说:“我正是广州都督府衙门的军官,你赶紧去叫一顶大轿来。”

后生听说他是都督府的军爷,又见他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了石级去雇轿子。

不一会儿,一顶大轿停在了天桥下,后生上来拜揖。乔泰命令后生严守现场,看护好胡人的尸身,等候官府的人来验检,他自己则背着长胡子的尸身上了轿,吩咐轿夫直奔都督府衙门。

第八部 广州案 第三章

陶甘独自沿堤岸往回走,一边欣赏江上的景色。走到市舶司署门口,见身后没人,便信步朝一条石子大街北边走去。他记得都督府就在这条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兰湖湖畔。

没过多久,他看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楼,心想这一定是南海神庙了。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迹江湖时,曾流落到广州、潮州一带谋生,今日故地重游,许多店铺街景依旧是旧时模样,看着十分眼熟。他走进神庙烧了一炷香,又摇了一卦,卦象显示会有不少财运,陶甘不禁觉得好笑,随后从后门绕了出去。他记得南海神庙后面原本有一个宽阔的空地,能跑马,平时四周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货摊,临近庙会时更是游人如织,十分繁华热闹——这里正是当年陶甘穷困时栖身的地方。

陶甘从后门出来一看,只见地上堆着瓦石、沙土、石灰,一片荒寂,四周都被圈了起来,好像有官宦人家要在这里建宅第。

他有些沮丧,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堆砖瓦后面有人喘息,侧耳细听,像是女子的呻吟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果然看到砖瓦堆后有两个无赖正搂着一个女子调戏,女子的嘴被紧紧捂住,只能用双腿乱踢。

陶甘顺手摸起一块砖石,又从石灰堆里抓了一大把石灰,冷不防绕到两个歹徒身后,抄起砖石就朝一个歹徒的头上砸去,那歹徒大叫一声,面朝下倒在地上。另一个歹徒刚转过头,一把石灰粉就掷到了他的脸上,他捂着眼睛,疼得大哭大叫。

陶甘上前牵起女子的手就匆匆逃跑,走了好一会儿,看到行人渐渐多了才停下脚步。

“多谢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鬓发,理了理裙衫,显得十分腼腆。

“小姐怎么傍晚时分独自出来走动?”陶甘问。

女子回答:“我本来打算去南海神庙烧香,平时也常走这条路,谁知今天遇上了那两个坏蛋。”

陶甘说:“这里已经是热闹的大街了,你赶紧绕路回家吧,以后千万别再独自去神庙了。”

女子答应着道了万福,正要走,又羞怯地说:“我的竹竿丢了,麻烦相公帮我找一根来。”

陶甘望了望女子的眼睛,顿时明白她是个盲人。他四处看了看,没找到木棍竹枝,便说:“小姐行动不便,我陪你回府上吧,不知你家在哪条街上?”

“多谢相公,这里好像是庙前街,我家不远,就在狮子坊尽头的水果铺隔壁。”

女子拉着陶甘的袍角,朝狮子坊走去,边走边问:“相公见义勇为,想来是衙门里当差的吧,才有这等举动。”

陶甘心里一惊:“这盲姑娘果然有眼力。”却摆摆手说:“我是个商人,在荔枝湾开了家商号。”

女子笑道:“听你这口音,不是岭南人,说话的气势倒像个京官呢。”

陶甘更觉得诧异,正要找话搪塞,只听女子说:“到了到了,这里就是狮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狮子坊。女子又说:“这条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还是我来引路吧,顺便到我家吃碗茶再走。”

狮子坊内果然昏暗无光,两边的木板房歪歪斜斜的,还没点灯,地上积满了臭水,湿滑难走。但女子却轻车熟路,走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巷子尽头,那家水果铺总算亮着灯火。

女子领着陶甘走进隔壁的一间木板房。“上楼吧,我的房间在顶楼,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盘旋曲折、吱呀作响的楼梯,终于到了女子的房间。只见她摸出钥匙打开房门,利索地点亮了蜡烛。房间空荡荡的,只有几件陈旧简陋的家具,一角拉着一道竹帘,竹帘后面就是她的床铺。

女子自去竹帘后换衣服,陶甘忽然看见房间高处横架着一根竹竿,竹竿下悬吊着十来个大大小小的丝笼,墙角还架着几层搁板,层层叠叠放着八九个瓦盆,其中一个绿釉瓷盆格外显眼,盆盖上镂刻着蟠龙戏珠的图案。

女子从竹帘后出来,已换上一身石青色布裙,腰间系着一根丝绦。她熟练地从砧板上切了许多青瓜丁,逐一去喂丝笼和瓦盆里的东西。

“如果我没猜错,小姐这里养了很多蟋蟀吧?”陶甘问。

“蟋蟀?多好听的名字!我们叫它蛐蛐。你看这扁葫芦里养的可是名种,行家称作‘金钟’,特别擅长争斗,双须赤紫,六爪有力,一对利牙所向无敌,它的鸣声也圆润甜美,十分悦耳。”

“小姐靠卖蟋蟀为生?”陶甘惊讶地问。

女子点点头:“竹竿上吊着的这些都会唱歌,我舍不得卖;那边瓦盆里的则是凶狠善斗的,能卖个好价钱。”

“不知小姐是怎么捉到这么多蟋蟀的?”

“我的耳朵很特别,最擅长分辨声音。在菜园古宅、树洞墙根,只要听到蛐蛐的叫声,我就知道它好不好。遇到名种,就用林禽片、青瓜丁诱捕,十分灵验。”

陶甘连连称奇,又说:“说了半天,还不知小姐芳名呢。”

女子笑道:“相公不问,我怎么好意思先报?我叫兰莉,双目失明后就离开了家,独自一人,没什么牵挂。相公似乎也不必隐瞒身份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所猜,是京师衙门里当差的,随岭南巡抚使狄老爷来广州公干。”

“今日认识陶相公,真是三生有幸,以后说不定还得仰仗您关照呢。”

“兰莉小姐日子过得也太清苦了,独自住在这里,很多事都不方便,再说靠卖蟋蟀能挣多少钱呢?”

