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二章
澜翠行远了好几步，还趁太医不留神的时机回转头眼巴巴地望自己，他莫名地又好气又好笑，暗想着到了这一步，澜翠竟出乎意料地急了。
他按原计划踏入了内务府，寻得正悠闲品茶的大彘，一本正经道：“孙爷，万岁爷有关于七公主的生辰宴事宜要我传话给您。”
孙财分不清他此言是真是假，还是照常拉他去了里间。与孙财相对而坐，面对着肥得招笑的彘头，他竭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传达完了皇上的意思。
“来都来了，孙爷，我还有一事。”门外悄无声息，他虽大致断定无人窃听，但还是尽可能压低了声音。
他露出淫邪一笑，孙财两眼泛着精光，扭动着磨盘大的圆腚拱至他的身边，硬生生挤坐下来。
说是惩治他的酷刑也不为过，肥腻的彘肉紧贴着他的身子，一阵阵又腥又臭的气息缠绕不休，他还得毫无破绽地展现自己对美色的垂涎。
“寿康宫的余常在也腹泻得十分厉害，症状与五公主极为相似。我听得她的宫女去请太医时抱怨了好几句，说是公主就有人鞍前马后地伺候，而老主子高了公主两辈都无人照拂，实在太不公平。我这两日总请人关照五公主，失了分寸，关照得太勤了，现如今有些后怕给旁人瞧出点端倪。”他保持着涎脸的猥琐相，道出私下演练了多遍的谎话。
“请人关照？咱家看是忠爷自个儿关照吧！”许是出于不能人道的补偿心理，孙财最爱听也爱讲这类荤话，他当即嘿嘿地斜着嘴角淫笑，一拍进忠的肩膀发问。
这下可算作投其所好了，进忠紧掐着自己的手心，屏着气侧向孙财，含糊迂回道：“我没怎么关照，我一个太监怎能觍着脸凑在公主身边？”
“摸着香软的柔荑没有？忠爷你年轻，长得又平头正脸的，在小姑娘们跟前肯定比咱家得脸多了，莫说是宫女，连公主们都不会反感你，”孙财流露出艳羡，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咂巴着嘴替进忠抱怨：“就那一个十公主不识抬举，面对咱家总是笑眯眯的，偏生看不惯忠爷你。”
公主受苦了，他内心恨不得把孙财真正做成炙肉，勉强隐忍不发地说道：“摸是不必了，我就饱饱眼福。至于十公主么，长得相当一般，我与其看她都不如看看寿康宫的宫女了。“
“原来忠爷是顺带着看上了寿康宫的宫女啊，”孙财恍然大悟，笑着道：“她在寿康宫当差也不碍着你夜里拉她进屋作弄嘛，寿康宫的宫女无缘无故还真不好调岗。”
那这条岔路就行不通了，进忠忍着无法言喻的难堪打起精神把话题倒回去：“那宫女信誓旦旦说要好好问一问为何自家主子与五公主的待遇相差这么多，我实在怕被他们对质出来扣上一口觊觎公主的黑锅。所以想着能否寻个清净点儿的去处将患病的余常在挪进去，一则算是明面上为了余常在的病情着想，二则也是软禁那嚼舌根的宫女，免得她嘴巴不干不净。”
“这还真不是银子的事儿，忠爷哟，咱家不是不愿意帮你，是确实帮不得，”孙财认认真真思量了许久，正经说道：“这话咱家也就只与好同僚讲讲了，万岁爷将一众先帝嫔妃全安排在寿康宫里挤着，基本上不管不问，说穿了就是想让她们自生自灭。如果咱们节外生枝将人移出来，无论是好生治病还是动些别的手脚，万岁爷只会认为咱们多事，甚至觉着咱们将本该早薨的老主子的性命延长了，心里反倒怪罪。所以咱家也说了，忠爷你看上宫女直接拿下，绝对不会有事的，她主子于她完全撑不了腰。”
无论孙财是胆小忽悠他还是与他讲真心话，结果都是殊途同归，其根本就帮不上这个忙。与彘纠缠无任何意义，还有可能白白让他起疑心，进忠果断地到此为止，随意说两句收了尾，当即起身匆匆离去。
走在回养心殿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复盘起来，忽然彻悟了不对劲。
他分明是在无形中被澜翠的思路牵着鼻子走了，反反复复想着绞肠痧和隔离，一个劲儿地绕着大彘兜圈子，兜不出个所以然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说到底，只能怪他自己行事刻板，将简单的问题复杂化。
跳出这个怪圈稍微一细想就知余常在几经泻肚后骨瘦如柴的身子压根儿撑不了多久，与其想着靠余常在重疾难治而救出伺候不了的澜翠，倒不如干脆让余常在病笃致死，一下子一了百了，澜翠调宫是板上钉钉之事，都不用再考虑她的咳疾是否恰到好处了。
