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医院气味在鼻腔里横冲直撞，白芷儿攥着谭翠玲的手坐在安静的病房内，按住她发凉的手背，触感像握着一块浸了冷汗的玉。
谭翠玲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白芷儿定定神，继续把脉，脉弦细而数，接着看了看舌苔，舌红苔无，都是子痫的症状。
谢苑杰正在和产科医生重复说着情况：“她吃晚饭前说眼睛有点花，我以为她是饿了，就去厨房给她端饭菜，结果过了一会就说要去找什么东西，我一个转身，她就摔倒了......”
谭翠玲用一只手捂着包着纱布的胳膊，神情虚弱地开口，“我以为手机看多了，没往这方面想。”蓝白条纹病号服下隆起的腹部像座小山。
“180\/110mmhg！”白芷儿看着心电监护上的血压，倒吸一口气，“你自己都不知道血压高吗？”
“还不是以为自己懂就不当回事，和你一样！“江女士把保温桶盖打开，枸杞鸡汤的香气飘散开来，“你们这些学医的，治得了苍生治不了自己！。”
“是啊，我前天还和小张说，怎么你产检都没来做，我就奇怪了，怎么辞职了还没时间。“急吼吼进来的护士长朝着谭翠玲瞪了一眼，“你说你折腾什么，到头来反倒比上班还忙！”
谭翠玲摸了下自己的脑袋，输液管跟着哗啦作响，“啊，我好像头痛起来了......“
随后突然颤抖起来，监护仪发出尖锐的报警声。白芷儿看见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死死抠进被单里。
“啊，翠翠！“谢苑杰焦急的起身，撞倒了床头的保温瓶，金黄的鸡汤在地面蜿蜒成河。
混乱中白芷儿和老妈退到走廊，里面谢苑杰说话都带起了哭腔：“医生，我们不要小孩可以的，先救大人...“
“硫酸镁静推！侧卧位防止误吸！“
此起彼伏的医嘱声中，远处急救床的滚轮声碾过瓷砖，护士推着镇定剂匆匆跑过。
走廊冷白墙壁贴着《妊娠期高血压抢管理规范》，白芷儿后知后觉发现指甲已嵌入掌心。
子痫若是肝阳化风证当以羚羊角平肝熄风，但此刻西医的硫酸镁与拉贝洛尔才是与死神竞速的良方。
如果按照中医的方案治疗，可以用羚羊角钩藤汤，有镇静和抗惊厥作用，不过在这种急救情况下，还是西医措施更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重新传来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还有一众医护人员的说话声，谢苑杰欣喜的叫声。
“里面成功了？“
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老妈探头张望了一下，“对，小谭已经恢复过来了。”
......
“这怕是没十年八年恢复不了吧？”薛立轩跟着上官槟，策马来到平昌县西门外，往里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携带物资和二百厢军赶到这里，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城外地面裂开丈余的裂缝，护城河倒灌到岸上，四处流淌的痕迹十分明显。
一处城墙垮塌，城门已经扭曲无法关闭，沿街的房屋大多只剩残垣断壁，城中还有好几处房屋在燃烧，向天空吐出滚滚黑烟。
空气中弥漫着尸臭和烟尘气息，让人几乎无法呼吸，从西门到东门，原本宽阔的街道被倒塌的建筑堵住，马匹都无处落脚，两人都跳下马来，带着后面跟随的厢军，小心的在垃圾堆和尸体中前进。
飞扬的泥尘中不时能看到混杂的暗红色鲜血，脚下地面偶尔还会传来震荡，不过幅度较小，一众人小心翼翼往城中行走。
城中到处可闻哭嚎喊叫之声，废墟上不时能看到挖掘救助的人群，偶尔听到有人惊呼出声，上官槟便让厢军的人过去帮忙，只是大多找到的也是尸身，道路中间都被挖出来的尸体占满，他们一行人艰难地在路中跋涉。
薛立轩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有些精神恍惚，他在香附县受灾时较早离开去往府城，没有见到城内洪水刚过去时的情形。现在眼前所见一幕幕，似乎与地狱无异，难以想象这样的地方要如何处置。
