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章
九姐不久就去了别处，虽对她也谈不上多厌恶，但卸下包袱后嬿婉心里还是一阵舒快。
进忠原本不远不近地随在皇阿玛身后，许是瞥见九姐走了，脚下步子间行间止地往自己这儿挪。她欢喜异常，忍不住悄摸往隐蔽处去，并候他随行。
行至假山边，她趁人不备果断地疾步往山洞里跑，进忠仿佛窥知了她的心思似的，不一会儿就追来了。
公主就立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他堵在喉间的一团劝谏之言到底没能倾倒而出。他往周遭一瞄，挑眉对公主道：“您把奴才引这儿来做什么？”
分明是他自个儿乐意来的，偏要拐个弯儿说她。嬿婉盈盈一笑，将他之前的话还了回去：“自然是要对你图谋不轨了。”
他一时羞愤，甩袖顿足故意作出急欲要走的样子，才行两步，就被公主扯住了袖边。
“别走，”她似也有些不好意思，而后低声道出的却是揶揄：“本宫这回没有要骚扰你的意思，你放心吧。”
敢情她认为她骚扰了自己数回，仅仅这趟不是而已。他哭笑不得，旋身回来说道：“奴才不走，刚只是逗逗承炩而已。”
嬿婉扯着他的衣袖，引他往山洞深处再移一些，将手抵在假山壁上，又向他凑近。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想与你说的，只是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她云淡风轻地一言，满不在乎地一拍他的肩侧。
“看来…看来您又想您皇阿玛了。”他仰首目视上方，似作了片刻的心理斗争，彷徨着道出。
“想，本宫抓耳挠腮一般地想。”她气得恨不得去拧他的耳朵，手伸至他的颈侧，她忽然变了主意，改为食指在他面颊上轻巧一点。
削葱素指触过他的肌肤，他呼吸一滞，垂眸凝神须臾，这才平复好心绪与她对视。
“宴席上四姐突然眉头紧锁，痛苦成那般，本宫其实心里特别害怕，”嬿婉不假思索就向他袒露了心声：“本宫原想出声禀告皇阿玛的，结果还是被你先瞧见了，本宫就改向你示意了。”
“奴才也是怕您一直向奴才挤眉弄眼惹人怀疑，所以才赶紧向皇上提了一嘴。”公主如此良善，他更犹豫是否该劝她谨慎了，却不曾想她又言：“进忠，其实本宫知道，就算本宫不提，你若是看见了，也会立马向皇阿玛请示援救她的。”
公主把自己当作了济世活佛，他微张着口愣了一瞬，还是颔首应下了。
“本宫掩着她的身子往外走时更怕了，从后往前俯视她的肚腹，本宫看着都脚软心慌。虽知女子妊娠不易，但也未想过会艰难到这般的程度。”她本还想说是他的眼神为自己鼓了劲，使自己更有勇气去行这样的义举，但又怕他联想到自己搀扶四姐时有过退缩的念头，所以只得闭口不谈。
“承炩，下回您尽量不要多触碰遇喜的女子了，”他纠结了半晌，还是略含蓄地道出，眼见公主流露惊诧，他忙不迭补充：“不，奴才不是认为身怀六甲的妇人不祥，是怕您吃亏。”
“妊娠中早期有落胎的风险，晚期有早产的风险，奴才知道您是好意，但万一经过您的手那妇人后续身子不适，哪怕确实不是您的原因造成的坏结果，她本人或旁人也会有一定概率误以为是您的不慎才害了未出世的胎儿。”
“那本宫肯定会一五一十为自己澄清，而且本宫的手很轻，绝对不会失了分寸误害妇婴的。”嬿婉只以为他是在旁观了自己的动作后忽而懊悔了暗示自己去助人。
“可奴才担心您，”他见公主据理力争，也有些发慌，声音软了下来，抚了抚她的衣袖好言好语道：“宫廷内的流言蜚语乃至鸡吵鹅斗原就比市井甚得多，奸邪之人硬要借机给您扣黑锅您是很难自辩的，他说您手重，您要怎么证明您手轻？这根本就是扯不清的官司，就算旁人都不信是您害的，但只要有过传言，光是您心里就会留下深重的阴影，又遑论一旦孕者本人深信了或寻借口发泄愤懑非说是您导致的…谨慎起见，您还是离这样的险境远远的才好啊。”
进忠竟盘算了这么多，而且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好，她承认他的话在理，可还是忍不住低声回嘴：“本宫怕自己不去帮忙，事后也会后悔。”
“她有自己的宫女、额娘，也有离她更近的公主，您贸然闯过去，反倒让人疑心您最动机不良，”他将心里话说了出来，又怕公主觉着他冷血，改口道：“是公主还好，毕竟是您的亲姐妹，下回万一遇到嫔妃如此，就千万不要再逞能了。”