兰莉笑了:“陶相公小看了,能斗的蛐蛐可卖不少钱,一头就能卖一两银子,‘金钟’更是名贵,本地不产,给十两银子我都不卖。昨夜我捉到它时,真是说不出的得意,一夜都没合眼。今早醒来,听到它美妙的歌声,简直如痴如醉。”

陶甘实在不想再听她谈论蟋蟀,便心不在焉地敷衍:“你是在哪儿捉到那头‘金钟’的?”一边想着告辞。

“嘿,你知道花塔寺吗?就是广州最大的寺院。昨夜我沿着寺院后墙走,走到花塔根下,那里的墙基有个缺口,‘金钟’的叫声就从墙缝里传出来,清脆悦耳。我细听了半天,知道是名种,又觉得这叫声像是受了惊吓,仓促发出的。于是我在墙缺口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学蛐蛐的叫声诱它出来吃,果然,‘金钟’先探出两根须来,看到青瓜后,我又把青瓜放进这扁葫芦的活门里,它果然跳出来,吃饱了青瓜,就被关在扁葫芦里了。”

陶甘心不在焉地听着,见兰莉稍稍停顿,便赶紧拱手告辞,生怕这姑娘没完没了地谈论蟋蟀。

兰莉见陶甘要走,忽然想起还没倒茶,歉意地说:“陶相公坐了这么久,我连茶都忘了敬。”不由得羞红了脸。

陶甘说:“我还有急事要回衙门,改日再聚。”

兰莉赶忙从竹竿上摘下一个丝笼想送给陶甘,陶甘坚决推辞,匆匆告别后便下了楼梯,出门而去。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四章

陶甘来到大街上,只见华灯初上,各家商铺饭店、青楼酒肆灯火通明,夜市亮如白昼,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接踵。

远远望见都督府衙门,陶甘一阵欣喜。衙门正对着兰湖,芭蕉椰树下一片碧绿,草木茂盛,点缀着花果,十分庄重雅致。四名衙丁手持长戟守卫,神情威武。

陶甘进入都督府,径直前往狄公居住的公廨西厅。经过三层通报,最后由一名中军引到西厅拜见狄公。

狄公正伏在乌木公案上翻阅陈年案卷,看上去已显老态,眉额间皱纹深密,两鬓和胡须都花白了。

乔泰立在狄公身后,甲胄头盔穿戴整齐,脸上却神思恍惚,满是疑云。

陶甘恭敬请安,狄公抬头笑道:“你先在乔泰旁边坐下,乔泰你也坐。这些年难得相聚,过去外放州县的日子真让人留恋,我们几乎天天一起探讨疑难案子,毫无拘束。对了,还有洪亮、马荣,洪亮的坟墓上草木已长得很茂盛,马荣也被家眷牵绊,脱不开身。”

他忧伤地看着眼前两位老亲随,感慨道:“这次调你们来广州,也是想重温旧梦,协力办完这案子,恐怕以后再无聚首畅谈的日子了。”

陶甘、乔泰也十分感伤,一时无话。

狄公呷了口茶,又说:“陶甘,先听听你重游广州的观感,然后让乔泰讲讲他刚才经历的杀人案。”

“杀人案?”陶甘惊讶地问。

乔泰点头:“就是我们分手后的事,十分蹊跷。”

陶甘也觉得事态严重,禀报道:“我租住在小南门外西堤的花都旅店,离城里稍远,但监视江面很方便,江上船舶往来、水路进出都一目了然。”

狄公点头表示赞赏。

“广州城里商贾云集,市面兴盛,番馆林立,胡商尤其多。不过我看大多是守法侨民,少有不法行为。二十多年来,广州依旧崇尚享乐,白鹅潭的花艇、莲花山的场所闻名于世,纸醉金迷,很多富商一夜之间沦为乞丐,赌博的危害尤其大。地方治安暂时没看出大问题,番坊一带也还算平静,胡人大多遵守大唐律法。”

狄公捻着胡须,满意地微微一笑。

陶甘又接着说:“我和乔泰今天还遇见一位穿胡服的倪先生,他经营着大船队,常走海上航道,通晓大食、波斯等多种语言,为人豪迈有气度,乔泰已应邀明天去他家做客。”

狄公说:“你们俩要多留意胡人的举动,那个倪先生漂洋过海,贯通中外,尤其需要多加监视。”

陶甘问:“老爷是说要对胡人多加防范?”

狄公小声说:“你们以为我这次来广州是做什么的?明面上是岭南巡抚使,监察海上航道的商务贸易,实则是来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陶甘、乔泰不由惊讶地叫道。

“正是找一个重要人物,此人此前在广州失踪,很多迹象表明他的失踪与这里的番客胡人有关。所以不仅要防范胡人番客的异常举动,还要探查出其中的隐情,破解诸多疑难。”

“不知这个人是谁?”陶甘也小声问。

“就是朝中的中书侍郎柳道远大人,因为中书令长期空缺,他实际上专掌中书省的权力,称为西台右相,辅佐天子,参议朝政,制定诏书命令,总管中书省事,其他如增减官吏、升降爵位勋级、整饬百官、废置州县、在殿前答复奏章、接受四夷的表疏和礼物等,是当今朝廷的首要大臣。

“圣上仁德,但身体垂危,宫中各位太子、娘娘的情况,我们固然不敢妄议,但朝臣都归心于柳大人,仰仗他平衡全局。然而宦官外戚结党,也在蠢蠢欲动,种种危机一言难尽。偏偏柳大人上月以钦差身份巡察广州后,回京匆匆交差,又秘密来到这里,只带了一个苏主事做亲随。

“柳大人私下到广州,朝廷震惊,三省在御前联议,委派我星夜来广州密访柳大人的去向。温都督的门人两日前还看见苏主事陪同柳大人乔装打扮在香坊行走,所以我们必须先从番客胡人的线索入手。”

陶甘、乔泰听了,十分惊异,又心生忧虑,怕不能胜任这重担。

狄公稍作停顿又说:“这里的隐情,你们切勿对外透露,切记切记,一丝疏忽就可能误了大事,只望你们协力助我查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师。”

两名亲随口中答应,心里却掀起波澜,坐立不安。

“乔泰,你把那杀人案的情节讲给陶甘听。”

乔泰将刚才胡人在天桥下吊死长胡子,又被侠客用丝巾勒毙的细节讲述了一遍。

狄公郑重地说:“那个被吊死的长胡子正是苏主事,他显然有急事要向我禀报,当时跟踪你们半天,因为不认识陶甘,不敢轻率上前,一直等到你们分手后才上前认乔泰,谁知竟被隐伏的对手轻易杀害,断了我许多线索。不过那凶手死得也蹊跷,莫非用丝巾杀人的侠客与他们是死敌,不然为何也盯梢到那里,在千钧一发时救了乔泰性命,却又不露身份姓名,瞬间消失,只留下杀人凶器丝巾和一枚银币。”

乔泰说:“看来柳大人果真遇到了麻烦,说不定正与这里的胡人有关,不然为何装扮成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狄公说:“陶甘,有话直说,不必避忌。”

“依老爷刚才所说,这柳大人会不会是去寻欢,又怕张扬有损名声,所以才装扮?”

