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峰近来总觉浑身乏力，夜里也常辗转难眠。起初他只当是工作太累，没太放在心上，谁知状况竟一日重过一日。高岚看在眼里，当即拽着他往陆军医院赶。
检查结果出来，院长江朝伟握着报告单，脸色凝重地迎上来：“杨长官，您得立刻住院。不瞒您说，您这情况……不太乐观。”
杨峰眉峰微蹙，语气沉定：“有话直说吧，我扛得住。”
江朝伟知道他早已和夫人离了婚，身边只有秘书照料，叹了口气直言：“您的肝部出现了病变。”
“江院长，快办住院！”高岚一听这话，声音都带上了颤音，当即就催着手续的事。
江朝伟又看向杨峰：“您这是太累了，得好好住院调理。”
杨峰刚想开口推辞，一旁的涂红霞却急得拔高了声音：“听医生的！”
江朝伟被这女下属的干脆劲儿惊得愣了愣，倒没想到她竟如此敢言。
杨峰望着眼前两个一脸焦灼的女人，无奈地笑了笑：“行吧，听你们的。现在啊，我是哪个都惹不起喽。”
高岚忙不迭地为杨峰备齐了生活用品。其实这些本不必她操心——江朝伟对杨峰向来格外上心，毕竟杨峰身兼后勤司令，平日里对陆军医院照拂颇多，茶油、鸡蛋、鲜鱼、鸡肉之类的物资时常往院里送。如今这位长官病了，江朝伟自然着意巴结，当即指派了两名专门的护士贴身照料。
高岚第一时间将杨峰住院的消息上报给了上级，消息传开，杨峰的友人、属下便络绎不绝地赶来探望。这些年杨峰待下属宽厚体恤，对朋友更是赤诚相待，人缘向来极好。就连他的老长官罗卓英将军，还有陈长官等人，都特意联袂而来，病房里一时间堆满了鲜花、水果，各式礼金更是多得几乎摆不下。
陈长官拉着江朝伟再三叮嘱：“务必用最好的药！你们这儿要是没把握，就去美国请专家来，钱不是问题，听见没有？”
江朝伟忙不迭地应着：“明白，明白，长官放心！”
一旁的杨峰却显得淡然。毕竟他是魂穿而来，在另一个世界早已历过生死。没能倒在抗日战场上，于他而言已是天大的幸运，如今面对病痛，反倒比旁人多了份看透世事的从容。
那些曾受杨峰照拂的伤残老兵，特意选了六位代表赶来。刚到病房外，就被卫兵拦了下来——连日来探访不断，卫兵也怕扰了杨峰休息，脸上难免带了几分不耐。
杨峰隔着玻璃窗瞥见他们，忙抬手招呼。几位老兵走到病床前，眼圈早红了，声音发颤：“杨长官，我们来看看您……您这都是累出来的病啊！一定要早点好起来！”说着，已有两人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杨峰反倒笑了：“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对了，你们如今日子怎么样？退休金够不够家里用？”
老兵们忙不迭点头：“好多了！全靠长官您照拂，才有我们现在的安稳日子。”
“那就好。”杨峰指了指墙角，“看见那些水果点心了吗？太多了，我哪吃得完？你们每人多拿些，带回去给孩子们尝尝，就当帮我个忙。”
老兵们连连推辞：“我们空手来的都过意不去，您向来不爱收礼，我们哪能再拿您的东西？”
杨峰脸一板：“怎么？我的话也不听了？”
老兵们这才讷讷应道：“听，听长官的。”
一旁的涂红霞早按捺不住，冷着脸开口：“行了，看过就回去吧，长官该休息了。”
老兵们知道她的性子，忙应声：“好好好，这就走。”
“没听见长官说吗？多拿些水果点心。”涂红霞又催了句，语气依旧硬邦邦的。
老兵们只得各自抱了些东西离开，走出病房时，眼泪还在不住地淌。
杨峰望着他们的背影，叹了口气，对涂红霞道：“你呀，这急脾气总改不了。”
涂红霞没接话，只是望着日渐消瘦的杨峰，眼圈悄悄红了。
蒋建峰特意将江朝伟叫到一旁，压低声音问：“杨峰的病情到底如何？你们有几分把握？”
江朝伟苦着脸回话：“主任，实不相瞒，杨长官的病况着实严重，我们这边实在没十足把握。若能送他去美国治疗，或许还有转机。”