“好，本宫记住了，”说一千道一万，他为自己忧劳至此，还反复地耐心讲道理，她已有些受不住，内心喜悦又不大好言表，她干脆抓握住他的双手，郑重道：“你的话本宫都会听进去的，你尽管放心。”
此地毕竟不能久留，他迈出两步向外一探，复而走回向她温和道：“承炩，您先出去吧，奴才再待一小会儿。”
她知道被人发现的严重性，故并未拒绝，只是再度盯了他片刻，再捉住他的手心好好揉了揉、轻拍两下，这才与他道别出去。
自己和公主好像在互相恳请对方放心，进忠走出时才不知不觉意识到。他看似快步去赶上圣驾，实则仍悄摸着寻找公主的身影。见她与春婵凑在一处欢声笑语，他才绽出些许笑意，大步流星地经过她，随在了皇上的侧后方。
千鲤池中的各色锦鲤确实花样新颖，尤其那新投的丹顶锦鲤更是独树一帜。皇上、皇后和承琅最先立到池边，早有小太监适时地递上了鱼食。
“这锦鲤多久没有喂过食了，怎一条条游窜得堪比饿狼似的。”承琅一壁笑着，一壁引袖将鱼食抛掷得更广，锦鲤四散着觅食，鱼嘴急切得顶出了水面。
“这肯定是内务府特意安排的，就等着朕带领一众宫眷浩浩荡荡地来投食。”皇上不仅不怪罪，反倒捋须直笑。
“万岁爷，您下令让宫中姐妹们都来尽兴喂一喂锦鲤吧，臣妾都喂不过来了。”见众嫔妃们在外围候立不动，皇后掷下一把鱼食，大度地出言道。
“行，大伙儿皆随意些，观鱼喂鱼皆可。”皇上向捧着鱼食的几个御花园太监拂了拂手，他们立马顺从地上前为众人分发起来。
嬿婉只想往靠进忠近处凑，可他压根儿没立在池边，她手中又被太监奉上一把鱼食，也只得随额娘一道走去喂鱼了。
德贵妃一手托着鱼食，一手扶着因疼痛而视线逐渐模糊的红答应，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本宫先去把鱼食洒掉，就立马向万岁爷禀告你身子不适，再送你回宫去。”红答应意识已然混沌，垂着头只本能地一点。
德贵妃搀扶着她，从人群的后部悄无声息地靠向池子，更确切地说，应是离慈文仅一步之遥。
“进忠，再取些鱼食来。”皇上喂完了手中的鱼食，向侧后一瞥，见进忠相对而言离御花园太监最近，便随口吩咐道。
“嗻。”进忠求之不得，恭敬地应下后转身走去，打算就趁这段间歇偷摸着观公主的背影。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随在慈文侧后的红答应，虽说由德贵妃搀扶着，但他莫名地担忧其有病有灾全赖在慈文身上。
他想走去使个眼色，可余光瞥见皇上已将半个身子转了过来，直直地面向他等鱼食，他愤恨无比，也只好收回目光径直往远处走，稍大声地对御花园太监道：“给咱家多些鱼食，万岁爷要求的。”
他的语序有些奇怪，而且把“咱家”二字咬得略重，他怎会在这样的场合端起架子。嬿婉听得皇阿玛唤他，本就在屏神细致入微地听他的脚步和言辞，他如此一语倒使她百思不得其解了。
她尽可能小幅度地偏过脑袋，想着观得他的侧影也是好的。终于，在他临近皇阿玛身边时她匆匆地瞥见了他的面孔，他的眼神向自己一瞅，又急遽地划过去。
她看不懂进忠的意思，但觉着必然有异，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立着的春婵和额娘，却在不经意间发现了额娘另一侧垂首看不清神色的红答应。
红答应遇喜，所以他示意的是额娘必须让开。嬿婉霎时领悟了，说时迟那时快地拂开春婵去牵额娘，俏皮地笑道：“额娘，对面的鱼儿多，您陪儿臣绕过去吧。”
春婵懵了，只当作她想绕至对面更合情合理地与进忠对望。她被骇得手足无措，几根指头拼命戳起了公主的后腰。
嬿婉另一手抓着鱼食，根本腾不出手扯走她作乱的指头，加上又需将额娘拽到远离红答应的地界，她几乎是硬生生地顶着春婵的戳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挽上额娘的手臂与其一道绕圈去。
春婵见拦不住，也只好暗自哀叹着随她们走了。
“怎么了？”待她停步，慈文才压低声音问她。
“进忠好像在示意咱们避远些，红答应看着不太舒服。”嬿婉分别对额娘和春婵各贴耳轻语了一遍。
慈文目光略过此刻正默不作声也不张望她们的进忠，无条件地相信了，反倒是春婵半信半疑，总有些顾虑。
“春婵，咱们总得防患于未然吧，躲一躲至少没什么不好的。”嬿婉见状，再次对春婵耳语。