“柳大人绝非好色之徒,更不是行为不端之人,他虽然年轻未娶,仪态潇洒,丰姿俊美,可能会吸引这里的闺阁名媛甚至风尘女子,但他岂会贸然行事。柳大人在京师声望日隆,又出身世代官宦、诗礼传家的大族,自会有好姻缘,他眼界心胸高远,断然不会有此轻浮之举。”

乔泰说:“如今苏主事已死,柳大人如断线风筝,如何寻觅?我们何不从苏主事被狙击一事追查,并请温都督率缉捕巡总协同破案。”

狄公摆手道:“不可不可,眼下连温都督本人都不知道我这个岭南巡抚使的真正来意,这事绝不可声张。我猜想柳大人秘密来广州必有深思,不便声张,他之所以不通报会见温都督等地方官员,必定是不信任他们,我们尤其要谨慎行事,步步为营,只我们三人知悉内情,表面的公务还需应付,暗中加紧侦查才是。”

陶甘说:“苏主事仓促被杀,不正说明我们的来意已被歹徒察觉,不然为何在苏主事与乔泰搭线时动手?”

狄公说:“其实歹徒一伙的目光只紧盯在柳大人、苏主事身上,但凡有人与他们接触搭线,必会引起疑心,从而动杀机。苏主事遇害,柳大人的性命恐怕也万分危急,我们再不可懵懂延误了。”

第八部 广州案 第五章

狄公带着陶甘、乔泰转去东厅拜见广州府都督温侃和市舶使鲍宽。

温侃、鲍宽见狄公到来,连忙恭敬行礼请安。狄公以西都牧鱼兼大理寺卿的身份,官阶在温侃之上。他向温、鲍二人介绍了陶甘和乔泰的官阶,温侃也向狄公引见了鲍宽。双方行过礼,分宾主落座献茶。

温侃说:“遵照狄大人吩咐,我已将梁溥先生和姚泰开先生请到衙府。他们二位是广州商界领袖,兼管海外业务,与番商多有生意往来。大人巡察海口商务,正好可以向梁、姚两位请教。”

鲍宽接着说:“梁溥先生是已故平南将军梁祥蛟的儿子,聪明俊雅,从小喜好研读古今书传、天文地理。原本承袭了荫职,后来梁将军晚年犯事被革去官爵,他的荫职也一并丢失。梁先生从此发奋经商,事业甚至超过了他父亲。他为人很有胸襟,肯散财结交朋友,周济贫困孤寡,还是广州最有名的弈棋高手,只有花塔寺的方丈慧净能与他下几局,几乎无人能敌。”

狄公微微皱眉:“那个姚泰开呢?”

温侃回答:“姚先生专营海外生意,与各家夷商番馆往来密切。大人查询海上航道的商务,不问他恐怕不行,他交际周旋的广度,连鲍相公都比不上。”

狄公说:“广州是偌大的城府,内通湘楚闽越,外接南番西洋,是岭南道的命脉关键,难道只有梁、姚两家的生意?”

“这两家确实是首户,举足轻重,众人都唯他们马首是瞻。在与番商打交道的人中,再没有比他们更有头面的了。”温侃辩解道。

乔泰忍不住插话说:“听说有个商船巨头叫倪天济,海运业务极为兴隆,往来大食、波斯诸国,如同在番禺、南海行走一般,他本人也精通对方的语言习俗。”

温侃惊讶地说:“倪天济?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他转脸问鲍宽。

鲍宽连忙说:“乔都尉说得没错,这个倪天济确实曾是海运巨头,但近几年来他已歇业隐居,不再出海,靠着半生积累的财富,在广州享乐挥霍。”

鲍宽身材干瘪细瘦,虽不算老,却已显露出老态,尤其是颔下那撮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十分滑稽。

狄公说:“既然如此,就请梁、姚两位进内衙吧。”

不一会儿,梁溥、姚泰开由中军引到西厅内衙。

梁溥身穿茶褐色葛袍,头戴绣冠,脚穿布履,十分俭朴。他虽面容苍白,却气度轩昂,隐隐有高傲之态。姚泰开则是一圈络腮胡子,刚修剪过,两颊有些发青,一身绫罗绸缎,光彩照人。

狄公先问了梁溥一些广州市面的近况,继而涉及番客的商铺、船期、货物、关税等,梁溥一一作答,不卑不亢,条理清晰,言语间对番客侨户扰乱治安、违法越轨的事日益增多表示担忧。狄公又问姚泰开番商中的要紧人物、宅第、眷属、风俗、祀典、寺庙等事项,姚泰开如数家珍,滔滔不绝。

狄公见他十分精明,记忆力惊人,称赞道:“你认识这么多番商,不知对他们有什么更深的看法?市舶使鲍相公还自谦不如你呢。”

姚泰开说:“番商虽然也为利益奔忙,希望发财,但大多不敢违背良心,时常去寺庙念经忏悔、祈福消灾。他们保持自己的语言、文字、习俗、信仰,对唐民怀有戒心,对大唐诗文、中华典籍也不屑一顾。只有一个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仅能说一口流利的官话,还认识中国文字,为人十分好客,今夜还约我去他宅第赴宴,所以……”

狄公听懂了姚泰开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约在先,理应赴约,怎能让他人久等?不过,我们的乔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开开眼界,不知姚先生能否成全?”

姚泰开笑道:“想必曼瑟先生会更欢迎,乔都尉这就跟我一起去吧。”

狄公十分高兴,说:“时辰不早了,梁先生也可以回府了。”又转向温侃、鲍宽,“我刚到广州,多有打扰,望两位协助本官,努力完成王事,不辜负圣上的命令。”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西厅庭院内一排排木棉花红得似火,巨大的榕树荫下有一方石桌,狄公和陶甘用完夜膳,正坐在石桌边议论。

“老爷刚才说柳大人无意寻欢作乐,那必是与王事有关,有所忌讳难以明说,所以才微服私访,连京师的同僚都瞒过了。”

“柳大人执掌朝政,所言无失,操心的是江山社稷的传承大局,朝廷中各方势力的平衡。他忙于国事,早已将自身置之度外,他这一失踪,朝中震惊可想而知,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扶持政纲、匡定大局了。”

陶甘又说:“不知这位柳大人有什么嗜好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要说嗜好,柳大人一不饮酒暴食,二不贪财货,学识渊博,持身清正。要说癖好,倒有一桩,就是爱斗蟋蟀,平时派人寻访,不惜重金购买。圣上在御花园时,除了斗鸡就是斗蟋蟀。”

“斗蟋蟀?”陶甘暗暗吃惊。

“就在他离京的前一日,我们在朝班上见面时,我听到他袖中有‘瞿瞿’的叫声,他笑道:‘在圣上病榻前略解烦闷,即刻要传进内宫,所以带在袖中。’听柳大人说,那只蟋蟀是名贵罕种,行家称作‘金钟’。”

“金钟?”陶甘失声叫道。

狄公问:“陶甘,你莫非也听过这名贵品种的名声,所以惊叹?”