蒋建峰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退下，自己则径直走进杨峰的病房。杨峰见他进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蒋建峰连忙上前按住他：“你啊，就是太拼命了。看看把自己熬成了这样——我这就联系美国的医院，你去那边治疗吧。你为党国做了这么多，也该松松劲了。”
杨峰笑了笑：“没倒在抗日战场上，已经是天大的幸运。看来我是没福气再继续往前奔了。正好您来了，我想把手里的职务都辞了，免得耽误事。”
“这可不行，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蒋建峰连忙摆手。
杨峰却神色郑重：“不，后勤基地那边，郭副司令可以兼任。他虽说年纪稍长，精力却很充沛，又德高望重，如今基地已步入正轨，他完全能担起来。”
蒋建峰见他态度恳切，不似作伪，只好点头：“好，就听你的。”
“政治部副主任这个职位，我本就没帮上太多忙。如今军情局已全由您统筹，这个兼职也没必要留着了。”杨峰又道。
蒋建峰只得应下：“好。”
眼看杨峰还要细数其他兼职，蒋建峰忙打断：“行了，高级顾问还有战略委员会顾问这些，都是虚职，你就继续兼着吧。我这就回去联络美国那边，到时候专门派人送你过去。”
杨峰见他如此说，便不再坚持，只道：“好，都听您的。”
杨峰望着身旁满面愁容的高岚，瞧着她那双红肿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暖意。自从上次宋亚娟的事之后，他行事越发谨慎了。虽说高岚早已委身于他，他却没像对待从前那些人那般随意，反倒渐渐发现，这个女人与宋亚娟截然不同——性子温婉不说，既不黏人，也从不对他提照顾家里的要求，活得格外自立。
就连高静宇去了后勤基地，也是兢兢业业。杨峰曾暗中吩咐心腹留意，怕他重蹈覆辙犯了老毛病，没承想高静宇工作勤恳，尤其在财务上清白廉洁，这才让他彻底放了心。
只是他从未对高岚有过任何承诺，高岚也绝口不提半分非分要求。两人关系介于同事与情人之间，这般相处反倒让杨峰心里隐隐有些愧疚。尤其此刻，自己卧病在床，高岚却急得不行，跑前跑后地照料。虽说他这样的身份，病房里有警卫守着，有专业护士照看，高岚却依旧每天下班就往医院赶。连高岚的母亲都知晓他病了，特意熬了鸡汤、炖了排骨，让高岚一路送来。
杨峰心中百感交集，对高岚招了招手：“高岚，你过来。”
高岚连忙停下手头整理东西的动作，快步走到床边，柔声问：“是不是要去卫生间？我扶你。”
杨峰摇了摇头，声音放柔了些：“坐下吧。”
高岚拉过凳子坐下。这间高级病房设施齐全，样样不缺。杨峰望着她，轻声道：“高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高岚连忙摆手，声音带着几分急促：“不辛苦的，我是您的秘书，照顾您本就是分内之事。”
杨峰淡淡一笑，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角：“高岚，你还年轻，往后的路长着呢。我已经跟主任打过招呼，从明天起，你就调职吧。情报机关的工作，其实并不适合你这样的姑娘。”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我让孙部长把你调到监察部了，军衔也提了一级。你聪明又肯学，往后若有机会，或许能成为军法官，这对你的仕途来说，才是更稳当的出路。”
高岚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激动：“长官！我想留在您身边照顾您！”
杨峰望着她泛红的眼眶，笑意里添了几分怅然：“听我的。我如今这身子骨，还能撑多久不好说，总得提前给你安排好。”他说着，伸手从床头柜拿起自己的手包，从中抽出一张支票递过去，“这点心意你收下，谢谢你陪了我这一年。”