上官槟及几个随从就要好很多，他们在家乡水灾中磨砺过，这样的场景大同小异，到底也不至于惊慌失措。
不久天上又下起雨来，雨水顺着官帽的乌沙流淌到上官槟的脸上，马蹄踏过开裂的青石板，发出让人牙酸的咯吱声，冒雨前行的上官槟牵着马艰难的来到县衙。
飞檐斗拱的县衙牌楼歪斜着插在瓦砾堆里，空地上搭建的帐篷成为县衙的办公场所，巴县令见到他们到来几乎喜极而泣，马上带他们到魁星阁驻扎下来。
等天色暗沉，阁楼点起一盏摇晃的灯笼，映照出钦差御史的“风宪”旗，告示着上官槟正式入驻平昌县。
夜间他们都住在魁星阁下面的帐篷里，旁边的县学一部分已经作为安置受伤百姓的场所，另一部分作为仓库存放物资。外面一侧的巷口草草搭了个棚，里面点起篝火，给无处安身的百姓取暖，同时也是照明来源。
就着篝火和灯笼，刘大安等人领着部分厢军连夜开始搭建御寒帐篷、施粥铺。
入夜后，外面的喊声哭声一直不停，周围其他帐篷鼾声如雷，薛立轩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说话，隐约听到上官槟的声音，干脆起来出了帐篷。
谷雨站在大帐门口打着雨伞，看到薛立轩来了，立刻说：“薛公子，少爷刚巡视回来，要不我进去通报一声。”
里面传来上官槟的声音：“让薛先生进来说话。”
薛立轩进去时，帐篷内点起了几个炭盆，还算比较暖和，只是门帘因为通风掀起一半，不时有冷风和雨水灌进来，巴县令一脸疲态，厢军两个百户和几个随从都在里面。
上官槟招呼他也坐下，又让谷雨端上煮好的姜汤让大家喝，自己也端起一碗，先喝了半碗，这才开口：“如巴大人所言，城内并不缺煤炭和粮食，只是煤商和粮商的仓库大多坍塌，还有救人、清理废墟都需要人来做，依靠厢军远远不够。明日贺林江跟我一起去章家港招人，其余人等在此听从巴大人的指令继续救灾。”
众人也不多问，略微讨论几句就离开大帐，上官槟又叮嘱他们要做好分班，抓紧时间休息云云。
等他们出去，上官槟才对薛立轩道：“飞举，阿强以前可有过从军经历？”
“他和萧大都是边军行武出身，因为军队被东夷打败，溃散后一路流落到了江南。”
薛立轩回答，“怎么，子繁是要让他们做你护卫吗？如此也甚好，我看你身边那几个随从都不是太能打。”
上官槟摇头微笑着开口：“并非是做护卫，乃是让他帮我去章家港挑人。”
薛立轩楞了一下，“你不是找人来做清理废墟的事情吗？你要挑护卫，也该从军营里头挑啊。”
上官槟起身叫谷雨进来，让他找出干净的毛巾，边擦着头发，边开口说：“飞举，你看我们这一路从江南过来，途中遇到这许多险情，我就想着，求人不若求己。那京营的官兵，就如裘大、胡小旗这般，与市井之人有何区别？我想要的护卫，除了身强体壮，还要令行禁止，听从我的号令。”
薛立轩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所以你打算这趟去纤夫里找合用的，让阿强帮你教导对吗？”
上官槟嘿嘿笑道：“飞举才是懂我之人。”
薛立轩起身道，“此事无妨，那子繁早些休息，我这就去寻阿强说这回事。”
谷雨揉揉已经发红的眼睛，唉声叹气的说：“少爷他也不睡，等下要去巡视受伤百姓，然后还要去街上查看厢军搭棚，我看不到半夜也别想睡了。”
薛立轩连忙劝道：“子繁，这救灾并非一朝一夕可完成，你也要注意身子。”
上官槟点点头，“多谢，我省得。”有些情绪低落的沉声道：“我刚在城中转了一圈，今日找出的尸首已经两百出头，还有重伤几十人，轻伤上百，遇上雨水寒风侵袭，到明日只怕有更多人撑不下去，我又怎能安心入眠......”
第二日一早，严重睡眠不足的上官槟挣扎着爬起来，谷雨打来一盆冷水，他洗过脸才觉得精神好了一点，刚把官服穿好，贺林江和阿强就过来了。
阿强衣服脏兮兮的，看上去比外面的灾民也没有好多少，显然一早也出去帮忙过了，上官槟看了暗自点头，这人虽则话不多，但一路相伴下来，知道是个面冷心热的。
他对上官槟道：“大人，昨天薛先生和我说了，这事就交给我，那些纤夫里面不少是从北方逃来的流民，其中保不定也有当过兵的，到了那里，我......”
上官槟朝他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不用，我不用你挑那些当过兵的人，我只要身体强健的，能听从指令的，你就按军中选拔的标准来挑人，以后如何训练，也要按我的要求来。”
......