“不是,老爷。我刚才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个盲姑娘,她正是靠兜售蟋蟀为生。她说昨夜在花塔寺后墙根捕到一只‘金钟’,鸣声奇特,她兴奋异常,还说十两银子都不卖呢。”

“真有这事?”狄公也很惊讶,“不知她这只‘金钟’与柳大人的‘金钟’有什么关系。”

“听那盲姑娘说,‘金钟’是关内名种,岭南罕见,十分值钱,现在还在她家里的竹竿上吊着,养在扁葫芦里,喂食青瓜丁、林禽片。说不定她捉到的这只‘金钟’,正是柳大人袖中带来广州的那只。”

狄公恍然道:“天下竟有这等巧合?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难,袖中的‘金钟’逃逸,正好被盲姑娘捉到。如此说来,柳大人的失踪必与花塔寺有关,或许正被人幽禁在寺中,辗转求救。”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这等闲心,潜来广州私访,还袖着一只蟋蟀?”

“是否闲心暂且不论,此刻时间还不晚,与其在此闲聊,不如赶紧去花塔寺周围走一趟,或许能有所收获。可惜乔泰不在。花塔寺本是广州一大胜迹,如此月夜访游,也不虚此行。”

陶甘迟疑道:“这……合适吗?老爷是堂堂二品京官,朝廷重臣,日理万机,怎能还像当年做州县吏时那样,动辄扮成算命问卦的上街探虚实?”

狄公笑道:“难得活动筋骨,开阔胸怀,自在一番。我本就厌烦那套仪仗排场,况且这里毕竟不是京师,有几个能认出我们?我意已决,不必再说了,赶紧换衣服去吧!”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六章

乔泰跟着姚泰开坐大轿先到姚泰家稍作停留。姚泰开换了件宽大的蓝布袍,戴了顶黑弁帽,接着继续坐轿去曼瑟家赴宴。

轿中,姚泰开像向村夫炫耀宝贝似的,对乔泰大谈饮食经。乔泰第一次听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的说法,觉得十分新奇,也对姚泰开这位顶级美食家心生佩服。

大轿在怀圣寺附近一幢带花园的宅第前停下,姚泰开说:“到了。”又叮嘱乔泰:“乔泰兄弟,宴席上务必看我眼色行事,不可鲁莽。”

一个头缠白布的门卫引着姚泰开和乔泰穿过一个修葺整齐、有喷泉池的花园,走向主人的客厅。乔泰看到花园外隐约耸立着光塔的圆顶,在新月下格外肃穆,心想曼瑟的宅第离自己住的五仙旅店应该不远。

曼瑟在客厅门口恭敬迎接,他衣着光鲜,气度不凡。姚泰开手按胸口说:“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带了一位朋友来,他从京城长安来。”曼瑟看了乔泰一眼,不置可否,鞠躬道:“真主赐福。”随后引两人入席。

酒席围坐在一张低矮的圆桌旁,主人和宾客都坐在地毯上。烤羊、熏鸡的香味扑鼻,引得乔泰馋涎欲滴。他尝了一口侍仆敬的酒,只觉香气醉人,又带着奶酪般腻甜的味道。

曼瑟与姚泰开聊了半天生意,时不时夹杂着大食语,相谈甚欢。姚泰开向曼瑟介绍了乔泰,曼瑟兴致颇高,亲自向乔泰敬酒。几杯酒下肚,大家说话也放松起来。

乔泰说:“我住在五仙旅店,就在怀圣寺后面,想来离贵府很近。”

“哦,怀圣寺,寺内的邦克塔圣光不灭,真主永存。先贤宛葛素初来华夏时,就在这一带布道,他仙逝后葬在桂花岗,我们大食侨民也多住在这两处。”曼瑟回应道。

乔泰又找话头:“曼瑟先生可认识一个叫倪天济的?他的船队经常远航到贵邦。”

“倪天济?认识认识。”曼瑟眼中闪过一丝奇怪的光,“姓倪的父亲是广州人,母亲却是波斯人。波斯人与我们不友好,我们英主哈里发率领的勇士已经打败了波斯。”

姚泰见话题扯远,怕乔泰言语有误,便说:“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观赏一段大食歌舞助兴?”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语说了几句,又拍了几下手。一个妖艳的女子从珠帘后轻盈跳出,随着节奏强烈的音乐扭动起来。这是一位大食舞姬,描眉画眼,衣着较为暴露,两片红唇如火焰般鲜艳,一双狐媚深邃的眼睛似大海翻涌,瞬间吸引了席间所有人的目光。

姚泰开和乔泰看得如醉如痴,曼瑟则咧嘴大笑,小心捻着两端上翘的红胡子,显得十分得意。“她叫珠木奴,见过她美貌的人没有不动心的,看过她舞姿的人没有不叹服的。”

琴鼓声骤停,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开、乔泰一一行礼,又用一双妖媚的眼睛含情脉脉地扫视席间。曼瑟命人给宾客斟酒,珠木奴笑盈盈先到乔泰膝前献杯。乔泰正看得眼花缭乱、心猿意马,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又闻到珠木奴身上的气息,顿时热血上涌,心神不宁。

曼瑟又让珠木奴唱一支番曲,珠木奴虽不情愿,还是起身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那音韵抑郁、声调幽怨,如同杜鹃啼血。唱完后,她又跪行到乔泰面前。乔泰呆呆望着珠木奴,失魂落魄。

曼瑟扔给珠木奴一块金币,珠木奴随手丢给一个乐工,竟用汉语问乔泰:“敢问贵客姓名,从未见过面。”乔泰刚回过神,听到珠木奴说的是汉语,一时惶惶不知所措。

“军官爷不肯透露姓名,怕是被我勾了魂去?”珠木奴情场经验丰富,打趣道。

“我叫乔泰,‘仙人王子乔’的乔,‘泰’字和这位姚先生‘泰开’的‘泰’一样。”

“呵,乔泰,”珠木奴笑道,“比姚泰开的名字好听。姚先生,你怎么脸上闷闷不乐?”

姚泰开谄媚地笑了笑:“托真主的福,已经放宽心了,肚里照例是坦荡荡的。”珠木奴没听懂他的意思,又亲昵地问乔泰:“先生在京师担任何职?”

