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灾“破坏”降临的一分钟后，李时雨出神了一下。
他突然停下手，迷茫地抬头，目光投向四周空无一物的草原。
泥土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腔。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头发紧贴脑袋，遮挡视线。
李时雨抹了把脸，还将额前的头发全部捋向后面，阻挡即将流进眼睛的雨水，然后他继续进行破坏“山神”的任务。
距离李时雨最近的麋鹿只是余光看见他李时雨的动作，心中认为这一定是东方人眉骨没有西方人那么高，雨水容易顺着脸流进眼睛，就没多想。
除了“山神”，没人知道李时雨此时有些心神不宁。
但“山神”从来不在乎人类的情绪。
人类于它而言，并无干系。
“山神”的红色面具重新覆盖在面上的那一刻，它恢复了行动能力，众人对它即将做出的动作产生警戒。
稀奇的是，“山神”修复身体损伤的同时，并没有像此前那样去挣扎和防御众人。
此刻的“山神”将头部高高抬起，像狐獴一样看向远方。
它在看什么？
杨天宇敏锐觉察到“山神”行动的反常。
“各位，请停手吧！”
“山神”身下，乐伊思歌德的声音传来。
她重新从远方回到了“山神”身边。
众人全部停手。
二十四驱使阿尔泰停下，阿列克吉停止拍打手鼓，安图在天上看见乐伊思歌德赶来的时候就知道他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他飞下来，抖落附着在羽毛上的雨水。
安图翅膀的羽毛与鸟类的羽毛一样，最外层的羽毛都能疏水，因此他从不畏惧在雨天飞行。
白发的乐伊思歌德站在雨中，是那么明显。
她冲众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向自己靠拢。
先前，众人没有从乐伊思歌德口中知晓“某个时刻”后的行动方案。不过，众人还是决定听从乐伊思歌德这个计划的制定者，不去做些多余的事情，纷纷来到她身边，等待她的行动指示。
嘭。
嘭！
嘭……
爆炸声在众人身边接二连三响着，似乎永不停歇。
汪达这才有多余的闲心注意从刚才就出现的这个奇怪情况。他发现这些爆炸更多是在空气中响起的，它们似乎在任何地方都会出现，无法预判。
汪达掀起面罩，刚好一个爆炸在他不远处发生，空中的雨滴被溅撒在他的脸上，让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他不理解：“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时雨顺着汪达注视的方向一同看去，很快知道汪达口中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那些无时无刻都在出现的爆炸。
和第一次谈判一样，乐伊思歌德大咧咧地站在“山神”面前。
只是现在不止有狂风，还有雷电和暴雨相伴。
这真不是一个适合谈判的好天气。
这回，乐伊思歌德没有第一时间主动与“山神”进行交流，她耐心等待着。
“山神”还在看着没有目标物的远方。
两方势力沉寂了大概一分钟。
“山神”低头，红色面具下黑洞洞的眼窝看向乐伊思歌德。
它的声音出现在乐伊思歌德的脑海中。
与先前不一样，这次庄严的声音里带着难过与悔恨。
“你说得对。吾已经知晓你为什么要说吾的存在妨碍了自然。”
“山神”总归是神明，它能感受世界万物的所有情绪。
它听见了自然的悲戚。
“破坏”正在全世界上演，它无差别攻击着世界：植物、动物、人类、建筑、山川湖泊、高山峻岭……
那些曾经被“山神”自己修复的土地也在唱出阵阵悲歌，作为“死物”的它们，根本无力阻止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
这些。
都是“山神”的诅咒造成的后果。
“山神”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对于整个世界、整个自然来说究竟是多么残忍的一种行为。
从诞生起，它自诩为“造物主留给世界的清理工”，它修复和管理自然的一切，认为自己的存在拥有绝对的不可替代性。
在成为神明后“山神”仍旧努力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顺带履行神明的职责，使用祝福造福整个世界。