高岚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簌簌滑落，哽咽着摇头：“长官，我不要……您是我的良师益友，在您身边我学到了太多东西。现在您病着，我不能走。”
杨峰把支票塞进她手里，指尖带着一丝微凉：“你往后的路还长，家里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你是长姐，得为自己打算。过些日子我要去美国，能不能回来还不好说，听话，照我说的做。”
高岚见他态度坚决，终究还是接过了支票，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她望着杨峰苍白的脸，心里头那点不敢言说的情意，此刻正像潮水般漫上来，带着又酸又涩的疼。
杨峰朝门外唤了一声：“杨欢，进来。”
警卫杨欢立刻应声而入，身姿笔挺地立在床边。杨峰抬眼示意了一下病房角落：“外面那些水果、点心，还有架子上的补品，你去备车，都给高岚小姐送家里去。”
“是。”杨欢利落应下，转身便去安排。
高岚望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物件，眼眶里的不舍几乎要溢出来。心头猛地涌上一阵悔意——当初总觉得年轻，想先稳稳工作几年再考虑孩子的事，没承想世事难料，变故来得这样猝不及防。
不多时，杨欢带着两名警卫进来，动作轻缓地将东西一一搬了出去。杨峰望着高岚，声音里带着几分沙哑的温柔：“回去吧。明天就去孙部长那里报到，我都跟他嘱咐过了，没人敢委屈你。往后，好好过日子。”
高岚再也绷不住，猛地扑进他怀里，泪水瞬间浸湿了杨峰病号服的前襟。杨峰胸中也是一阵激荡，抬手用力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道：“去吧，你是个坚强的姑娘，我祝你……一切都好。”
高岚哭着点了点头，最终还是咬着唇转身离开了病房。
这边高静宇正巧在家，远远就看见女儿双眼红肿地站在楼下，紧接着一辆军车停下，几个年轻军人正往家里搬东西——水果篮堆得老高，点心盒子印着精致的花纹，补品礼盒更是琳琅满目，看得他一阵发怔。
“兰儿，这是怎么了？”他快步迎上去，声音里满是诧异。
高岚哽咽着指了指那些东西：“是杨长官……让送来给家里用的。”
高静宇自然听说了杨峰的病，女儿与杨峰的关系他心里也有数，原还暗自期盼着往后能成一家人，没承想竟是这样的光景。他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低声道：“兰儿，其实你该留在他身边照顾……”
“他给我调职了。”高岚猛地哭出声，抽噎着说，“让我去监察部，军衔提成了上尉，说……说往后前途能更顺些。”
高静宇闻言一怔，眼圈霎时红了。他望着那些还在往院里搬的东西，喉结动了动，半晌才低声叹道：“杨长官……真是个好人啊。”
涂红霞瞥见杨峰泛红的眼圈，拿起一旁的毛巾凑过来给他擦脸，叹了句：“你啊，总把别人的事搁在心上。”
可她实在不是个会照顾人的，毛巾干硬着没沾半点水，擦得杨峰脸颊生疼。杨峰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按住她的手腕：“行了，还是让护士来吧，你这手啊，确实不是照顾人的料。”
他沉默片刻，眉头微蹙：“说真的，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你。让你找个人嫁了，你偏不听。万一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就去香港，找铁柱他们，好歹有个照应。”
涂红霞的心猛地一揪。从十六岁进部队起就跟在杨峰身边，他于她而言，早已像父亲般可靠。这些年除了短暂分别的那两年，她几乎从未离开过他，这份感情早已说不清道不明。眼圈霎时红透，声音却依旧带着惯有的冷硬：“我早说过，你要是走了，我就跟你一块去。”