“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东宫。”

“哎哟,原来是都尉爷,看你胡子都有一两丝白了,怕是做爷爷了吧?”珠木奴调侃道。

“我才四十岁,还没结婚呢。”乔泰心中松了口气,暗自佩服自己的勇气。

“敢情是眼界太高,看不上普通人吧。”珠木奴自顾自灌了一口酒。乔泰望着珠木奴美丽的脸庞又添了一层红晕,不禁心旌摇曳,正要搭话,忽听“当啷”一声,曼瑟将手中的玛瑙杯猛地摔在地上,脸色铁青。

珠木奴不理会曼瑟的怒气,又娇媚地挨近乔泰一步,斟满一杯酒笑道:“乔都尉,再喝一杯,小心酒杯跌落。”乔泰更加惶恐,屏息不敢出声。

姚泰开见状识趣地起身拱手告辞,曼瑟不予理会,用番语骂珠木奴。珠木奴也叽里咕噜回敬了几句,最后突然用汉语大声说:“我又不是你独占的,想和谁亲近与你何干?”说完转身就走,两个乐工也跟着狼狈跑开。

乔泰尴尬得无地自容,珠木奴忽然回头附耳小声说:“我住在白鹅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希望能再见到你。”说完一阵风似的离开了。

姚泰开示意乔泰告辞,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挥手命人撤席,自己转身进了内厅。乔泰悻悻地走出花园,觉得十分扫兴。姚泰开劝慰道:“乔都尉别烦恼,这在这里是常事,不足为奇,我们都见惯了。那些番客大多喜怒无常,脾性古怪,不懂我中华礼仪习俗,你大可不必当真。”

乔泰说:“今日之事扫了你们的兴,也怪不得曼瑟生气,只是珠木奴太放肆了,我也有失检点。”

姚泰开哈哈大笑:“乔泰兄弟还这么在意,快别说了。珠木奴有意和你搭讪,你也别冷落了她,只是曼瑟心胸狭隘、薄情无礼,当面给客人难堪,你别往心里去。改日我请你去消消气,我有一处别馆叫‘开颜居’,在城中法性寺后面,环境雅静幽僻,里面的人物比珠木奴更出色,保你心情舒畅。”姚泰开一番好言安慰后,叫了顶小轿,自顾自离开了。乔泰惘然若失,在夜风里呆呆站了许久。

第八部 广州案 第七章

狄公和陶甘一番乔装打扮,看上去就像两个穷酸秀才。他们头上戴着青纱皂帻,脚上穿着方平履,一个身着蓝布袍,一个穿着褐布袍,俨然一副蒙馆先生的模样。两人一路观赏街景,慢悠悠地朝着花塔寺走去。

恰逢观音菩萨诞辰,前来烧香许愿的人格外多,一时之间士女云集,游人如织,香车宝马停满了一地。庙市也十分繁华,香烛、泥偶、木鱼、佛珠之类的小摊随处可见。杂耍艺人纷纷拉场表演,吸引了一堆又一堆的人围观。其中问卦占相的摊位最多,一字排开有十来个。

狄公看到巍峨的山门匾额上刻着“敕建宝庄严寺”六个栲栳般大小的金字。走进山门,左右两侧苍松翠柏交错种植,中间是一条整齐的石径。殿宇佛堂内巨烛高烧,亮如白昼,狄公心中不禁暗暗赞叹。

“这里人山人海的,到哪里去寻觅线索呢?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一般。”陶甘说道。

“我们先去花塔四周转转,看看那堵墙根。”狄公也觉得此事颇为渺茫。

两人转到花塔院内观赏了一番,不禁连声赞叹。峻峨的塔身庄严肃穆,飞檐在月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铃铎发出呜咽的声响。塔内藏有稀有的佛骨,寺僧们视若珍宝。这宝塔更增添了一种神秘幽邃的氛围,想到柳道远或许就在这里失踪,狄公不禁打了个寒噤。两人又仔细查看了那三面砖墙,发现有好几处裂缝,但一时之间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狄公和陶甘转出院门,刚步入观音殿门槛,忽然听到殿外香炉旁有女子用中原口音说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穿着艳丽、两腮搽着厚厚胭脂的女子,旁边站着个干瘦的老妇人,两人正在议论香客。

狄公对陶甘说:“你先到殿内各处转转,我稍后就来。”说完便走向那女子,拱了拱手。

那女子见是个老儒,嫌弃他穷酸,爱答不理的。老妇人却抢着说道:“五十个铜钱,房间就在西院外的翠香阁里。”

狄公操着京腔问道:“小姐可是北边人?我正嫌弃广州女子不干净呢,她们的牙齿都是黄的。”

那女子这才道了个万福,妖里妖气地回答:“小女子正是青州营邱县人氏。”

狄公说:“想与小娘子说句话,可以吗?”

老妇人笑着说:“说话、捧茶、侍夜都一样,五十个铜钱。”

狄公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正好一百个,拆解半串递给老妇人。

老妇人接过铜钱,笑逐颜开地说:“香姐,随这位客人去吧。”

狄公对香姐说:“你随我来,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们去那里吃口茶吧。”

香姐嫣然一笑,跟随狄公来到六祖堂。

狄公拉着香姐走进茶亭,茶博士端上两盅珠花茶。狄公付了赏钱,让香姐坐下,问道:“那老虔婆不像是北边人,与你有亲戚关系吗?”

“非亲非故,只是小女子卖身给了她,叫她一声阿妈。”

“你是从青州被拐卖到这里的?”狄公又问。

“说来话长,客官也未必爱听。我被卖过好几回了,阿妈上月刚从水上人家那里把我买来,我正想着报恩呢。”

“怎么说要报恩?”狄公不解地问。

香姐说:“小女子转卖了好几回,最苦的莫过于在水上人家做媳妇。他们是最低贱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许与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广州城里居住,只能在水湾的破船上度日,世世代代像虫豸一样受人驱赶虐杀,还要接待番客,受尽凌辱,无处诉苦。城里的妓馆从不接待番客,就这一点,也够庆幸的了。阿妈待我不错,挣了钱全数给她,我也心甘情愿。”

狄公将余下的五十个铜钱给了香姐。

“今日只想向香姐打听个消息。”

“不知客官要问什么?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会告诉你。”香姐收了铜钱,纳入怀中。

“我有个朋友,也是北边来的,前两日说要来这里烧香发愿,约定今日在观音殿前见面,谁知至今没找到他,我正焦急呢。香姐常在此处活动,不知见过他没有?”

