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是个大人了...我都有两个孩子了！”
伊莱恩虽然声音哽咽着，但还是下意识地反驳道。
正玉闻言顺着杆就下去了。
“那更厉害了。”说完，正玉收回揉伊莱恩的头，转而轻轻地拍了拍伊莱恩的肩膀。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来。不似已经接近中年的半身人，正玉的温度仍然似年轻人。
这细微的差别让伊莱恩的心沉重几分。
“我让您担心了，请坐在这儿吧。”伊莱恩匆忙地擦了擦眼角，又拿来布帮正玉擦干净手。这才引导正玉前往后院中特制的摇椅。
那椅子比半身人常见的尺寸大，又比长身人常见的尺寸小。
“好巧的尺寸，”正玉坐上去，摇椅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才发觉这摇椅的尺度对自己来说正好，他不由得开玩笑道。“难不成我们的重逢是命中注定吗？”
“不，这椅子是找遍了全城的木匠，而后利用算式算出来的。”伊莱恩扯起一个笑容，眼睛却睁得很大，嘴角僵硬地扬起，“医师，这就是我一直为您留着的位置。”
正玉默然，一时语塞。
啊这。
他看着面前强颜欢笑的半身人，仿佛看到了刚从马车牢笼中救出的儿童。他此刻才意识到这在他眼中很短暂，在对方眼中漫长的时间，究竟有何等分量。
“...啊，那真是辛苦你了。”
“很好笑吧，我这家伙，只是个短命鬼一样的半身人。明明很有可能等不到您回到此处，但仍然希冀一个奇迹。”伊莱恩说着，从墙壁取下一根木棍，拉扯几下变成了折叠凳。
他坐在了正玉身边，仗着自己作为半身人脸嫩，像小时候那样颇为依赖地拉住正玉的手。正玉发觉，若是试探着抽出手，就会被面前的半身人用泫然欲泣的眼神盯着。
算了，就这样吧。
不过这些孩子们认为自己是长生种吗？某种意义上，算是正解，但又有哪不对劲。
学徒的到来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矮人学徒她安静地放下饮品，而后同手同脚地退了出去。回到前台的她终于不控制自己的表情，导致露出像见鬼了一样的表情。
让那些其他没有去后院的学徒好奇极了。
“为了你们的安全，还是不要好奇了。”这位女矮人拦住其他试图去后院一探究竟的学徒，“师父肯定后面会想办法让我忘记这件事...现在就让我一个人承受这些吧。”
她露出头痛的表情。作为魔法抵抗拉满的矮人，她不敢想象自己的师父，会给自己下多重的手。
“啊？”其他不知实情的学徒们纷纷发出疑问的声音。
学徒们八卦的中心——伊莱恩和正玉在房檐下休息。午时阳光透过高大的建木，印下斑驳的痕迹。
不知是否被考量过，这个摇椅的位置，正巧能被阳光晒着，又不被闪到眼睛。
后院中，伊莱恩垂下头，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话语间时常说起‘自己很抱歉’，‘我很愧疚’的话。
正玉静静听着，得知伊莱恩的亲人安好、爱人在外工作、孩子跟着亲人生活也算健康快乐，伊莱恩的面包店事业蒸蒸日上。
这不挺好吗？
“伊莱恩，不必总是感到愧疚。事实上我对你的未来，没有既定的期望。”正玉不得不再次重申，他这次将自己的态度也和盘托出，“我就是希望看到，你用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
伊莱恩猛地抬头，“可我听说！”他又停顿了几息，尽量平静地说，“...我听我的家人提到，您曾经打听过我的天赋...“
“确有其事。”正玉闻言点头。
他也没必要在这方面撒谎。
正玉只注视面前的半身人，鼓励他继续说。
“医师，很抱歉...我辜负了很多人的期望。尽管我的家人因为我遭难，但我仍没有好好使用自己的天赋，最终变成一个普通的面包师...我...”