雨水停了，章家湾的窝棚四周布满积水，湿漉漉的贴近码头最近的一片空地上，钦差御史的风宪旗列列作响，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上官槟端坐着，等着领人过来给他面试。
上回路过章家港，就知道这冬天很多纤夫就没有活计了，按他想来，现在县衙来招募人手，应该有很多人来报名才对。
两个平昌县衙跟过来的衙役，一个敲着锣，一人大声喊着：“平昌县招募人手修建房舍，有银子拿，还有大米，快来报名了啊！”
喊了一会，就有几个纤夫钻出窝棚，缩着脖子迟疑地走了过来，见到身穿衙役服饰的人，立刻又退回去几步。
叉腰站在外面的阿强朝他们招手，“来呀，衙门招人干活，你们不想干活吗？”
窝棚里探出不少脑袋，又飞快缩回去。
有个半大孩子从苇席底下钻出来，快步跑了过来，“是县衙找人干活？那管饭吗？”
阿强立刻回应，“对啊，不但管饭，还发银子。”说完上下打量他一番，“不过要身子壮实的。”
“回去。”话音未落，一个男子拄着枣木拐杖拖着脚走出来，“你个小子，冒冒失失跑出来干嘛？”接着拎着他衣领往回拖，边走边低声呵斥：“你想啥好事呢！去年漕运衙门也说给现钱，结果三百纤夫拉完盐船，领到的全是浸过水的烂米......”
站在门口的贺林江见了，抱着胳膊摇摇头，转身掀开帘子进了帐篷，对上官槟说：“大人，这样不行，只怕这批纤夫都怕县衙不给钱，若是说衙门招人干活只管饭，或许他们还信，若说是还给钱，只怕他们都不敢来。”
上官槟听了真不知该如何说，这衙门的信用竟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他想了想，让外面两个衙役进来，交代他们几句，随后就让贺林江和阿强带着银子一起跟着出去采购物品。
过了一个时辰不到，帐篷外面的空地上架起铁锅，几个会做馒头的厢军现场蒸起了馒头，还有浓稠的粥汤咕嘟嘟蒸腾起一阵阵白色雾气。
煮粥的香味四处飘荡，在这片窝棚区域就如滴入油锅的水滴，立刻炸开一大片，无数人从窝棚中涌出来，马上就将这大锅围得水泄不通。
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大人小孩眼中都紧紧盯着锅内翻滚的米粒，个个眼巴巴的直流口水。
要不是有拿着武器的几十个厢军在，保不定粥没煮熟就被哄抢光了。
谷雨两手张口放在嘴边，朝着人群声嘶力竭的叫喊：“我家少爷招人啦，去县城干活啦，月钱一两，再发五斗米呐，概不赊欠啊！”
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互相交换信息，就怕听错了。
“给多少？一两银子，还有五斗米吗？“
“那全家都能吃饱了，真的假的？”
谷雨还在继续喊：“另外还招护院三十人，每月给银子二两，到那边报名啦！”说完指指帐篷方向。
门口阿强点头示意，“做护院的到我这里来，要身体强健的！”
一个纤夫上来问，“小兄弟，到县城干啥活？”
“清理震坏的屋子，建房修路。”
这个纤夫犹豫了一下，接着问道：“这干活咱倒是不怕，就那边若是被压死砸伤了，婆娘娃娃咋整呢？”
“要是伤了死了，再给十两银子抚恤！”贺林江在旁边大声回答。
“十两！”周围一片惊叹声，对这个价钱感到不可思议一般。
纤夫们一堆堆围着互相议论起来，阿强站在一边打量这些人，都是精瘦的身材，显然他们也是分出不同帮派的，每一堆里面都有领头的。
其中一堆人最多的纤夫大概是商量好了，出来一个壮实的大汉走到他面前问：“咱们这里就有三十个人，都跟你过去行吗？”
阿强在军中待过，知道这种按乡里扎堆的最是难搞，到了军中拉帮结派，不定都会惹出多少是非来，他心里已经决定，断不能全招一帮子的人过来。
他两手往胸前一抱，毫不客气的一口回绝，“我家大人可是要挑人的，不是想去都能去的。”
谷雨继续大声嚷嚷，“要报名抓紧时间啊，到明天我们就换地方了啊！”
这些人听到明天就不来了，这大锅周围已经围了上千人，还有一些地方远的可能还在赶过来的途中，若真是错过了，这个冬季就难熬了。
贺林江看看粥快要煮好，拿去锅铲搅拌几下，对着人群说：“只要被挑选上了，马上就能吃粥，做护院的晚上还有一顿肉，听好了，护院只要三十人，满了就不要了啊。”
“俺要做护院，现在能给俺打碗粥不？”那个半大的少年又走了出来，大声说道。
有了第一个人，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上官槟朝阿强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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