杨峰顿时怔住，指着她又气又急：“你呀！怎么这么迂腐！”他深吸口气，放缓了语气，“去，给保密局副局长朱怀勇打个电话，就说我要见他。”
涂红霞见他动了气，连忙放软了声音：“行，我听你的还不行吗？你别气着身子。”说着便转身去拨电话，脚步却比平时慢了半拍。
半个多小时后，朱怀勇便急匆匆赶到了病房。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杨峰一手提拔，此刻手里还拎着几样精致的高级补品，进门便将东西放在地上，快步走到床边，恭敬地欠身道：“杨长官，这两日琐事缠身，加上您这儿探视的人多，一直没敢来打扰，还请您恕罪。”
杨峰摆摆手，示意他坐下：“坐吧，我有件事找你。”
朱怀勇连忙拉过凳子坐下，腰杆挺得笔直：“您尽管吩咐，但凡卑职能办到的，绝无二话。”
杨峰看着他，缓缓开口：“我的副官杨子腾，关进去一年多了。那件事的风头也过了，你想办法立刻把他弄出来。过些日子我要去美国，想在临走前见他一面，办得到吗？”
朱怀勇顿时松了口气，笑着应道：“嗨，就这点事！您放心，我这就去办，给他办假释手续，保准尽快办妥。”
“那便麻烦你了。”杨峰点头道。
“您安心养病便是，这些都是卑职该做的。”朱怀勇说着便起身，“您日理万机，定是累坏了身子，我这就去安排。”
杨峰挥了挥手：“去吧。”
朱怀勇办事果然神速。第二天下午，他便亲自带着杨子腾出现在病房。杨子腾望着病床上形容憔悴的杨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地扑到床边，声音哽咽：“长官，您这是怎么了？”
杨峰却打量着他，见他白白净净的，甚至比从前在自己身边时还胖了些，不由笑道：“子腾啊，没成想你现在倒比从前精神了。早知道这样，我倒也该去监狱待两年。”
杨子腾的眼泪越发止不住，哽咽道：“长官，我宁愿得病的是我……”
“起来！”杨峰沉了沉声音，“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是我的兵，怎能如此没骨气？”
杨子腾赶紧站直身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
杨峰转向朱怀勇，颔首道：“事办得不错，辛苦了。”
朱怀勇连忙欠身：“能为长官分忧，是卑职的本分，谈何荣幸。”
杨峰笑了笑：“你手头事多，先去忙吧。放心，只要我还有口气，将来定不会亏待你。”
朱怀勇赶紧摆手，语气恳切：“长官说笑了！您吉人天相，再说美国那边医疗顶尖，定能药到病除。属下还盼着将来能继续在您麾下效力呢。”
“借你吉言。”杨峰摆了摆手，“回去吧。”
朱怀勇“啪”地立正敬礼，转身大步离去。
杨峰转头对涂红霞道：“把那个包拿来。”
涂红霞应声从柜里取出个黑色皮包，递到杨子腾面前。杨子腾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现金，还有一叠崭新的证件，眼泪顿时又涌了上来。
“明日你就搭飞机去香港。”杨峰缓声道，“小毛你认识，住处和差事都给你安排好了。那边还为你寻了个伴，是位寡妇，性子温顺，丈夫原也是军人，如今在我大嫂的茶餐厅帮忙，带个小姑娘。到了那边，好好过日子。”
杨子腾被这妥帖的安排惊得说不出话，猛地“咚”一声跪在地上，以头触地：“多谢长官再造之恩！”
涂红霞见状，依着杨峰的眼色上前一把将他拽起，冷声道：“别动不动就下跪，长官不爱看这个。他累了，该歇歇了。”
杨子腾抹了把脸，哽咽道：“那属下……先告退了。长官您一定能好起来！”
杨峰摆了摆手，眼皮沉得厉害，轻轻阖上了眼。
涂红霞让警卫送杨子腾去了旅馆。次日一早，杨子腾顺利登上了飞往香港的班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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