成为神明的不到五十年的时光里，“山神”一次都没有亲眼见证自己的诅咒对于世界来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它对于自己的诅咒没有具体的概念。
曾经，它的诅咒从未降世。
现在，它总算知道了。
“破坏”不该是这个世界所能承受的灾难痛处。
它会破坏一切。
面对神明对自己说的话，乐伊思歌德没有立刻逼迫“山神”死亡，她顺着“山神”的话而悲惋点头：“是的，神明。我很抱歉，世界以这种方式告诉你天灾的真相。”
“这并非你的错误，是吾的存在影响了整个自然。”
“山神”的红色面具耷拉着，正对地面，就像一位做错事的孩子。
“吾现在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这诅咒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乐伊思歌德没说话，绿色的眼睛直直盯着“山神”。
“山神”自己很清楚。
如果放任诅咒“破坏”持续下去，整个世界都会被它摧残殆尽，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心存侥幸之物，它威胁着星球上的一切生命。
“山神”在乎的并非人类，而是自然。
远处的星落森林、大洋彼岸的原始山峦、世界另一端的珊瑚礁、深藏的钟乳石溶洞……
形成这些需要数万年甚至数亿年的岁月积累，这些都是自然的手笔，她孕育造就了这些自然奇观，这相当耗费功夫。
而毁灭它们。
仅需一个名为“破坏”的天灾，和短短几分钟、几小时和几天。
它只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喀苏恩山神，是神明“山神”的个体，在伊斯特拉救世日前就已经存在于世。六千三百年的生命相较于已经持续运转几十亿年的星球来说，还是太过于年轻，而现在要因为它整个星球就会毁灭，这并非“山神”想要看见的。
之前，“山神”自己口口声声说眼前的这个白发精灵有能力破坏，也有能力修复，它还誓死不愿将自己的信任给予她。
但现在，那份不信任给到了自己。
精灵是先破坏，后修复。
自己是先修复，后破坏。
怎么想，前者都能立刻修复自己造成的损害，她能弥补自己的损失；可自己呢，面对整个世界的创伤，自身所携带的恢复能力是那么贫瘠弱小，想要完全修复这几分钟世界各地的创伤，它们这些喀苏恩山神需要奔波，需要长时间修复，可这完全不够用……
现在要做的就是及时止损，避免世界经受更严重的破坏。
喀苏恩山神诞生于自然，服务于自然。
最后。
当然要回归自然。
那一刻，“山神”做好了一切决定。
它抬头，看向乐伊思歌德。
“山神”：“你们这些人类真的可以在吾死后替吾履行职责吗。”
乐伊思歌德明白，“山神”这么说，是要准备接受自己的死亡了。
目的已经达成。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点头。
乐伊思歌德沉重说道：“神明，虽然其他人我并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是一个遭受诅咒的精灵，我的寿命与这颗星球相同，只有当这颗星球死亡，我才会结束我的生命，在我生命存续期间，我可以像您一样，尽我所能去修复自然。精灵也是自然的孩子，我们对自然的热爱可一点不比您少。”
远处，趴趴使用风魔法将乐伊思歌德说的话传达到季阿娜和瑞文西斯的耳朵里。
瑞文西斯侧头，看向季阿娜。
季阿娜眼神空无，无神地看向前方。
瑞文西斯面露担忧。
她担心季阿娜会责怪自己妈妈，因为乐伊思歌德这话说的实在太大义，完全没有顾及身为她女儿的季阿娜的感受，瑞文西斯担心季阿娜会像戴安蒙特那样与自己的妈妈之间产生隔阂。
但没有。
戴安蒙特是戴安蒙特，季阿娜是季阿娜。
她们并不一样。
季阿娜回神，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妈妈不愧是妈妈。也就只有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如果乐伊思歌德并非身负“无限”寿命诅咒的精灵，她的魔法并非“生长魔法”，她没有在此之前就已经向“山神”坦诚自己的想法和意志。任何一个条件的缺失，都不会让她的话语产生一丁点说服力。