“你那朋友可是个年轻英俊、仪表堂堂,说着关中口音的人?只是衣衫寒酸,比你还甚,怕是不像吧。”

“正是,正是关中口音,香姐莫非见过他了?”

“昨日黄昏他还在山门外转悠呢,我也上前搭过话,因为这口音稀罕,所以留意了一下。他像是急匆匆地在寻找什么人,原来正是与客官相约的。”

狄公惊讶地问:“今日你可又见过他?”

香姐摇了摇头。

狄公谢道:“今日有缘,改日再会,还有个朋友在观音殿里等着我呢。”

香姐抬眼怯声问:“那边翠香阁去不去?时辰还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说定只是捧茶、说话的吗?”

香姐感激地望了狄公一眼,再三叩谢后才退去。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阵吆喝声,只见一顶华丽的大轿径直抬到后殿的白玉阶下。

狄公连忙上前查看,正好遇上陶甘前来招呼,便问:“不知是什么人物来庙里拈香拜佛了?”

陶甘说:“是梁溥先生,我刚才听一个小沙弥说,梁溥先生今日约定来庙中与慧净方丈下棋。”

狄公“嗯”了一声,见梁溥下了轿,向四周环视了一圈,便匆匆走进了方丈室。

“老爷小心,别被他认出来。刚才我与小沙弥说话时,他从轿窗中探出头来,怕是已经认出我了,要是再认出老爷,恐怕会横生枝节。”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确实在昨夜黄昏时来过这里,像是约见某人。如此看来,他可能还藏匿在寺中,或是被幽禁了,不然那蟋蟀不会轻易逃逸。”

狄公和陶甘又在寺庙各处转悠,连茅厕、灶头都没放过,只是花塔塔门封闭,不许攀登,无法进入。原来一个月前有个香客说云中罗汉相招,竟从花塔塔顶纵身跳下毙命,慧净方丈便命人封闭了塔门,暂时不让善男信女进去,怕有人仿效。如今塔门紧锁,还专门派了一个老头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与老头陀搭讪,三言两语后便问老头陀是否见过如此这般一个人物。

老头陀回答:“贫僧只是奉命守塔门,不让闲人进去,不曾见着施主所说之人。”

陶甘笑着问:“莫非寺中小师父犯了规矩,被关禁在塔中?”

老头陀嗤笑道:“施主怎会有此想法,这宝塔是神圣之地,岂能容犯规龌龊之人居住。”

陶甘点头又说:“我们是从中原赶来宝刹烧香的,不登上这花塔,恐怕就白来一趟,辜负了当初的誓愿,我佛慈悲,让我们上去看看如何?”说罢又塞过一把铜钱。

老头陀嗔怪道:“这个万万使不得,施主自重,寺庙乃清净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钱,自去买香烛烧,要不然攒下钱来施舍几桶香油。”

陶甘只得收回铜钱,讪讪地说:“让我们进去瞻仰一遍又有何妨。”

老头陀说:“原先人人都可以登塔,只是怕有人去塔顶坠下,我们收尸都忙不过来。寺中还有两具尸身等着火化呢,都是穷苦人抬来的,也是敝寺的一桩慈悲事业。”

狄公一惊,问道:“老师父,那两具尸首能看一眼吗?”

“阿弥陀佛,怎么忽然要看尸首了?自己去看吧,没人把守,在东院墙外菜园的一栋平房内,要不是今日观音菩萨吉辰,一早就烧化了,这是昨夜抬来的无主尸。”

狄公问明了路程,慌忙绕过僧房向东院赶去,陶甘撩起袍角紧紧跟上。

两人到了东院墙根,果然无人把守,但门上却挂了把胳膊般大的铁锁,墙头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说:“当年那管‘百事和合’还带在身上,二十来年没用了,不知是否还好用。”

他环顾四周无人,迅速从衣袍夹层的布袋里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钥匙,插进锁眼,来回一拧,锁便开了,又拔了门闩,来到菜园。

菜园一隅果然有一间平房,里面一片漆黑,平房的门没锁。狄公上前推开房门,一股阴森森的臭腐霉味扑面而来。陶甘又从袋中摸出火石与一截蜡烛,点亮了。

房中一条长桌,紧紧挤着两具用席片覆盖的尸体。狄公掀开一具的席片看了脸面,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乞丐,再掀动另一片芦席,陶甘举烛照着,果然是柳道远苍白的脸,平静中似乎还透出一丝笑容。

狄公大惊失色,命陶甘将席片全部掀揭,他细细验检了尸身,奇怪的是全身并无一处创伤、血迹、索痕和紫瘀,除了尸身冰冷微腐外,毫无异常。

陶甘将柳道远一身破烂衣裤抖了抖,却掉落下一个压扁了的金络银丝笼盒,笼盒的小门开着。

狄公失声道:“正是柳大人养金钟的笼盒,果然是被歹人害死在这庙中。”

陶甘说:“事已至此,该怎么办?”

狄公立即命陶甘将自己钤押了官玺的名帖拿去传方丈慧净即刻来这里听旨,他不得不公开身份了。

不一会儿,慧净披着猩猩红袈裟,跟随陶甘匆匆赶到菜园平房,后面还跟着几个年长的寺僧。

慧净拜见狄公,合十顶礼,口称“怠慢”。狄公命陶甘将众寺僧一概轰出平房,让他们在老远的东院墙外等候。

狄公问:“慧净师父,这具死尸是谁?你可知道?”

“贫僧实在不知死者是谁。”慧净看了一眼柳道远的尸身,不住念叨“阿弥陀佛”。

“这具尸身是如何抬到贵刹来的?”狄公厉声问。

“回狄老爷,敝寺向来有焚化尸身、超度亡灵的善举,四方但凡有无主野尸或是贫苦无力者死去,都抬来敝寺焚烧。这两具尸首是昨夜衙门的巡丁抬来的,说是在荒郊里发现的穷乞丐,只因今日是观音大士诞辰,所以尚未焚化,正打算明日焚化。”

“是衙门里的巡丁抬来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随时还要来寺中勘问此事。”

狄公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门盘问清楚,这具尸身是怎么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细问,我还要看一看仵作的验尸格目。”

狄公抬头又大声说道:“这死者是本官亲随要员,无端死在广州,此案需认真审讯,不可怠慢,花塔寺难脱干系,幸好尚未焚化,阖寺众僧静候衙门勘问。”

慧净心中暗暗叫苦。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八章

乔泰回到都督府衙门时已经是深夜了。

狄公正在书房里翻看广州的地方志书,乔泰简略禀报了跟随姚泰开去曼瑟宅第赴宴的经过。

狄公叹道:“乔泰,我和陶甘已经找到柳大人了——他被人谋杀了,尸首刚从花塔寺移到衙门。”

乔泰激动地问:“老爷亲自出马果然旗开得胜!不知柳大人是怎么死的?”