“如果我看的不错，你所做的糕点，能使食用者获得魔法元素抗性。不愧是伊莱恩，在什么方面，都能做到最好的孩子。”
伊莱恩眼前忽然落下阴影。
“不必妄自菲薄，嘘——听我说。”
正玉坐起身凑近了，指尖点在他呢喃的唇上，暂且止住他的倾诉。
摇椅的吱呀声与马车囚笼、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重合。
半身人脸色苍白，他九年前的记忆突然变得鲜活。伊莱恩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困在了那个夜晚。
那个目睹了家人被残忍杀害的晚上。
之后他被比自己强壮得多的男人捆绑在马车内的囚笼中，多次挣扎耗费了气力，呼唤却发觉无人来救。
两天三夜后，年幼的天才崩溃了。
面对为了自救向外丢珍珠的少女，他发现自己发出了恶意的嘲笑声。明明自己没有想如此，却成为了恶人奴役的伥鬼。
兜帽下，正玉平静的表情，那双包容的眼睛，让伊莱恩想起那个初遇的下午。
就像现在这样，他在心神恍惚时，遇到这位神秘的医师。而此刻，他意识到医师将会给自己一个迟来九年的答复。
“实际上，我在城中对每一个受难者都如此询问。”
“我会询问他们亲人的现状、往昔引以为傲之事、最为眷恋之物。为了让对方重新燃起生的勇气。”正玉收回手，“伊莱恩，你的亲人，屡屡提及你和你的天赋。只因你的存在于他们而言，是最为关切的亲人、最值得骄傲之事、最为眷恋之物。”
见他眼中闪过些许动容，正玉思考一会儿，提出了牧羊人扶羊理论。
正玉将自己在副本中的所作所为，剖析出深层含义，向伊莱恩娓娓道来。
他用简短的话描述了一个牧羊人的工作：
在他家乡，绵羊会因为长久以来的雨，羊毛吸饱水分，从而摔倒，在一个雨夜再也无法凭自身的力量站起身。
牧羊人于雨夜巡查，拧干羊毛上的雨水，以防绵羊溺毙于积水之中。
“我只是作为一位扶羊人，抖落了不应落在你身上的部分细雨。”
“可您其实是救了我和家人的命...”伊莱恩反驳道。
“是你的存在让你的家人，重新生出活着的希望和勇气。是你和你的家人的努力，在我离开后仍旧热爱生活重塑家园。伊莱恩，我只是一个路过的扶羊人。你不必把人生此后，乃至未来的幸福，全部归宗于这一瞬的帮助。”
毕竟我们安全型白骑士是这样的。
【永不背叛、永远帮助、庇护与救赎、关爱善良弱小的人，注重世俗意义上的正义与忠诚。绝对的理想主义践行者，哪怕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导致正玉作为朋友、亲人和委托老师时，一旦在发现对方无助的瞬间，正玉会不可控制地‘请神上身’。在对方面前，扮演一个无所不能、温柔勇敢、无需回报的骑士。
他喜欢承担对方的情绪宣泄，引导、帮助、救赎那个脆弱的瞬间。他引导对方发觉伤痛，帮助对方知晓自我价值，救赎对方于痛苦之中，且无需任何回报与感激。
‘脆弱、愤怒、焦虑、失望、嫉妒、羞愧、恐惧、内疚、无助、厌恶’——多么美味啊，他饶有兴致地咀嚼这些负面情绪，如同贪吃的梦貘，并认定这些‘不幸的回忆’已经是很好的回报。
系统感觉自己的后台数据嗡嗡响。他发觉——自己虽然来源于正玉，但他无法理解‘宿主为什么因为这种事感到如此愉快’。
伊莱恩仍然想要一个理由，他涩声询问：“我实在无法理解。若是您的所作所为毫无理由，那更让人无法接受。您太过自谦了...”
“善意是不需要理由的。”正玉的话语一顿，他想到一个更好的解释，“若是非要给你一个理由...我来自一个有着侠义的国家，唐。锄强扶弱、救助孤寡…这种江湖人，会被称为‘侠’。伊莱恩，侠客从来如此。”
“...我是何等的傲慢无礼，将您的好心归结于利用。”伊莱恩的指节在木凳边缘摁到泛白，面点师特有的麦粉气息裹着颤抖的尾音，“医师，我很抱歉...”
面前神秘的医师摘下兜帽，散落的银发划过肩头，于午时的斑驳阳光中闪着碎光。他握住伊莱恩紧攥木凳的手，使其松开，就像强求伊莱恩放开被自我厌弃而折磨的心。
“深呼吸，去闻空气中的香气。安静听，听一听那里的声音。”正玉指向烘焙房，引导伊莱恩从紧绷的情绪中挣脱。
烘焙房中，来源于伊莱恩之手的糕点散发香气，金褐色的面包正膨胀着发出细微的裂变。
“这是生命在呼吸。”
“医师，请宽恕我...”伊莱恩的喉头滚动着未完的话。
“我原谅了，宽恕你。”正玉的指尖掠过他脖颈上的疤痕，那曾经是‘集会’奴隶孩童所烙下的痕迹，“这样想很正常，这不是过错，不要苛责自己。看，你把苦难酿成了让整座城苏醒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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