想通了这一层后，他的心情变得格外舒快，一壁怡然自得地迈着步子，一壁动起了歪脑筋，计划待一有出宫的空闲就采买巴豆送去给澜翠，暗暗给余常在“虚不受补”的肠胃添一大把火。
这几日里，嬿婉时不时就出门散心，每回都会伺机往太医院、御药房或是寿康宫的方向稍微靠一靠，眺望观察一番。偶有见得太医、抓药嬷嬷太监等人神色严肃地来往行经时，她都会忍不住躲去隐蔽处拉着春婵一同窃笑。
澜翠又下了第二瓶头油，不过没有再冒着风险倒空满满一瓶，而是间歇性地在余常在的三餐里略加微末的一丁点儿，甚至只以指头蘸一蘸，抹在清淡的蒸鱼上。
再加上她煎药时尽可能耍出的花招，余常在的病情反复无常，一时稍好，一时又喷溅得满室黄金恶臭熏天。长时间的倒班换洗让另两位宫女苦不堪言，澜翠则常常含泪劝她们忍耐，又含泪劝主子静养。
余常在拉肚到不可遏止之事暂且尘埃落定，嬿婉想起自己又有几日不见五姐了，便往延禧宫去。
五姐与钱常在皆坐在软榻上，嬿婉合乎礼仪地向钱常在问了好，却总觉得钱常在望她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我出门走走，你们姐妹二人说说话吧。”刚巧有个宫女跑进来称德贵妃欲邀她闲逛，钱常在似笑非笑地起身出去了。
五姐偎在榻上，以一小毯覆着肚子，面前放置的却是一碗冒着寒气的冰鲜儿。
“五姐，你怎么又吃起冷食了？”嬿婉一愕，本能地问起。
“不，这不是我吃的，是我额娘在吃，还非要当着我的面吃得津津有味，怕是想好好馋我。”承敏将冰鲜儿推得远了些，怯生生地抱怨。
“你额娘许是大大咧咧，瞧不出你馋，刚好又想和你坐在一块儿闲聊，就只得搁这儿吃了。”嬿婉不太清楚钱常在的秉性，但怕她多心，就如此劝了句。
“也是，我额娘就是这个样儿，”承敏笑着颔首，不经意似的问着：“你要不要也吃些？但是冰的吃着容易不舒服，你若想吃的话我替你取些搁了一会儿不大凉的。”
“不用了，我宫里也有冰鲜儿，不劳烦姐姐去取了。”嬿婉看得出五姐此状像是确有不适，自然不愿意麻烦她。
“也好，陪我说说话吧。”五姐轻轻地蹙了下眉，嬿婉思及她的性格，想着她恐怕相当难忍时也会作出情愿的样子应和自己，因为此行是自己主动登门拜访她的，她不会拂人面子。
“姐姐，你是不是腹中不适？”嬿婉没心思谈其他了，忧心着柔声问。
五姐沉默了半刻，垂下首去，令嬿婉看不清她的神色，复又抬眸道：“是的，什么都瞒不过妹妹，你和她们不一样。”
只要不眼盲就能看得出五姐若有病症便是在肚腹，无论是谁，看不出只能是冷漠罢了。嬿婉刚想开口，就听得五姐直言倾诉：“我最近肠胃越发不好了，时不时就腹泻，连带着还有些淋漓不尽的下红，太医说是身亏已久。”
“要不姐姐躺一会儿吧，躺着或许好一些。”嬿婉心里一咯噔，无端地怕自己对余常在的加害报应到了五姐身上，又胡思乱想着是不是有人也在加害五姐。
“无事，坐着躺着相差不了多少。”五姐轻轻地笑了笑，指尖一抹嘴唇，不小心蹭去了一块口脂，嬿婉清晰地见得她暴露出的唇边白得可怕。
“姐姐要不要查一查是否有宫人在你饮食中下了不干净的东西？”嬿婉一急，险些在无形中交代了自己的暴行。
“查过了，没有。“五姐说得斩钉截铁。
“那御膳房送吃食来的路上…姐姐，你请皇阿玛彻底查一查吧。”五姐捂紧了小腹瑟瑟地抖了片刻，嬿婉心急忙慌地建议道。
“真的不必了，我们都彻查过了，没有问题，太医也说是我的身子自小带来的弱症。”五姐坚持如此，嬿婉只好作罢。她环顾四周望见小桌上有一盏茶壶，遂起身走去，想为五姐倒些热水。
倒出的茶水也是冰凉的，还好她以指尖触了一会儿杯壁有所发觉，才没有冒冒失失地端给五姐。
“姐姐，你这儿的宫女也太懈怠了，怎会连茶都是凉透的？”嬿婉口中抱怨着，脚步却飞快，紧赶慢赶地去了小厨房替五姐烧热水喝。
将热茶备好，端到五姐手中时，嬿婉关切地望了她许久。她忽然眼眶一红，将一杯温热的茶尽数饮完。
“是不是内务府苛待了姐姐？或是这里的宫女拜高踩低…”嬿婉无法停止自己的揣度，尽可能温和地问她。
“都没有，”五姐一个劲地摇首，思索了一会儿，惆怅道：“可能是我快要离开紫禁城了，所以难免伤春悲秋，各种情绪叠加造成了身心的虚疲，也懒得动弹，与宫人们无关。”
“姐姐，你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所以才不愿随意嫁给旁人吧？”嬿婉见她的悲戚，忽起了这样的念头。