狄公将花塔寺的发现细细讲了一遍,最后说:“衙门的仵作验完尸,发现柳大人是被一种医书上没记载的毒药毒死的。据说这毒药只有水上人家会配制,一般药铺根本不懂。这毒药能按剂量控制发作时间,及时服解药就能痊愈。毒性分三日发、五日发、十日发,甚至有半年才发作的,调配合成十分灵验。幸好这里的仵作见过水上人中毒的先例,不然还以为是心病猝死。”

“老爷刚才好像没说巡丁在哪儿找到柳大人的尸首?”乔泰心思缜密。

“衙门里所有巡丁都盘问过了,没人见过柳大人的尸首,更没人把尸身抬去花塔寺。”

乔泰惊道:“难道是有人冒充巡丁把尸身抬过去的?”

“正是有人用了瞒天过海之计,竟骗过了花塔寺的僧人。幸亏观音菩萨庇佑,尸身没被烧化,否则就死无对证了。”狄公叹了口气,又说,“从那只蟋蟀逃跑的地点看,柳大人肯定是在花塔寺附近出事的。但他死时脸色平静,没有痛苦的样子,这也很蹊跷。”

“老爷,那个捕到‘金钟’的盲姑娘或许知道内情。她说为了诱捕‘金钟’在寺墙外守了半天,以她的听力,寺墙里要是有奇怪动静,肯定瞒不过她——瞎子眼睛看不见,耳朵却特别灵。”

“我们也仔细看过花塔寺的后墙,有不少裂缝,但藏尸的平房外墙却严丝合缝。不知道盲姑娘到底是在墙的哪一段捉到‘金钟’的……我让陶甘去请她来衙门细问,估计也该回来了。”

话音未落,陶甘正好走进书房,身后却没跟着盲姑娘。

“老爷,这事太蹊跷了!就这么一会儿功夫,那盲姑娘不仅不见了,她家里所有装蟋蟀的丝笼、瓦盆也全没了踪影。”

“陶甘,你先喝杯茶,慢慢说。”狄公也觉得奇怪。

“我到狮子坊她家里一看,房子空了,只剩一根悬着的竹竿——原本竹竿下整齐吊着丝笼,屋角八九个瓦盆也不见了。竹帘后的床褥、枕被、衣衫全搬走了,只剩一间空屋。我问遍了邻居和市场上卖蟋蟀的摊子,谁都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乔泰说:“陶大哥怕是被那丫头骗了,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

陶甘辩解道:“那丫头不像是设圈套骗我,我们相遇完全是偶然。她突然失踪,应该是被歹人劫持了。记得跟她说话时,我听见楼梯响,当时没在意。她从‘金钟’引出花塔寺的线索,这可能是最致命的一点,歹人怕事情败露才下了手。”

狄公捻须沉思许久,说:“今夜我听说水上人家的事,又知道毒死柳大人的毒药只有他们会配。水上女子常和番客在花艇上往来,这两类人必须重点留意。”

乔泰说:“我明天就去白鹅潭拜访珠木奴。今天宴席上她好像有话想跟我说,只是被曼瑟打断了,最后还约我去白鹅潭西北第四排花艇见面,或许能从她那儿探到水上人的秘密。”

狄公点头:“还有那个约了你的倪天济,也去会会他。曼瑟提到他时语气不善,看来他和大食人不和,正好从他嘴里打听大食人的行踪。你明天拜访完两人就回衙门禀报。”

乔泰欣然领命。

“陶甘,尽快把柳大人和苏主事的尸身收殓,运回京师,别让温侃、鲍宽他们知道内情,这事还得我们三人暗中查访。盲姑娘这条线索必须尽快找到,你们可以私下托当地缉捕军校,就说是帮亲朋寻人,别声张。你们明天上街也要格外小心,恐怕歹徒已经认出你们了。”

第八部 广州案 第九章

第二天一早,乔泰就起床了,到街上的小摊吃了两碟凉粉和一碗芝麻糊,然后沿着江边向拾翠洲方向走去。

白鹅潭的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临江的一线,船只密集,樯帆连绵。乔泰走到堤外,看见西北角落的花艇尤其密集,大约有十来只横排着,船身稍小,也没有樯桅,都挂着灯彩匾额,有的画栏雕柱,十分华丽。看看时间还早,他就在岸堤上徘徊,等着合适的时机。

一队早市上挑着担子卖东西的小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个个踏着连接花艇的桥板,“吭唷吭唷”地挨着排分送。乔泰有了主意,上前拦住其中一个老挑夫,央求道:“这一担木瓜卖给我吧。”

“三十个铜钱。”老挑夫开出价格,“挑到船头要卖四十个铜钱呢。”

乔泰笑道:“就四十个铜钱吧,这扁担、篓筐也一起给我。”老挑夫答应了,收了四十个铜钱,把肩上一担新鲜的木瓜卖给了乔泰,心里乐滋滋的,觉得自己撞上了不识价的“冤大头”。

乔泰挑起那一担木瓜,向西北角落的一排花艇走去。那些桥板很滑,水上人家常用它来当剖鱼的砧板。早起的女人在沿江洗刷马桶,也有漱口洗脸的,还有升火准备做饭的,有的船上挂满了破鱼网和臭鱼干。

乔泰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四处打量。他意外发现,虽然挑夫上船的很多,但水上人都好奇地盯着他看——原来他挑担的姿势有些古怪,北边人和南边人挑担的姿势本来就不一样。乔泰意识到后,立刻停下歇了歇,注意观察其他挑夫的动作,再刻意模仿,果然顺手轻快了许多,也感觉不再有人暗中盯着他了。

越靠近江心,船越漂亮,大多是广州名妓的私艇,上下都有舢板接送。主舱门楣和轩窗上都有灯饰,有的还写了名号:“绮梦”“春柳”“玉兰”“紫雪”,各种各样的都有。

乔泰一路寻找,却没看到珠木奴的名号,又担心番妓的名号有特别的花样,正犹豫时,不知不觉已经踏上了第四排花艇,前面只剩三条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浪声浩荡。

乔泰停下歇肩,叫卖木瓜。一个老虔婆吆喝着:“嚷嚷什么?我们小姐还在睡觉呢。”

乔泰躬身行礼,塞过一把铜钱:“这船上小姐的芳名可是叫珠木奴?昨夜我们约好的,顺便来拜访。”

老虔婆收了钱,露出笑容:“正是正是,我这就去叫小姐出来。”