不过，正因为她是乐伊思歌德，尽管她并非神明，但她所有的一切几近神明，世界上只有她才能给出给已经生存六千三百年寿命的“山神”这样的承诺。
临终前，“山神”愿意相信乐伊思歌德给它的承诺。
“山神”：“你是一个有意思的精灵，如若吾能早点了解你这个人类，吾也愿意和你多聊聊。吾确实感受到你身上所背负的诅咒，你的命运与这颗星球深深绑定在一起。或许你才是被造物主、被自然所爱的孩子，你肩负着比神明们更加重大的职责。”
乐伊思歌德：“或许你说的是，神明。”
“山神”：“既然如此，吾相信你。也请你不要辜负对吾的承诺。”
乐伊思歌德：“不会的。即使不对你承诺，我自己以我个人的立场也会做这些事情。”
“山神”：“那么，未来就交给你了。”
交代完最后一句话，“山神”重新挺直身子，庞大的身躯目视周围。
用来表达情绪的眼睛始终没有亮起。
李时雨猜测或许是“山神”的心中因自己的存在感到愧疚，亮起眼睛的能力被自己亲手剥夺。
“山神”看着周围仍旧持续不断爆炸，它深知自己此刻的使命——结束自己的生命，结束这场自己不经意带来的灾难。
在所有神明能够沟通的神识中，“山神”首次主动给其他神明留下它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然后就发动自身一直都未使用过的“复苏魔法”。
它通体开始散发淡淡的绿色光芒，带着植物的清香。
李时雨抬头。
他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自己面上，也想看清“山神”红色面具后想要掩盖的情绪。
其他人和李时雨一道注视着“山神”。
他们知道，“山神”正在使用复苏魔法。长达数十月的“山神”任务终于要结束。
汪达看向李时雨。
他想起了李时雨之前说的，要是周围有什么生物死亡，他也会感到痛苦，他会尽量避免遇到这种场景。
可奇怪的是，这次李时雨没有任何异常，他就好好地站在那里，看着即将死亡的“山神”。
或许。
汪达猜测。
现在的李时雨自己克服了这个毛病，或者他正在克服？
绿色光芒在“山神”体内持续一段时间后，“山神”的身体内部传来一声沉闷的嗡鸣，而后，这些绿色光芒在“山神”体内汇聚成一个点，然后迅速落入大地之中。
以“山神”身体为中心，一道绿色的光开始朝四周迅速辐射而去。
速度之快，只有目光才能跟上它。
所有人的注意力无一不跟随着这道神奇的光芒向身后或者四周看去。光芒所到之处，那些被爆炸破坏的地方一瞬就恢复原样。
这就是复苏魔法！？
汪达惊叹这魔法竟比乐伊思歌德的生长魔法更为玄妙，似乎能在一瞬间修复所有。
就连瑞文西斯也对复苏魔法的效果感到惊讶，她清楚感受到这光芒内含有难以估量的魔力，魔力的流动从她身前迅速延展到身后，没有任何损失。
“呃啊……”
听潮的声音带着疲惫。
醒了吗？！
瑞文西斯刚刚只去注意到这复苏魔法了，竟然完全忽略了听潮当下的情况。转头看着听潮捂着脑袋，石化状态解除，瑞文西斯惊喜万分。
没想到刚刚经过的复苏魔法还把听潮身上的石化魔法一同解除了。
如果现在将视线放远，比云朵更高，比大气层还高，来到人类无法生存的真空区域，就能看到一道肉眼可见的绿色光芒正从阿法纳西大草原边缘的一点急速向四周扩散而去。
这光芒将整个星球圈在其中。
光芒所过之处，所有因天灾“破坏”造成的毁坏全部恢复如初——除了已逝去的生命。
一些身负重病的人们也因光芒从身下经过好受了许多。不过这点似乎不会有多少人去关注。
哗啦——！
“山神”的身体骤然坍塌。
听见身后的巨响，汪达他们才转头看向做出这一切神迹的“山神”。
可现在，那遮天蔽日的身躯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小小土丘，上面的植物依旧茁壮成长，看上去是“山神”在修复这片土地匍匐在地而已。
如果不是那个红色面具没有任何附着地滚落在一旁，或许大家就真的就这么认为了。
乐伊思歌德走过去，抬手摸着那个红色面具。
“交给我吧。”她说。
第四十六位神明“山神”死亡。
并非为了人类，而是整个自然。
李时雨摸着心口，感受它平静如常的跳动。
暴雨仍旧落着。
它带来了咸湿黏腻的雨季，给草原乃至整个世界的一切带来了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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