“天家的儿女哪儿能有所谓的‘喜欢’，反正我可没有。”五姐难得地展露了笑颜，像是觉着她的猜想天真得颇为有趣。
“没有就好，”嬿婉想方设法地为她铺展一段美好的预想：“以后你不仅可以回宫找我玩儿，还可以自由自在地上街闲逛，若不大喜欢额驸，那不带他一道就是了。”
后来，嬿婉又与她说笑了几句，突然观得她以手按腹，眉头紧蹙，估摸着她可能是想出恭。为了不使她尴尬，嬿婉忙不迭装作有事要急着去办，紧赶慢赶地与她道别离开了。
皇上不仅派遣进忠去协助筹备承琅的生辰宴，后又连带着把中秋的事宜也丢给了他，虽理论上无需设宴，但依皇上的言下之意明显是要在景仁宫与皇后及个别几位宠妃欢聚的，他只好忍着烦躁一遍遍地去各处传话督办。
寻不出闲时采买巴豆使他格外不定心，好不容易熬到休班的小半日，他更换了布褂脚底抹油一般地往宫外溜，特意寻了最不起眼的简陋药铺，指名要了几颗巴豆作治便秘之用。
嬿婉没有再梦见莲心，但几乎每一夜都会时辰或长或短地回到那座令她窒息的牢笼。她时而在启祥宫劳作，时而又成了小主，既需恭谨侍奉那里的皇上，又需应对形形色色的嫔妃。几日下来，她已是身心俱疲。
五姐的事也隐隐使她担着额外的重负，她打定主意后去过一趟养心殿，但不仅得知皇阿玛刚巧外出，而且确认了进忠不在殿内，她只能怅然若失地走了。
再度鼓足勇气前去时，又恰逢了进忠偷潜出去“请”巴豆，喜禄在远处劳作，而保春则侍立在皇阿玛身畔，她实是无趣。更不巧的是，她刚向皇阿玛请完了安，皇额娘就与承琅一同笑吟吟地进了门。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她插不上嘴，只得赔笑脸敷衍。好在皇上现如今对她比往常亲近了不少，并未让她无所适从，倒是关切地命保春为她倒了盏茶水，又时不时与她说上两句。
七姐畅想着自己的生辰宴，自己说五姐的事怕是不合宜，她无话可谈，只娴静地垂眸饮茶。
“保春，再替十公主添盏茶。”一两刻钟后，皇阿玛注意到了她的杯盏见底，向保春出言道。
“嗻。”保春堆着笑上前，她稍稍偏过头，兴致低迷，总忍不住去想他会在做什么。
全寿从军机处回来，向皇阿玛耳语，她当即猜出他大概率是正值休班。想象他在他坦里沉浸书海或是安然卧躺于床小憩的模样，无端让她心间蜿蜒暖意。
皇阿玛有政事要议，遣散了她们三人。嬿婉乖巧地随行在七姐身侧，出了养心殿后又与她闲聊了一会儿，才目送她与皇额娘一道回宫。
捏着巴豆疾步回宫后，进忠思量着夜里要值更，连忙换回蟒袍，又当机立断往寿康宫的方向去。
躲在隐蔽处，他开始盘算自己到底该光明正大请其他宫女唤澜翠出来，还是守株待兔地静候。今日可守到傍晚之前，明日清早还可接着蹲点，他还未最终定下，就见澜翠送一名太医出去。
太医一离去，他就卯足了劲儿冲出来，唬了澜翠一跳，旋即又惊喜地笑起来：“进忠公公，您怎么来了？”
“给你送样好物。”其实他也有些踌躇，直说要让澜翠往死里整治主子似乎与他一贯的温恭形象极其不符，除了生怕澜翠会因恐慌事败而拒绝听从以外，他更怕她瞬时将自己视作目无纲纪的暴徒，莫说往后听从他的话尽心伺候公主了，指不定还会反水咬他一口。
“什么好物？”听得澜翠好奇一问，他故意暂未表明，反而以一刁钻的角度向她切入求实：“澜翠姑娘，咱家当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你主子怎就恰好腹泻得这么厉害？难不成是你动了手脚？”
澜翠心里是慌乱的，但她笃定进忠只是出于试探，而非揪出了实据，她似是而非地回应：“奴婢在给她煎药时相当不尽心，还纵容她依着性子吃下不少大荤。”
“那么你主观上也是不想让她好起来了。”进忠抿唇一笑，稍稍放心了些。
“她好起来，奴婢就不好了，奴婢吃了这么多苦头，怎能不掐准时机让她也尝点儿毒辣的。”考虑到进忠确实一直在帮自己，澜翠真诚地坦白。
她的回答使进忠颇感满意，于是取出以纸包裹好的巴豆递到她手中，勾着唇角向她微笑着道：“这是巴豆，对她的肠胃有势不可挡之效，可惜味儿重，得悠着点使。你在替她烧水时稍许掐一丁点儿放入一起煮沸，或是投入她的菜盘中，定要望着她吃下，别留下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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