“不劳小姐出来迎接,我自己去她舱里吧。”说着,乔泰就跟着老虔婆下到后舱,看见一间精巧的小门槅上画着一幅工笔花鸟,上面写着“珠木奴”三个小字。

乔泰推开房门,珠木奴果然还在床上睡着,不过这时她已经睁开了眼睛。

珠木奴一见是乔泰,急忙跳下床来,笑道:“原来是乔都尉,这么机灵,果然找到这里了。”她一面关上门,一面依偎到乔泰怀里,姿态十分亲昵。乔泰又惊又喜,两人便亲近了一番。

珠木奴说:“真是天助你我,我的丫头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实是我的恩主派来监视我的。过会儿恩主会另派人来,他对我管束得很严。”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吗?”乔泰忍不住问。

“不,不,曼瑟是我的常客,不是恩主。曼瑟好几次提出要用重金为我赎身,带我回大食做他的妻子,可我的恩主不答应,我自己也不愿回那个沙漠地带。乔都尉也许不知道,我父亲虽是大食人,但母亲是广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苦,恩主买下我后,才有了今天。这艘船是我的,恩主从不向我要钱,还帮我置办了许多首饰和裙衫……”

“你心怀感恩,想来很爱你的恩主吧?”

“不,恩主虽然百般宠爱我,却始终无法赢得我的真心,我心里另有喜欢的人,只恨自己一时糊涂,如今后悔也晚了。”说着,她眼中不禁落下泪来。

“能否告诉我你的恩主是谁,你心里喜欢的又是谁?”乔泰不禁有些吃醋。

珠木奴摇摇头:“你是什么人?为何追问不休?如果你真的对我有意,就快点帮我赎身,带我去京城长安,即便从此穿粗布衣服、吃粗茶淡饭,也比现在好千万倍。跟了你,我绝无二心。”

乔泰面露难色,没想到珠木奴如此直接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乔都尉,你在京师御林军供职,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这点小事还怕办不成吗?”珠木奴似乎有些失望。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要是能秘密带我回京城,我就说出那两个人的名字,从此天涯海角随你去,绝不反悔。只怕你没有诚意,这事一旦泄露,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怎么能贸然行事?”

乔泰挠着头说:“这事恐怕很麻烦,你这么害怕你的恩主,我初来乍到,根基不稳,只怕事情办不成反而误了你终身。”

珠木奴流着泪说:“这么说,只是我痴心妄想了,你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说不定马上就到了,见了面会很尴尬。乔都尉如果真有心意,以后可以约在城里详谈,我恩主在花塔寺后面有一幢私宅,紧急时可以用,不会败露。”

乔泰感伤地点点头,把自己旅店的房间告诉了珠木奴,以便传递消息。

忽然,老虔婆进来禀报:“小丫头来了!”珠木奴慌忙说:“乔都尉快走!”

乔泰明白了,迅速从后舱绕到船尾,跳到旁边的一艘船上,三脚并作两步,很快跳回了白鹅潭的岸堤,径直回了五仙旅店。倪天济派来的小轿果然已经在旅店门口等着了。

第八部 广州案 第十章

狄公一早起身洗漱完毕,便转到衙院后花园散心。后花园有一个大水池,连接着兰湖的一角,只见荷叶翩翩,白莲点点,景致十分幽美。狄公刚走近大水池岸边,突然发现温侃竟在一株柳树荫下的石凳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几个瓦盆,不由心生好奇,便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温都督这么大清早在此做什么呢?”

“呵,是狄大人啊!您看!”温侃打开一个雕刻着蟠龙的瓦盆盖子,“您瞧这只蛐蛐,多么威武!双须挺直,隐隐泛着紫色,两边的板牙如同挫刀利刃,至今还未尝败绩呢。”

“温都督也喜爱斗蟋蟀?长安宫中也曾流行过一阵。柳大人有一只名种,极为凶猛,连圣上都被他赢过几回呢。”

温侃听到提及柳大人,脸上便露出不悦之色。

“这柳大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神出鬼没的。明明已说要回京师,却又在广州现身,莫不是这位钦差大人暗中在访察我的弊端,故意瞒着我这地方官吧?”

“温都督多心了,柳大人对广州印象很好,他以钦差身份巡视返京后,还与我提及过温都督的德政呢。”

温侃干笑一声:“柳大人巡视刚走,狄大人您这巡抚又到了,怕是朝廷不信柳大人奏报的我的德政吧。”

狄公心中一怔,暗想莫非这温侃已猜知我的来意,还认定我是来者不善?

“温都督此言差矣,柳大人巡视是为了经略军平南战备、施恩于偏远之地、宣扬国威于海外;而本官则专管查询番国通商、海上航道的关防禁例等事宜,实在与温都督所管辖的广州军政治安无关。”

温侃自知失言,讪讪地低下了头。

“温都督,昨日我的亲随在广州市面上见到一只善斗的蟋蟀,内行称它为‘金钟’,倘若让它与您这只交锋,胜负还真难以预料呢。”

两人正说着话,忽见鲍宽急匆匆地走进花园。

“温都督,那女子不见了……”

温侃连忙使眼色示意:“你没看见我正与狄大人说话吗?”随即又转脸对狄公说,“哦,鲍相公是在帮我寻觅购买蛐蛐。”

鲍宽慌忙向狄公请安,解释道:“拙荆认识一个盲女子,她囤积了许多各种各样的蛐蛐,温都督托我去访购,谁知拙荆昨夜去找她时,她已不见踪影了。”

温侃不耐烦地挥手道:“这等区区小事,也来惊动狄大人?快回去吧!”

鲍宽被如此抢白,连忙恭敬地退下。狄公上前一步,拉了拉他的袍角。

“鲍相公,本官稍后要去拜访梁溥,询问一些商界细节,希望你陪我同去,这也与你的职权相关。”

鲍宽连连应承,拜辞狄公后暂且退下。

狄公回到西厅书房,陶甘已在那里等候。陶甘说他已私下拜托一名干练的缉捕去寻访兰莉的下落。狄公便将刚才在花园里与温侃、鲍宽的对话说了一遍。

“我疑心温都督以前曾见过那盲姑娘,而且似乎不愿让鲍宽知道此事。如今看来,盲姑娘的失踪并非被劫持,更像是自己藏匿起来了。不知她是有意躲避温侃、鲍宽的纠缠抢夺,还是不肯让我们探明她的底细。如今各路人马都在找寻她,说明她必定是个关键人物,要查明柳大人的死因,还得从她身上入手啊。”

这时,中军进来禀报,轿马已经备好,鲍宽正在西厅外恭候。

狄公说道:“陶甘,我们一起去梁溥府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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