人群中猝然响起了尖锐的叫声，嬿婉慌忙抬眸，只见红答应已脚软跪至千鲤池的边缘，身子向前伏趴，仅一寸之距便要入水。
德贵妃像是在第一瞬没能反应过来，但事发后白了脸色慌忙跪下去拢住了她的身子，转首向皇上惊叫道：“万岁爷，快传太医啊！”
一条鲜红的血舌从红答应身下蜿蜒涌出，顷刻间就漫延至池中，染红了一大片池水，锦鲤纷纷仓惶四散。
好些胆小的嫔妃或捂眼尖叫或本能地往别处退走，德贵妃立即揽着红答应的身躯使她先行仰躺，血汩汩地冒个不停，浸湿了她的衣褂和裤脚，皇上和皇后先后快步而来，早有腿快的太监赶去备轿、传太医了。
汹涌的血光刺入嬿婉的眼帘，她看不清红答应的神色，只见鲜红、暗红交织在一处滚滚地滂湃着，从初始的惊动中回神的锦鲤似在口口啄食红答应的血，抑或是其那条可能微不足道的性命。她的胸腔仿佛被血手攥住了，每一下的呼吸都伴随着铁锈斑驳的腥气。又仿佛通身置于血水构成的水牢，眼望着铺天的烈红色将自己的身影掩埋殆尽，挣扎搏动的心渐渐被血浇去最后一丝生机。
她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却触到了眼角酝出的颗颗滚珠，她丢开鱼食，以另一手去强堵自己的口，这才让反刍出的阵阵裹挟着酸水的绝望勉强咽回。
她脚下踉跄，不知是谁扶住了她，是额娘又或是春婵，她辨不清，也无从去辨。惊惶间指缝露出的一息光亮让她直视到了红答应青白得完全失去人气的面孔，像被裱画的浆糊封住，摇身变作了一张脸谱，又像是本身即成了一尊浆刷而成的死物。
她分明两刻钟前还在与周围的姐妹谈笑风生，嬿婉倚靠着支撑她的人，耳边隐约听到额娘在含糊不清地哄自己。
她迫使自己振作，垂下手立起身子，麻木不仁地往别处瞪视。
原是额娘搀住了她，春婵低垂着头立在一侧，额娘以衣袖轻掩着她的眼睛。
额娘仍在劝慰她，她蓦然发觉不是额娘的嗓音渺远地飘在天外，而是自己的耳边似有汩汩的血流鼓动一般，暂时麻痹了她浑浑噩噩下残存的听觉。
她竭力装作镇静而冷漠，可她眼角的余光不听从她的操控，一直盯着红答应被众宫女太监移托到软轿上，又盯着忙乱而悲泣不止的德贵妃在向皇阿玛诉说红答应近半个时辰的隐忍强撑。
眼前惊现的一连串变故使进忠骇然，但还不至慌乱无措。他心下无比庆幸自己误打误撞让慈文逃脱了这次哪怕仅有半分可能会引发的劫难，可稍一环顾就见公主弓身惊惧颤抖，他顿然惶然不已，趁乱向她了望的同时又不得不尽自己的本分去调配宫人回离此地最近的钦安殿整理出供人暂躺的地方，再另寻太监赶去就近的储秀宫抱来被褥。
目送着红答应的软轿离去，石子地上遗落了一道逶迤的血径，她的眼前闪动着迸溅飞散的鲜红一般，晕眩得她直欲干呕，遂暂阖了双目。
眼皮阻隔了那条锐利刺目的血路，但耳畔犹响着德贵妃断断续续的泣声，红答应歪倒在软轿扶手上的惨白面孔也扎在她脑海中，丝毫不曾减淡。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轻飘如纸，肚腹也起了绞痛的幻觉。
她的目光终于与进忠交汇了，与以往不大相同，她此次真正地不想被他察觉到自己因红答应的凄惨而觳觫的情状。但片刻的踌躇后，她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光是看到他的面孔已足以舒缓她无可寄托又千丝万缕痴缠着的心绪。她并非要从他身上索求些什么，只是想看着他，多看看而已。
“万岁爷，请问您是要去钦安殿看红答应还是先回养心殿？”全寿恭敬问出，将他早已黏在公主那儿的心思尽数唤回。进忠收回视线，适时地候在一旁等皇上出言。
皇后刚安抚完女儿及一众嫔妃公主，又劝了她们早些回宫歇息。面对皇上的犹豫，她揣摩着提议道：“万岁爷，不如臣妾去看护红答应吧，还有德贵妃陪着，想必是不会有太大的事了，您只管放心回养心殿待太医来回禀。”
“不，朕去钦安殿，你回景仁宫陪着琅儿，她定是受惊了。”皇上难得地如此决断，进忠闻此连忙上前紧跟他的步伐往钦安殿去，临行时终究没能瞅着时机再望公主一眼。
他就这么离开了，嬿婉心里一空，但事已至此，再思量也是无用。她挽上春婵的臂膀，渐渐缓过了些气，脚下略有飘忽地移着碎步随额娘一起回永寿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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